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热闹回到村里,连自家的门都没进,直接去了村书记马六指的家。
推开马六指的大铁门,见他正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半躺着抽烟,马热闹紧走几步来到六指的面前。六指见是热闹急急慌慌地过来,就有些不高兴地说,“你这急慌的样子,媳妇让人拐跑了?”
马热闹笑呵呵地说,“那胖母猪,人家拐她做啥,除非张屠户拐走她卖人肉包子!”说着,就来到了六指的面前。他掏出赵大嘴给他的软中华,抽出一支,递向六指。六指一愣,瞪着眼说,“去,去,哪来的假中华?”马热闹见六指不接,就笑着说,“书记,你可别看小官没马骑,这毛主席他老人家抽了一辈子的大中华也兴咱抽一回。尝尝,尝尝,不尝咋知道真假呢?”
马六指依然坐着没有起身,但他接过了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很老练地说,“一闻就知道是他妈的假烟,没点着都呛鼻子!”热闹拉了旁边的凳子坐下来,他也抽出一支中华,点上,重重地吐了一口烟,才有些神秘地说,“书记,这烟保准是真的!你知道是谁给俺的吗?”
“你在城里打工,还真能遇到贵人?要是真的,也是你偷的!”马六指有些不屑地笑着。
“六指哥,你这红嘴白牙的大书记,可不能满口喷粪啊。你这是侮辱罪!”马热闹开玩笑地说。
“侮辱罪,我在咱屯子里四十多年了,还真没听说过有人敢给我上罪的呢。老实说,这烟是从何而来?”马六指也半开玩笑地说。这时,马热闹故意低着嗓子说,“赵大嘴回来了,这小子真成千万富翁了!我俩从昨晚喝到天亮,这烟是他给的!”说着,马热闹竟打了几个嗝,喷出几股子酒气来。
马六指立马从躺椅上直了身子,大声说,“你说啥?赵大嘴真他妈的回来了!”
“是啊,真真的。昨天我们喝了一夜酒,吃了海参鲍鱼又吃羊蛋牛鞭的,造了一夜啊!”马热闹有些自豪地说。
马六指看马热闹挺认真的样子,猛吸了两口烟,就说,“热闹,你这嘴平时说话刮大风一样,这次当真?”热闹有些不高兴地说,“六指哥,你咋不信人呢?咱俩跟大嘴蛋子从小就在一起玩儿,我诓你日弄啥?真的!”
“那你详详细细地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儿。”马六指也认真起来。
于是,马热闹就把见赵大嘴的前前后后说了。当说到赵大嘴让他先回来跟马六指商量,要回来请老少爷们儿吃一顿时,马六指就说,“这个赵大嘴,是被俺爹那一破鞋砸得没了脸面啊。这样说来,还真得给他一丈六的面子了!”说罢,两个人哈哈地笑起来。
笑过之后,马六指说,“你小子,还不再给我上支软中华,你吃独食啊!”
接下来,两个人商量起如果欢迎赵大嘴的事来。马热闹说,“扯个红布标语吧,热烈欢迎赵大嘴荣归故里!”说罢,他不等马六指接话,又接着说,“对,他改名了,赵大嘴不叫赵进财了,叫赵鑫了!那就热烈欢迎赵鑫荣归故里。”
马六指这时才从躺椅上站起身来,他皱着眉想了一下,突然,右手在空中一挥,声音很大地说,“别瞎白话了,屯子里的事我说了算!你明天早上就去城里接赵大嘴,快到屯子时给我打电话就行了!”
白家屯在谯城西边。谯城是曹操的故里,白家屯原是曹操的军屯,屯子离城也就十来里路。现在谯城扩大了,向西弄开发区,都快开发到白家屯了。赵大嘴这些年没回来过,车子通过开发区的路,二十多分钟就快到白家屯了。
马热闹见离屯子已经不远了,就掏出手机给马六指通话,“书记,俺这就到了!”
听着马热闹的话,赵大嘴心里突然有些紧张,手一抖,车子竟晃了几下。马热闹连忙抓住车把手,笑着说,“哥,你这是咋了?这可不能激动啊,安全要紧。马上进了屯子,见到欢迎你的标语再激动不晚!”
