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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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外腰红烧后有些发紫,从里面向外渗出一层油来,滑得很。
马热闹用筷子夹一次,又夹一次,第三次才把它夹住。他怕羊外腰再滑掉,脖子就向前一伸,筷子向上猛一提,才吸到他嘴巴里。
马热闹恶狠狠地嚼了几下,左手提起啤酒瓶,口齿不清地说,“大嘴哥,咱再擂一个!”
这时,赵大嘴举着啤酒的右胳膊,突然停在空中。马热闹顿一下,就笑着说,“不,进财哥!”赵大嘴举着啤酒的右胳膊依然停在空中,一动不动。马热闹瞅一下四周正在说笑着喝酒猜拳的人们,不好意思地说,“这,这,你说俺咋称呼你?”
赵大嘴见马热闹有些不高兴,就把酒瓶伸过来,笑一下说,“热闹,要内外有别。这是在地摊上,人多眼杂,你就称我鑫哥!”说罢,两只酒瓶咣地撞了一下,两个人都举起来,仰着脖子,朝嘴里灌。
马热闹一口气喝下半瓶。他把酒瓶放到桌子上,打个嗝,笑着对赵大嘴说,“俺只听说那些女戏子,混出人样后都兴起艺名,这男人发了点财咋也得改字号呢?”
赵大嘴又举起酒瓶喝一小口,然后才说,“兄弟,大嘴是我的外号,进财是在乡下的名子,坷垃气!我虽然在城市混这么多年,有的是钱,可那些城里人还把咱当乡巴佬。恁哥我就不服这口气,改名了,叫赵鑫。这也是与城市接轨,与时俱进啊!”
马热闹听罢,忽地一笑,竟呛了,从嘴里喷一团东西来。他想:我靠,这人一阔,脸没变名字竟先变了。都说将军不怕出身低,想当年不是我天天偷窝头给你吃,你赵大嘴说不定早就饿死喂狗了。现在倒人模狗样,一本正经想当城里人了。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三代以前哪个不是乡下人!虽然这样想,但马热闹嘴里却不这样说,他抹一把嘴角上的肉末子,笑着脸说,“嘿,管他城里人乡下人,你有钱就是大爷。咱哥儿俩是真正光屁股长大的啊,谁下面的家伙有多长,都一清二楚的。俺也不叫你大嘴、进财,也不叫你赵鑫,俺就叫你哥!中不?”
赵大嘴举起酒瓶又跟他碰一下,然后说,“中,就叫哥,哥听着亲,国际通用!”说罢,两个人都笑起来,仰着头,举起酒瓶,动作很夸张。
日子,在离乡游子的眼里,就像一只被枪打惊的野兔子,一蹿就过去了。赵大嘴想想这十八年,就感到过得贼快。自从那天,他被黑炮叔一破鞋砸出白家屯,一晃竟过去十八年。王宝钏住寒窑一住十八年,我赵大嘴这十八年也不比王宝钏舒服哪去啊。现在是有几千万资产,可怎么就没有荣归故里的欢乐劲呢。反而胆胆怯怯,像贼一样,一点都不自在。赵大嘴想到这里,就又举起啤酒瓶,跟马热闹碰过去。
三年前,赵大嘴就筹划着要回来,可他最终还是没下定决心。这次,让他最终下决心要回来,是为了一个重大目的,他不能不回来了。回来之前,他是做过精心安排的。是带着妻子丽娜和儿子赵同根一道回来,还是自个儿先回来探一探路,踢开个场子,他是颇费思量的。他是一个要面子的人,越是根里穷的人,发达了越是要面子。人活一世,不就图个脸面吗。如果乡亲们不认,不给脸,自个儿还无所谓,要是丽娜和儿子回来后,热脸碰到屯子里人的凉屁股,那我赵大嘴就更没有脸面。于是,他决定自己先试探性回来,也是为爹上上坟。这样决定后,他还是不放心,就拐了几个弯地让人先打听一下马热闹。他要先见一下马热闹,听听村里人对他的看法,有些话还可以让马热闹替他先在村里说一说。
虽然,现在是大排档,但马热闹也是第一次吃得这么丰盛。他夹一段寸把长的牛鞭,递给赵大嘴,然后说,“哥,吃的物什像啥补啥。这是牛鞭,补下面的。你在大城市发达了,肯定骑过不少女娃的胯,多吃几块补补!能行!”
赵大嘴也不拒绝,笑着把那段牛鞭填进嘴里。喝一口酒后,他才笑着说,“热闹,你别给哥胡吣。恁哥我从一个穷光蛋混到如今,起早贪黑,求爷爷告奶奶看城里人的冷脸,哪能天天想那胯下的事!”赵大嘴喝得差不多了,嘴里也说不出变味的普通话了,装出的斯文劲儿再也扛不下去,又成了十八年前那个赵大嘴。
这时,马热闹快活了。他觉得赵大嘴还是这样说话听着带劲儿,说话也就没刚才的小心。他喝一大口酒后,就笑着说,“哥,你别给我装啊。你摸白家小嫂子的门,被黑炮叔一破鞋砸出白家屯的事儿,忘了?”说罢,举起酒瓶给赵大嘴碰。
“喝!喝!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赵大嘴有点不好意思地骂道。
马热闹放下酒瓶,右手朝自己脸上打了一下,然后说,“哥,我打嘴!”说过,不等赵大嘴开口,又说,“哥,这啤酒跟马尿一样,咱来瓶白的吧!今儿个,我酒喝足兴了,再说一句这样的话,你把我的嘴撕下来,凉拌吃!”
