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胜的第一晚,我住进学校围墙外的家庭旅馆。近在眼前的新麻烦驱散了我一路上的忧虑,那就是,怎么熬过异常湿冷的冬夜?
我穿着厚实的毛衣毛裤,盖了两床棉被,把低功率的电热毯调到最高一档,身子勉强暖和了,而面部还暴露在外面,整个晚上,似乎有某种力量不断从那里向外抽取热量,尤其脸颊,就像涂抹了很多薄荷,冰凉之极,让人无法入睡。
这一天是2014年12月21日,远非最冷的冬夜。此后我住在学校宿舍和农家,全都没有室内取暖设备,通常要喝上一杯白酒才能稳妥地入睡,下半夜一定会冻醒,那就再喝一杯。我好奇地找来一支温度计,连续好几次,半夜醒来,看到它标记的室温只有三摄氏度,在喝第二杯白酒之前,我会有点疑惑:自己究竟睡的是宿舍还是冰箱的冷藏室?
不久我了解到,学生不允许使用电热毯,也不会有白酒,唯一仰仗的就是人多。由于住宿条件所限,每间拥有十张铺位的学生宿舍,居住人数通常接近二十人。整个冬天,咳嗽声是我最深刻的听觉记忆,大约半数的孩子处于感冒状态,相当一部分的感冒已经成为常态,这说明人多也不是御寒的好办法。
围墙那一侧的电子起床号响了,一位驻校社工如约而来,带我走向校园。
在操场列队的孩子们,目光整齐地移向拖着拉杆箱的陌生人,带着农村人打量人的那种直率。他们的穿着并不破旧,只是相当一部分显得不够清洁,更有一些孩子的鼻孔挂着鼻涕,就像房檐上的冰凌。
第一阵课间铃很快响起,离第二课堂最近的六年级学生瞬间涌进来十多个,当时我正与另一位社工聊天,他们就围在我们四周,并与我保持着他们认为安全的距离。学生们的目光躲躲闪闪,但还是会落到我身上,他们的耳语轻微得几乎听不到,几个学生凑到社工近前,打探着什么——我们之间仿佛隔着玻璃罩。
“干嘛不亲自问他呢?大胆一点。”社工发出鼓励。
“是啊,有什么想问的,说嘛。”我带着笑容附和。
尴尬又持续了半分钟,我依旧受困于玻璃罩,直到一个刘海齐整、穿着毛线马甲的女生打开缺口。
“您是作家?您写过什么书?”她连续发问,“可不可以给我签个名?”
得到签名的肯定答复,轰的一下,那些学生跑出又跑进,他们争抢着把笔和本子递到我的眼前,转瞬之间,现场气氛炸了锅,玻璃罩无疑已被挤成了粉末。我叫陆紫嫣,我叫金馨雨,我叫王咏梅,我叫何雪菲,他们喊出自己的名字,我多么想努力地记下全部,以便下次被问到“还记得我吗”,我可以大声说出并收获对方满足的神情。随后几天,那问题确实不断被问到,更多时候,我都要慌乱地解释自己的记忆力如何糟糕,“不让孩子觉得被忽视”,这是一条想做却没做好的准则。
最先打破沉默的那个女生是校长的女儿,说话带着朗诵腔,哪方面都显得很特别。与她形影不离的金馨雨,我也很快记住了。其他同学还处于暗自观望我的阶段,金馨雨已经用“嗨,大哥”打招呼了。她脸色红润,额头突出,碰面时会瞪大眼睛,并不断摇动手臂,把自己的热情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充分,有时她甚至对我说:嗨,坏蛋。
按照预想,六年级学生是比较理想的重点接触对象,他们思维、表达能力相对成熟,对外部世界的热情依然旺盛。与金馨雨熟悉后,我更确信先前的判断。当然,必须提醒自己不要对热情的孩子产生依赖,锦囊里有这么一句——
要看见所有孩子,活泼的、安静的都要看见。
我打开学生花名册,上面有年龄、住址等信息,也包括最值得关注的“留守与否”,我想尽快记下六年级每个学生的名字,尤其是找到他们——那些缺席了索要签名的喧闹场面的孩子。
东胜的天,晴得彻底,阴得也彻底,我到达的第一个月基本都是如此。阴天让人觉得寒冷加倍,一天早晨,我看到操场边的蓝色乒乓球台结了厚厚一层冰霜,几个低年级学生用手在上面画出花朵图案,带有几分清冷孤寂之美。
我注意到一个叫罗睿的六年级学生,胖墩墩的,眼睛很小,可能发育期较晚的缘故,无论身高还是样貌都更像一个孩童而非少年。他通常独来独往,不凑热闹,缺少十二岁孩子该有的活泼和好奇心。我想寻找与他关系密切的玩伴,结果发现,那个玩伴就是他自己。回家路上,罗睿喜欢走在窄窄的路沿上,像平衡木选手那样上下摆动双臂,在学校里,这孩子也透着一种沉默的活跃,要么走路时身子倾向一侧,要么把手臂缩进衣袖深处,摇晃空荡荡的那截“水袖”,要么腰身后仰,鞋底紧贴地面蹭出一串小碎步,伴随这类动作,神情显露出与自己玩耍的满足感。我把这些视作孤僻孩子的特征。
一位女生说,别看罗睿不爱讲话,却从来不肯吃亏,谁要是开玩笑打他一下,他一定会打回来,下手很重,然后转身就跑。他还给任课老师留下性格脆弱的印象,一旦别人说他不好,他会哭。
报名册告诉我,罗睿的父母都在外打工,于是我很想寻求这种境况与其性格之间的某种联系。他的家就在镇上,五分钟的路程,我提出午休时间跟他去家里“耍耍”,他不带任何神情地回复:“行。”
半山坡上一座土木结构的老宅子,就是罗睿的家,他的亲弟和一个堂弟在看动画片,打工刚回来的舅舅在摆弄手机,少言寡语的外公外婆张罗着午饭。向长辈介绍客人的时候,罗睿只用了两个字:“作家。”然后就把我丢在光线暗淡的屋里,端着一碗泡面出去了,他与两个弟弟没做任何交流,放下餐具就赶回学校——后来发现,每天中午和晚上他回家吃饭的时间都非常非常短。
罗睿的父母在山西的砖厂工作,临近春节才会回来,与孩子电话联系不算多——我从罗睿的舅舅那里获得如此有限的一点信息。
几乎每一天,我都利用课间去看看罗睿,拍拍他的肩,翻翻他的笔记,再试图搭讪几句。他的回应总是简单之极,假如觉得我的搭讪没有答复的必要,他就保持沉默。
我照着锦囊的提示做了,我看见了罗睿,但始终无法获得他的友谊,直到离开东胜,仍然没什么进展。
在六年级,鞠玉兰也是少数几个喜欢单独活动的学生之一,不过与罗睿的风格不同。每逢课余,她总是进进出出,东瞧西逛,在第二课堂,别的学生大多在看书或是玩游戏,鞠玉兰则是漫无目的,注意力难以在一件事物上停留三分钟。
很快发现,鞠玉兰比别的学生更留意地在暗中观察我,她似乎想引起我的注意,又有些犹豫。这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个子不高,脸蛋圆圆的,总是咧着嘴,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但面部肌肉并没有处于愉悦的状态。最初几天,我甚至觉得这个眼神不够灵动的女生有点没心没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