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5年第07期
栏目:中华奇人
1933年1月。
春节临近,但在北疆重镇——铁山屯,却毫无过年前的热闹,日寇铁蹄下的东北,只有一片肃杀之气。
素有兴安门户之称、自唐代起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的铁山屯,可不是平常乡村的屯子,而是车马、人烟密集的一座小城。自小兴安岭腹地流出的响水河,叮叮咚咚地绕城而过。城里最有名的人家当属自康熙年间起就是百户长的罗家,而罗府也是铁山屯除了衙门之外唯一有资格在大门口竖石头狮子的主儿。
不过此时,在庄严肃穆的罗家门楼紧闭的大门后面,这一家人却都在愁眉苦脸地叹气。为啥?罗家老爷罗洪哲唯一的儿子俊仁,头天刚和罗洪哲把兄弟赵庆裕的闺女赵兰一起从绥化的学堂返家过寒假,今天一早却没了踪影。谁也没料到,这蔫拉巴叽比大姑娘还腼腆的小子会离家出走!
正在众人焦急之际,忽闻叩门之声,门外有人高喊:“洪爷在家吗?”门开处,进来两个斜挎盒子枪、着一身黑衣、态度十分谦恭的伪警察。一见这两个“黑狗”,罗洪哲心里“咯噔”一下——儿子刚离家出走,警察就找上门来,恐怕不是什么吉兆,遂挺身上前,朗声应道:“二位老总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哎哟!洪爷,小的给您老请安了。”说着俩人两腿并立,来了一个日本式的大鞠躬。接着,一个身材略胖的警察躬身上前,极为恭敬地递过一个红漆描金拜匣,口中言道:“我们都是县公署当差的,跟随县长大人前来拜访您。”
只见二人身后,前后四个伪警簇拥着一辆双辔篷车,门帘掀开处,被当地百姓私下里称作“曹狗屎”的汉奸县长曹桂石,一步三摇地踱进罗府院内。
胖警察腆着肚子正步走到曹桂石面前,“啪”一个敬礼:“报告县长,这位就是‘老枪’洪爷。”旋即一个转身,“啪!”又给罗洪哲来了个立正,“洪爷,这位就是曹县长,县长大人专程看您来了。”
罗洪哲嘴角紧抿,冷眼旁观,既不说让也不说请,好像院子里根本就没进来过一个被称之为“一县之长”的人。
曹桂石早就做好了被“老枪”造一脸“苞米面”的准备,但没想到刚一照面姓罗的就给他来了个视若无睹,大冬天的把他晾在那儿下不了台。不过说到底曹桂石还是官场政客,他打了两声“哈哈”,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伸手扶了扶鼻梁子上的眼镜,冲罗洪哲微微一抱拳:“洪爷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久仰,今日幸会,幸会啊!哈哈,些许薄礼,略表寸心,还望洪爷笑纳。”说完,冲大门外四个伪警一摆手,“还不快把礼盒给洪爷抬进屋去!”
四个伪警齐应了一声,从车上抬出礼盒就就进了院,刚要上正屋的台阶,猛然间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一抬头正遇上罗洪哲如霜的目光。只见他棱角分明的四方大脸不怒自威,四个伪警心中一凛,愣是没敢伸脚,赶紧把头低下了。罗洪哲缓缓开口:“请恕罗某无礼,这兵马年月,官入民宅是为凶。再说罗某家资虽薄,却还可以经年度日,不能无功受禄,无需县长大老爷费心劳神。老赵,原礼退回,送客!”他的声音不大,却冷得没一丝温度。
“好嘞!”罗洪哲的身后闪出把兄弟赵庆裕。他恭恭敬敬地走到曹桂石面前,说道:“对不住了,县长大人,我家老爷不见客,您请回吧。”
曹桂石自打当了县长,除了在日本人面前,何曾受过这么大的卷贬?不过他心里有数:面前这人要是那么好拿下,那也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老枪”了。四个伪警正在懊悔自己刚刚怎么就被“老枪”给镇住了,连近在咫尺的三级台阶都没敢上。此时又见县长吃瘪,立马狐假虎威拍县长马屁。其中一个伸手上前就推搡老赵,嘴里还不干不净:“你他妈的算老几……”
“放肆!”曹桂石喝住伪警,“我曹某人拜访洪爷,哪有你们插嘴的地方?还不快下去!”转过脸来又向罗洪哲一拱手,“洪爷,这点薄礼,实在不成敬意,还望洪爷收下,也算是给曹某一个薄面。”说着,朝四个伪警一努嘴,让他们往里抬。
“且慢!”罗洪哲环抱在胸前的双臂猛然向两边一展,似一道钢梁横空,险些把前面两个伪警的帽子扫掉,仍是冷冰冰的声音:“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县长大人突然造访,恐怕不单单是为了一个面子吧?”
“这个么……”曹桂石闪烁其词,“实不相瞒,曹某今日登门拜访,是想……是想请洪爷出山,再试不老宝刀。”
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罗洪哲不动声色,问道:“不知这山是咋个出法?”