这时,赵大嘴酒兴也挑起来了,就大声喊,“老板,来酒,白的!”
“哎,哎,就来那古井贡原浆酒,十六年的!俺哥有钱!”马热闹站起身子,对正在拿酒的老板大声喊。
白酒倒好后,赵大嘴端起杯子喝一大口,因喝太多,身子竟一晃。他定了定神,突然小声问,“哎,菱子这些年可好?”
马热闹放下酒杯,叹口气,说,“说不清。你走后第三年,她留下孩子就走了。这一走,再也没有声响。”
赵大嘴听罢,又端起酒杯,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全倒进了嘴里。
……
过了凌晨,赵大嘴和马热闹才晃晃悠悠地走回“谯城国际大酒店”。
走到酒店前面的广场时,马热闹一时酒兴大起,竟踢起了正步,嘴里还喊着一二三。赵大嘴比他清醒些,就说,“热闹,这又不是天安门广场,你当你是国旗手啊!”马热闹不理他,照旧左右晃着身子踢着走。快到酒店门时,马热闹才停下来。他笑着说,“哥,大排档,比刚才咱在这酒店吃的海参鲍鱼跟劲多了。还是牛羊肉养人!”
回到房间,马热闹立即脱下衣服,嘴里还不停地骂,“乖乖,这屋里火笼子一样。别把我烤焦了!”赵大嘴也感觉空调温度太高,也脱下外套。
赵大嘴从桌子上又撕开一包中华烟,递给马热闹一根。两个人点着烟,赵大嘴才说,“兄弟,我先见你,就是想听听屯子里的人对哥是个啥看法?俺可是离开十八年了!”
马热闹深吸一口烟,突然严肃地说,“哥,你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我当然是要听真话。假话还用听吗?”赵大嘴笑着说。
马热闹喝一大口水,然后说,“开始那阵子,屯子里人说你在南边一个山区当货郎。再后来,听说你到城里给人家看相算卦,还有还有……”马热闹说到这里望着赵大嘴,后半句话咽进了肚里。赵大嘴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就笑着,“说!俺就是要听真话!”
这时,马热闹又接着说,“后来,又传你当游医。对了,‘非典’那段子又说你卖假药挣了大钱。嘿,现在的人啊,说啥的都有。”赵大嘴见马热闹欲言又止,就大声说,“有屁就放净,你想憋出原子弹来啊!“
马热闹掐灭烟头,看着赵大嘴说,“哥,你别说俺胡吣,俺就知无不言啊。”赵大嘴重重地点点头后,马热闹才接着说,“有人说你狗改不了吃屎,算卦看相那阵子摸人家女娃子的手,被公安抓进局子里!有这事吗?”
赵大嘴笑笑,说“嘿,还真够灵通的。是摸过女娃的手,是弄过这样的事,不过,这个女娃现在是你嫂子!”
“嘿嘿,还真有这事啊!”马热闹来了精神,又接着说,“听说你‘非典’那阵子把茄秆当草药卖,财是发了,但后来你又被国家法办,判了刑,蹲进大牢。不会是真的吧!”马热闹说过这话,似乎觉得不太合适,就不好意思地笑笑。
赵大嘴递给马热闹一支烟,“哎,现如今这世道啥事都能发生,也难怪屯子里人这样编派。”见赵大嘴有点生气,马热闹就笑着说,“咱屯子里人就这毛病,你要是混砸锅了、混差了,人人都惜怜你、帮你,你说啥,人都信;你要是比他混得好点,都变着法儿埋汰你,你说出大天来,也没人信你是走正道来的!”
赵大嘴苦笑一下,说,“哪是咱屯子呢,现在全中国的人都这样,仇官嫉富!”
马热闹对这话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他想一会儿,才理解赵大嘴这话的意思。于是,就问,“那你还回来干吗呢?找不素净啊!”
“我能不回来吗?白家屯是我的家啊,我是吃咱屯子里百家饭长大的。再说,为了娘,俺也得回啊!”赵大嘴这话一出口,马热闹就愣住了。为了娘?他娘都离开屯子三十多年了,莫非你赵大嘴又找到你娘了?想到这里,马热闹便试探着问,“哥,你找到俺大娘了?”
赵大嘴原本不想说娘的事的,见走了嘴,就赶紧岔开话说,“热闹,你说哥咋样回屯子好呢?”
马热闹想了想,一拍大腿说,“哥,有了!你先别回去,俺明儿就在屯子里说说你发达的事儿,吹吹风,听听动静。过两天你再回屯子。”马热闹想想,又说,“对了,你回屯子时,把车子停在屯子口,装几包好烟,见人就发。骡子大马大值钱,人大不值钱,你得夹着点尾巴,见了乡里乡亲的。”
赵大嘴点点头。他也这样想,你大样了,人家肯定不理你。况且,自己一直欠着屯子里左邻右舍的情儿。这时,赵大嘴就问马热闹,“兄弟,我想在屯子里摆几桌,请老少爷们儿大吃一顿。堵堵嘴,他们就不会再乱说了。”
马热闹笑着说,“我看这行。不过,你自己不能张罗,得让六指来办。”
六指是黑炮叔的大儿子,大名叫马德成。与赵大嘴是小学同学,他还是记得的。但为什么非要六指张罗,赵大嘴不太明白。于是,他就问,“为什么六指呢?你不行吗?”
“我,没那威风。六指是村书记,他的话落地才能砸出个坑来。”马热闹苦笑一下。
赵大嘴听后,长长吐了一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