赵大嘴笑了笑,放慢了车速。他的心确实很激动,也很复杂。虽然自己现在混得有点样子,腰里也有钱了,可新发户怕老邻居,都是看着他光屁股长大的长辈们,谁不知根知底啊。车子离屯子越来越近了,车速也越来越慢了。离屯子口站着的一排人,还有几十米的路,赵大嘴竟停了车。
这时,马热闹说,“哥,这就下啊?”赵大嘴没说话,就拉开了车门。
马热闹赶紧下车。他用胳膊夹着两条中华烟,跟在赵大嘴的后面。
马六指见赵大嘴离这边还有十来步远,就走上前去,大声说,“大嘴哥,你可回来了!咱屯子里的人都想死你了!”这时,后面的人就跟着马六指向前涌来。
赵大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向前紧走两步,一把抓住黑炮叔的胳膊,竟哭出声来。这时,八奶、三福爷、小刀爷竟也都用手背抹着眼泪。
黑炮叔一只胳膊搂着赵大嘴,另一只手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声音哽咽地说,“孩子,恁叔当初不该用破鞋打你!这一打,竟让你在外流落了十几年啊。”赵大嘴把哭声咽回嗓子里,从黑炮叔怀里抽出身子,突然跪在了地上。
赵大嘴跪下的瞬间,突然看到面前的人群中那个高高挑挑的女子。这女子与人群中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脸窄窄的,两道修眉和略高的鼻子,两丛长长的睫毛中间卧着两颗墨玉般的眸子。赵大嘴睁大眼睛看这女子,女子的两个眸子一忽闪便又羞涩地躲开,但分明是向赵大嘴诉说着惊奇和哀怨。菱子,你不是早就离开白家屯子吗?怎么还在这里!赵大嘴觉得这绝不可能是幻觉,就膝盖一用力,想站起来扑过去。
这时,马六指一把拉起他来,亲热地说,“哥,你这是弄啥呢!走,回家坐着说!”
赵大嘴在黑炮叔、马六指、三福爷、三奶的簇拥下,在前面走着。马热闹开始向跟在后面的人散烟,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人一包软中华。当分到一个年轻媳妇时,她笑着说,“人家发财的都给村里修别墅了,这咋也得发点钱啊!都等一天一夜了,只给烟啊,俺男人又没在家。”说罢,她还是把烟塞进了口袋里。马热闹有些不高兴,但他瞅了一下,这女人是晚一辈的侄媳妇,也没好说啥。
赵大嘴来到了黑炮叔的家后,门口的人就站在大门外。这时,马六指说,“都散了吧,改日大嘴哥再请你们吃大席!”人们笑着,散了。
赵大嘴给屋里的黑炮叔、三福爷、小刀爷、马六指敬了烟,说话才顺畅些。他望着眼前这几位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长辈们,我大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早就想回来呢。可是,怕屯子里人见笑了,一直不敢回。可这些年,我日日夜夜里睡不安稳呢。”
三福爷就说,“你这孩子啊,都是看着你穿开裆裤长大的,有啥了?男人年轻时谁不弄出点儿荒唐事。再说了,那菱子也是真真地喜欢你,你走后两年,她也抬腿走了,没个人影。”
这时,黑炮叔突然想起菱子离开村子的那天早晨。那是深秋,薄雾把村子四周抹得一块浓一块淡的灰白,几只说不出名儿的小鸟从薄雾中飞进去又飞出来,响亮地鸣叫着。黑炮叔背着拾粪的筐子,正走到村东头。一转眼,便见菱子提着个小红包从雾中走出来。黑炮叔先是一愣,便笑了下问道,“菱子,这雾天雾地的,这么早就出屯子?”菱子显然是有些慌乱,声音比蚊子声还小地答了一句,“小学同学出了点事,我进城去看看。”说罢,她便旋风般急急地消失在雾中。就是从这一天,菱子再也没有回到过白家屯。想到这些,黑炮爷感觉自己这一辈子真的对不起菱子,对不起老白家,也对不起眼前的赵大嘴。
此时的赵大嘴,虽然知道进村时的菱子只是幻觉,但他的眼前依然站着那个高高挑挑的菱子。黑炮叔望着赵大嘴木木的样子,就长出了一口气,自己也赶紧从回忆中出来,强装着笑地说,“福哥,不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于是,你一句他一句地问着赵大嘴这些年在外面的事儿。
马六指这会儿没在屋里。他到院子外给镇里石利军书记打电话去了。现在,镇里也有招商引资任务,石书记昨天听说赵大嘴发了财要回来,就安排马六指一定要接待好。而且说自己要亲自来。他是希望能感动赵大嘴,指望着赵大嘴能在镇里投点资,弄个项目。现如今,招商引资弄得干部们见了有资金的人,都跟见了亲爹一样。
菜端上桌子,马热闹从赵大嘴车里搬出一箱古井贡原浆酒时,马六指笑呵呵正陪着石利军进了院子。这时,黑炮叔就说,“侄子,镇里石书记来了!”
