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3年第06期
栏目:小说门
在冬日的一个夜晚,孙山的脑海倏地“蹦”出一个词语:肥猪。这是一个人的名字。更准确地说是该人的绰号。至于其真名实姓,孙山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好在这个绰号所代表的那个人(主要是那张脸)在孙山的脑海完整、清晰地浮现出来。但这张脸没有任何猪的特征,看上去也不肥胖,反倒称得上俊美,这就让孙山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这个人的五官刚才还很具体,但瞬间就变得模糊不清,像一个他在梦中遭遇的人。孙山还是努力记起了一些有关肥猪的情况或事情,这使他毫不犹豫地断定,肥猪是(至少曾经是)他的老朋友,曾在他的生活中扮演过重要角色。而他退出孙山的生活舞台乃至销声匿迹,已经成了事实。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又有多久,孙山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朋友,这是一个给人带来温暖的字眼。此刻,孙山想起肥猪,就感到眼前升起了一片火光,将这个寒冷的冬夜短暂地照亮。
多日以后,孙山认为他想起肥猪的那个时刻,是匪夷所思的,充满突如其来的偶然性。在当时却显得平淡无奇。他只是对自己居然将一位老朋友那么彻底、长久地遗忘感到奇怪。他喜欢“脑海”这个词,仿佛他的头部确实隐藏着一个神秘而辽阔的大海,波涛汹涌或平静如镜。在幽深的海底,一些人,事件或物体,就像沉船深藏不露,没有声息,没有痕迹,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只有极少数凭借记忆的打捞,才能浮出水面,这也是十分偶然的,譬如他想起的这个肥猪。肥猪就像一根针,被从海底捞了出来。但一个有好几个月乃至好几年都被遗忘的朋友,又算是什么朋友呢?孙山笑了笑,我思故他在。他的头脑有一个念头像烟花在闪耀并熄灭,他差点抓住了肥猪的职业或身份。妻子曲榆的一声尖叫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感到那根针又“嗖”地滑入了海底。
他恼怒地问:“撞了邪呀你?”曲榆裹着长浴巾从冲凉房走出来,说:“差点跌了一跤,还好。”曲榆很苗条,但平衡能力很差,动不动就会摔跤或撞头碰脚什么的。孙山望着她,说:“你记得肥猪吗?”曲榆说:“我从不关心你的朋友。”看上去这么轻盈健美的女人,为什么动作笨拙得像一头猪呢?孙山恶毒地想。至于那个老朋友,孙山除了记起他的绰号以及他影影绰绰的模样,再也没有什么了。他完全成了一个陌生人,这种感觉既虚幻又真实。孙山望着妻子,她肤体白皙,饱满结实,生机勃勃。她裹在浴巾里的身体曾经是一个神秘,一座宝藏,但如今他没有什么新鲜感了。这个宝藏被挖掘得差不多了,就像一个开采殆尽、即将废弃的矿场。但她仍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这也许是冷漠。孙山由经验可知,即使是多年同床共枕的夫妻,仍然有无处不在的隔阂和无法逾越的鸿沟。在曲榆的身体深处,始终存在着他无法进入的陌生地带。他早已丧失了探究的兴趣。这种陌生感从未离去。他只是厌倦了。
孙山想,肥猪是谁呢?也许他早就不在人世了。也许他不过是孙某臆测的一个人物。这些可能性是有的。但他还是被一股对老朋友的怀念淹没了,温暖中带着一丝怅惘。
当天夜晚,他们做了爱。孙山尽管像一个熟练工人在车床上一丝不苟地操作,但肥猪那张五官模糊的脸老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冒出一个怪念头,那个趴在曲榆丝绸般光滑柔软的躯体上的人,长着一副猪的脑袋。这让他恶心,仿佛吞了一只绿头苍蝇。
作为“旭日”文化传播公司的书刊编辑兼诗歌作者,孙山的交游不算封闭,但称得上朋友的也没有几个。经常来往的人,大多是文艺圈的,譬如鼓捣诗的,画画的,或做什么策划的,还有一两个在大学谋职的评论家。当然也有几个异性朋友,曾一度跟他保持着清白或暧昧的关系,但也说不上有特别的交情。据说,社交专家将人际关系划分为陌生人、熟人、朋友之类,而朋友又有普通朋友(如酒肉朋友)、好朋友(即哥们)及死党(又叫知己或兄弟)之分。孙山的分法简单而极端,非此即彼,没什么中间界线。朋友之间,是同声共气互诉衷肠乃至两肋插刀的,不能就不是。换言之,他将那种互相利用的人际关系摒弃于朋友之外。按照这个严苛的标准,孙山在果城的朋友就屈指可数了。他一个个过滤和筛选,发觉他的朋友当中没有一个符合他对肥猪的想象。肥猪是一个生意人。这是他在某个清晨灵光一闪想起来的。至于他做什么生意,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孙山不禁暗骂自己,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使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怀疑记忆的可靠性,相反还得倚重它。
孙山上网去搜索关于肥猪的网页、图片或博客,但一无所获。在粤方言区里,“肥猪”有贪婪、好食、嗜睡及蠢笨等诸种寓意,总之是一个带有侮辱性质的词。即使是在彰显自由与个性的网络,也不怎么受欢迎,至少,他没有找到一个单纯以“肥猪”为网名的博客。当然,“小猪天上飞”、“粉红色的小胖猪”之类并不鲜见。孙山在工作中曾借助搜索引擎的强大功能,解决了不少难题,在寻找一个老朋友上却屡遭碰壁。也许,肥猪是个卖猪肉的吧,根本就没上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