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涯》2017年第04期
栏目:天涯·现场
出租车如同前置了两盏矿灯,昏黄的光仅够照亮一小段路,光柱在路面大幅度地摇晃,可以看到深浅、宽窄不一的车辙彼此交错。四下里黑漆漆一片,我知道自己是沿着嘉陵江边的旧道逆江流而行,却对它无法感知。
从广元机场的高速路拐进一条土路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算是完成了暂别一种生活的仪式。对我而言,此行确实不同寻常,长时间的乡村生活经历,不曾有过,在乡下过年的经历,不曾有过,与农家孩子朝夕相伴几个月的经历,也不曾有过,后者甚至是难以想象的。
个把月前,刘新宇说起那个计划的时候,我倒是没有丝毫的犹豫,相反,我觉得他说的一个月远远不够,至少要三个月,而且包括春节。并不是要刻意挑战什么,而是课题本身对我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必须潜进去。
刘新宇是“上学路上”公益机构的发起人,关切的是乡村留守儿童问题,他觉得,对于这个超过六千万的庞大群体,社会各界的援助更多建立在想象之上。他想通过调查问卷、纪实影像、纪实文学的综合手段,完成一部“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为那些热切的援助之情找对方向。
多年以来,我一直想写一写打工浪潮影响下的中国乡村,尤其那里的孩子,他们离工业化的轰鸣声最远,受社会剧变的影响却可能是最深的。以浸入式的长程观察,让更接近本真的心理状态呈现出来,这是刘新宇对纪实作品的期待,也是我的兴趣所在。
一路上,除了在夜色掩护下严重超载的货车,很难遇到其他车辆,这些大家伙负荷着江底挖出的沙石,迎面而来,强光渐近,地面微微震颤。健谈的出租车司机介绍说,我们正行进在四川、陕西、甘肃的交界区域,道路的破败,体现的恰恰是“三不管”地区被忽视的境况。
出发之前,我在地图上留意过目的地的位置——甘肃东南的一个县,偏居该省一隅,像某种两栖爬行动物甩出的尾部,就中国的版图而言,它几乎位于正中心,但现实情况是,层层山脉的包裹让那里更像注意力的盲区。
为了选点,费了不少心思。我想,既然要观察更具普遍意义的留守儿童心灵状况,应该躲开某些极端因素,它们对作者、读者都会形成干扰。我心目中的理想条件是,当地打工家庭的比例接近全国平均值,经济不发达却也不算特别贫困,生活环境不至于用艰苦来形容,这一切,甘肃东南部山区基本符合。公益机构推荐了东胜乡九年制学校,算上学前班,学生年龄跨度超过十岁,可选择范围足够宽。
山路像是永无尽头。车窗外依旧黑漆漆一片,星月全无,根据有限的信息,我想象着即将抵达的目的地——冬季平均温度比北京高出四五度,湿度较大,层峦叠嶂,植被茂密,应该与我熟悉的北川比较接近吧。对于那些大山深处的孩子,则实在想不出会是怎样的状态。
车灯的光在路面上晃得很厉害,某些时候,我的大脑陷于一片空白。
就心境而言,我简直是与留守儿童身处两极——由于我幼年羸弱,母亲过度琐细的关心一直延续到我的成年阶段,对于她的“爱”,我长期处于抗拒和逃逸之中。依恋父母?这种情感对我来说过于陌生了。
因为忐忑,我做了足够多的准备,浸入的决心也远胜于一般写作者。对这次选择,我其实是被雄心激荡着的,临行前还曾向朋友宣告要发现留守儿童的真问题。
我打开手机里的一个文件,默读着这么几行字:
留守儿童心理不健康的表现
1、自我伤害,比如自杀(有调查显示,不少的留守儿童有自杀倾向)
2、暴力倾向(根源是对父母的愤怒,通过攻击他人或暴力电子游戏释放)
3、其他问题(早恋、沉迷网游、偷东西、学习态度差)
离开北京前,我向至少四位青少年心理学方面的行家求教,收益可谓不小,我把各项要点存进手机,像锦囊一样随身携带,那几百字里,除了上述内容,还包括与孩子沟通的一些原则、技巧。
出租车一直逆水流上行,它从一个岔路口拐向嘉陵江的支流,不久又拐向支流的支流,司机说,已经进入东胜乡地界了,我对六个多小时的颠簸之苦浑然不觉,取出手机,又把锦囊里的几百字默记了一遍,以便让自己踏实一点。
漆黑的夜里,屏幕的光线有些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