赵大嘴赶紧起身,向外走。这时,石利军已到了屋门口,他对赵大嘴说,“都别动,都别动!”赵大嘴还是迎了过来。石利军用力地握着赵大嘴的手,笑着说,“赵先生,你是咱镇里的骄傲啊!坐,快坐过去!”
石利军喝酒很猛,看来酒量也是不小。他一连给赵大嘴喝了三个大半杯,足足有四两多。酒桌迅速掀起高潮。赵大嘴今天也特别高兴,他也不停地给桌子上的人敬酒。喝酒就是喝个心情,心情好了逢到高兴了能多喝一半。这酒是赵大嘴发自内心想喝的,所以根本感觉不到多。其实,他说话已经不太顺畅了,显然是有些多了。
这时,马六指觉得喝酒得稍停下来了,要在赵大嘴喝醉前说出自己要说的话。于是,他就端起酒杯说,“哥,今天你也高兴,兄弟我就直说了!”赵大嘴望着马六指,挥着手说,“看你,咱谁跟谁啊,直说吧,直说吧!”
“那我可就直说了啊。”说罢,马六指喝了杯中的酒,才接着说,“你现在发达了,你也想回报乡里,你就在咱镇上投资吧,办个厂!”
赵大嘴一听这话,先是愣一下,然后也端起酒杯,他环视了一桌子人,就说,“我赵大嘴,光着身子从屯子里出去的,现在有点钱了,我肯定得给家里办点事。投资,肯定要投,我想过的!”这时,石利军立即举着杯站起来,他也环视了一桌人后,笑着说,“赵先生是致富不忘故乡啊!欢迎,欢迎!我一定服务好。来,我代表全镇六万人民,敬你一杯!”石利军喝过后,全桌人都举杯喝了下去。
赵大嘴是喝多了。但他心里的事一点都没忘。饭端上来的时候,他对马六指说,“兄弟,你给我张罗张罗,这两天,我要大摆宴席请全村老少好好吃一场,先表表我的心意!”这时,石利军就说,“好!好!马书记,赵先生有这个心,你就张罗吧!可别忘了叫我啊。”说罢,人们都笑起来。
第三天,马六指果真给赵大嘴张罗了二十几桌。他数着全屯子现在在家的人头儿算的。同时,他还请来了唱坠子书的郭大牙。
这天中午,在马六指的大门口,桌子密密麻麻一字摆开,座无虚席。
酒还没倒上,菜已堆满了桌子:麻辣鸡块、清蒸鲈鱼、水晶肘子、王八汤……马热闹张罗着把酒都倒好后,马六指开始讲话。他满怀深情地介绍了这些年赵大嘴创业的经历,表扬了赵大嘴不忘乡情的美德。大约讲了十几分钟,桌子上的妇女和孩子们就开始嚷嚷,他才大声说,“现在请赵鑫同志,给乡亲们讲话!”下面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
这时,赵大嘴站起身来。他有些激动,声音颤抖着说,“赵鑫是俺现在的大名,俺还是赵大嘴。”这时,下面的人就开始笑起来。马六指挥一下手,笑声就立马消失了。赵大嘴又接着说,“今天,俺就是想让乡亲们热闹热闹。啥也不说了,俺给大家鞠个躬,恁只要吃好喝好,就是给俺大嘴面子了!”
掌声过后,两百多只手臂同时举起,“喝!喝!”笑声、碰杯声混成一片。
个把小时后,郭大牙和他的徒弟开始喝了起来。郭大牙今年七十多岁,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一声出口,便贯满全场上空。
今天,他唱的是《关公辞曹》。他一口气唱了十几分钟,马上就要到曹操劝关公那一段戏轴了。他喝上一口水,扯起那沙哑但浑厚的嗓子:
曹孟德在马上一声大叫,
关二弟听我说你且慢逃,
在许都我待你哪点不好,
顿顿饭包饺子啊又炸油条,
你敢说你没摸我那月娥的小蛮腰,
……
黑炮叔一听这段,就想到了赵大嘴当年与菱子那档子事来。他立即大声说,“郭大牙,改一段。这都听得我耳朵起茧子了!“
这时,马六指也大声说,“换一段,换一段!”
正在吃着喝着的人们,突然明白了黑炮叔的意思,就哄地一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