曹桂石以为“老枪”心动了,心中窃喜,连忙回答:“洪爷,您是‘乾隆御制奇准神枪’的第七代传人,德高望重,文武双全,若有心文事,县署诸职皆虚位以待;若留意武事,则警备保安任选其一。”
“若罗某果真忝居官位,不知尚须如何表现?”罗洪哲要探个实底。
曹桂石心中更喜:哼!任谁也过不了这功利关!嘴上却轻描淡写地道:“食君之禄,当报君恩,表现嘛,自然是不能少的。嗯,这头一个表现一定要一炮打响,我看您就协助皇军把四周山头儿的各路‘红胡子’灭了吧!当然了,皇军也决不会亏待洪爷。”
图穷匕首现,麒麟皮下终于露出了马脚。
罗洪哲双臂复又环抱,不由仰天长笑。笑声震得曹桂石周身一抖,脸色大变,急切地问道:“洪爷为何发笑?”
“我笑你这厚颜无耻、不知羞耻的东西。”罗洪哲左手倏探,骈指如戟,直逼曹桂石面门,“你姓曹的没骨气厚脸皮,自己认贼作父也还罢了,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虎作伥,拖人下水。说什么‘君禄君恩’,亏你还读过圣贤之书,谁是你君?你报谁恩?似这等背叛祖宗的大恶你也做得,你与禽兽何异?”
这一番痛骂突如其来,把曹桂石骂得蒙头转向,一时间戳在那儿不知所措。四个伪警见主子被骂,实在是挂不住脸,嘴里不干不净起来:“你他妈的想反满抗日?”撸胳膊挽袖子上前一步就去揪罗洪哲。罗洪哲一声厉叱:“找死!”双臂朝外一弹,正击在冲近身边的两个伪警的肩上,只听“哎哟”两声惨叫,两个伪警的肩头如遭重锤,栽歪着身子滚下了台阶。后面的几个伪警一看动起手来,连声惊呼,伸手就去拔枪,又听一声清叱:“找死!”从罗洪哲身后闪出老赵和一个二十几岁的俊俏姑娘——老赵手中平端着一杆样式非常老但却制作、保养得非常好的长枪——正是罗家家传的“乾隆御赐奇准神枪”。那姑娘双手欲扬,指缝中夹着四支冰锥——黑洞洞的枪口和寒森森的锥尖直指向台阶下的曹桂石等人。
曹桂石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心里给自己壮着胆儿,嘴上使出威风:“姓罗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天下?皇军要不是看你还有点用处,还能让你白天黑夜在家里供着那把老掉牙的枪?”
罗洪哲轻蔑地一撇嘴:“谁的天下?我罗某人虽然平头百姓一个,但头顶祖宗的天,脚踏祖宗的地,无愧无怍,敬酒罚酒我都不吃!”
“你、你是成心想跟日本人作对?”
“曹县长,你不用抬举我,我可没说过要和日本人作对,但要让我帮狗吃食,那是万万不能。士可杀不可辱,罗某人就是一死也决不能受此奇耻大辱!”
曹桂石恼羞成怒:“好你个姓罗的,给你脸你往鼻子上抓挠。我告诉你,日本人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回府!”
曹桂石没回府,而是直接去了铁山屯县公署,向日本的参事官犬首太郎复命。这参事官表面上是“辅佐县长处理公务”的助手,实际上却是统揽全县军政大权的太上皇。日军驻进铁山屯以来,屡次遭到当地抗联和“胡子”的偷袭,损失惨重,于是犬首太郎想到了“以枪治枪”的毒计。他让曹桂石寻找熟悉本地情况又有号召力的头面人物,帮助日军围剿抗联和“胡子”。曹桂石首先想到的人就是“老枪”,不想出师不利,先在罗家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回来复命又被犬首太郎骂了个六门到底。
曹桂石心有不甘,迁怒于罗洪哲:“太君,这姓罗的太不识抬举了。太君看他是地方上的人物,给他面子,不收他的地,也不收他的枪,他还蹬鼻子上脸了。他不跟皇军合作,肯定是‘反满抗日’分子,必须给他点儿颜色看看,把他家里人都抓到宪兵队来,看他还敢不乖乖地听话——”
气头上的犬首正要发作,突然桌子上的电话机“丁零零”响了起来。电话是北关嘴子日军守备队小野中队长打来的,报告说北关保卫厅昨夜被一伙军队不像军队、土匪不像土匪的武装分子袭击,保卫厅的十几支步枪、弹药、马匹和筹集的粮草钱款都被抢走。由于天太黑,守备队赶去时,这伙武装分子早跑光了。
“八嘎!”犬首气得把话筒狠狠摔在桌子上。曹桂石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犬首太郎在屋里气咻咻地走了几圈,突然停住,伸出一个手指头,点着曹桂石的鼻子问道:“这个姓罗的,真的是,铁山屯的头面人物?”
