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6年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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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
离开家乡很多年了,有两个人至今难忘。
一个是放猪的,在我读小学的那个村子里。他每天赶着一群猪从我们学校门口走过。那个时候,他三十五六岁,瘦而沉郁,总是肩上扛着一根鞭子,腰里别着一个酒瓶。鞭子从没见他用过。每当有不听话的猪跑进我们学校,他咕噜咕噜一阵召唤,猪就乖乖地回到队伍中了。酒瓶倒是时不时地从腰里一把拽下来,脖子一仰就是一口。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的生活浪漫极了,天天跟着一群猪在田野上游荡。但很快就听说,他是一个疯子——他想娶中央电视台一个女新闻播音员做老婆,其余的人,他都看不上。于是一直就没有找到老婆。我跑到一个有电视的人家专门看了那个女播音员。那个优雅的女播音员在八十年代的黑白屏幕上每天晚上七点准时告诉人们世界大事。看完之后,我惊呆了。再见到放猪的那个人后,我对他简直崇拜了。住在电视里的人,他都敢想娶来做老婆!这是一个多么牛逼的梦想啊。虽然不能实现,但他宁可不娶。到哪里才能找到这么决绝的人呢?
另外一个,是我们村的。他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很年轻,因为他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于一瓶老鼠药。他瘦瘦的,很矫健,不爱干农活,经常在村子里消失,去外面的世界,回来就跟别人讲述他在外面闯荡的经历。比如,给大老板做保镖、和黑道人物搏斗厮杀……别人都听得神往。他就靠那些经历活着。后来我看录像的时候看到了他说的那些情节,才知道那是他吹的。但他确实去过少林寺,他给我们看过他去河南的车票。至于学没学到武艺就没有人知道了,反正没见他和人动过手。有一天,他爱上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是个打工妹,他在青岛闯荡江湖的时候认识的。他爱得不可救药。但那个女孩不爱他。不爱他的原因没有人知道,也许根本就是找不到任何原因爱他。他很痛苦,天天追随着那个女孩。那个女孩不堪其扰,说你买辆摩托车吧,你能买上一辆摩托车我就跟你。八十年代,摩托车牛逼极了。他当然买不起,他没有钱,也没有有钱的父母。他痛苦,在村子里焦躁地游荡。他疯狂地借钱,借不到。他甚至想把自己家的房子卖掉,但他家房子太破,卖了也买不起摩托车。他睡不着,一夜一夜地在村子里游走,双眼布满血丝。人们说他疯了。像是验证人们的猜测,他吞了老鼠药。发现、抢救。有一阵他好像清醒了,坐起来,说,一年以后我会开着摩托车去接她。然后躺下就再也没有起来……
今年夏天,我带女朋友峻玮回家乡。当她陶醉于乡村景色的时候,我却突然在一个转弯的时候看见了那个放猪的人,他在田野里,在猪群中问,肩上扛着那根鞭子,腰里别着那个酒瓶。二十年了啊,他竟然还在那里。我的心一阵苍凉,另外一个人——那个同样被称为疯子的青年,猛然就浮上了心头。那一刻,或者一直以来,我感觉到他们从来就不是疯子,他们只不过听命于自己内心的愿望。都不过是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都不过是想伸出一只手,抓住和自己绝缘的东西。他们,一个,隔着一台电视机;另外一个,隔着一辆摩托车。一个依然在大地上游荡,和猪群、烈酒为伍;一个沉睡于泥土深处,听青草呢喃……
然后,秋天就来了。很多故事会在秋天来找我。我的一年从秋天开始。这两个人——或者说这两个朋友,也光顾了我的记忆。但我这次不是写他们。他们只是我即将要写的这个故事的缘起,我在这个故事里要写的是我自己。因为我和他们一样,曾经那样渴望着追寻如同星辰一样高远的东西,而且,至今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