“头面头面!绝对的头面!这姓罗的祖上随康熙皇帝打仗立过战功,乾隆皇帝又赐了一杆‘奇准神枪’,家里辈辈传人都叫‘老枪’,辈辈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这个姓罗的是第七代,别看他不在官府当差,可他还是这片江湖上的‘龙头老大’。要说这响水河两岸九岭十八沟二十七座山头明崖暗洞,没有比他更通的了。”
虽然在罗家造了一脸“苞米面”,但“老枪”毕竟还是他曹桂石举荐的,别说这些都是事实,就算不是,他也得夸个天花乱坠,不然太君主子岂不是要骂他“大大的不忠”?
“曹桑,这个人,皇军大大地需要,铲除‘红胡子’的,一定要用他。你的,再去的干活,通知‘老枪’,我的,亲自去拜访他。咱们,先礼后兵的。”
此时,在罗家正屋,罗洪哲大喊一声:“兰子你过来!”
兰子闻声,赶紧跑了过来:“啥事,干爹?”
“我问你,你昨儿个跟俊仁一块回的家,一路上他什么都没说?你知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
兰子嗫嚅着答道:“他们男生的事不带我们女生。”
罗洪哲两眼一立:“别跟我打马虎眼,说!”
兰子的爹赵庆裕是第六代“老枪”管家的儿子,与罗洪哲从小一起长大,在罗家专门负责赶车。几年前罗洪哲遣散佣人时,唯有赵庆裕不肯走,罗洪哲就与他拜了把子,此后一直当作亲兄弟看待。兰子打小就认了罗洪哲做干爹,长这么大,干爹还是头一回这么严厉地跟她说话。她只好老实答道:“俊仁哥说,他们一帮男生要去南方,找抗日队伍……”
“抗日?抗日是小孩子能干的?胡闹,这不是找死吗?”
“爹!看你都说些啥呀?”俊仁的姐姐俊花——刚才在大门口手握冰锥的那个俊俏姑娘——嫌爹的话不吉利,急得直跺脚。
“大哥,”赵庆裕上前相劝,“俊仁出去闯一闯,未见得是坏事。胆小不得将军做,俊仁今年也十七了,出去这一闯,备不住就能闯出个人样来。再说了,孩子都走了,急又管啥用?现如今想法打听出孩子的下落才是正理儿。”
罗洪哲刚才是“关心则乱”,听老赵这么一说,再细一琢磨,立马把事情的轻重缓急捋出了顺序。
“兄弟你说得对,咱把关里的亲戚和道上的朋友捋一捋,先把小兔崽子的下落打听明白了,再让花儿跑一趟,看看能不能把他追回来。”
赵庆裕急道:“俊花一个姑娘家,外面兵荒马乱的,还是我去吧。”
罗洪哲摆摆手,说道:“让花儿去吧,道上的朋友她也熟,再说你不会武,花儿怎么说也跟她爷爷练了几年,扮上男装,路上多加点小心,不能有啥事。兄弟你得留在家里,有件事必须你来办……”
几天后,罗府正房中厅内,曹桂石在屋里踱来踱去。太师椅上正襟危坐着日本参事官犬首太郎少佐——曹桂石第二次来访,连大门都没进来,直接被一句“老爷生病不见客”给打发了。犬首决定以探病为由会会这个“头面人物”。
等了好大一会儿,东屋传出一阵阵咳嗽和气喘声,随着这声音,屋门的帘子一掀,关氏扶出身穿棉袍子、头上包着厚毛巾的罗洪哲,随后又走出双手端着炭火盆的赵庆裕和抱着一床棉被的吴氏。三个人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将罗洪哲安顿在正房的另一张太师椅上,然后悄悄地站在气喘不止的罗洪哲身后。空气中唯有罗洪哲“呼哧呼哧”的气喘声和“吭吭”的咳嗽声,那发自胸腔的悸人的共鸣,令四周的人也不禁感到压抑和憋闷,忍不住想大口大口地喘几下。
“吭吭”,似受了感染,曹桂石咳了一声,趋前一步,向犬首一哈腰,嘴里轻轻问一声:“太君……”
犬首的脑袋木偶般机械地一点,曹桂石走到罗洪哲的面前,轻咳一声,“洪爷,听说您老贵体欠安,参事官太君看您来了。”
半晌,罗洪哲似睁不睁的眼睛露出一条缝儿,声音细得像蚊子:“不敢……劳驾……”也不管曹桂石听清楚了没有,大眼皮一合,“呼哧呼哧”又喘上了。
曹桂石站在屋子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这边看看手拄战刀、挺身端坐、形赛木偶的犬首,那边看看头捂毛巾、身披棉被、脚下烘着火盆儿、嘴唇干裂的罗洪哲,不知咋办才对。
沉默中,只听“咔”的一声,把全屋人吓了一跳——犬首突然站起身,双腿马靴一磕,先给罗洪哲来了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而后正色说道:“我的,军人的干活。你的,英雄的干活。我的,大大的佩服你。你的,帮助皇军,我的亏待的没有,金票的,大大的给。县长的,团长的,你的说说的干活。”
曹桂石凑到罗洪哲跟前,满脸堆笑:“洪爷,听见没?太君说了,只要您老答应为皇军效力,马上委任你当县长、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