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0年第03期
栏目:中篇撷英
张小齐的生活是从一个雨天发生改变的。
张小齐喜欢雨天,这与情调没有关系。虽说张小齐对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还算满意,但离“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的那种小资情调还相差甚远,说到底他喜欢雨天无怪乎是收入多一些,自己的感觉好一些。前者很好理解,雨天坐车的多他挣得也多;而后者则就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了。雨天,尤其是突如其来的雨天往往会使走在街上的行人措手不及,他们在短暂的慌乱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的士,但这时偏偏的士又是特别的紧俏,于是他们只好冒着发型和妆容被雨水破坏的风险站在街头翘首以盼,看到TAxI这几个大写字母,就像看到了自己渴盼已久的情人,摇晃着手掌越过人行道跑上去,顾不得天上如注的雨水和脚下嗷嗷乱叫的车声。每当看到这种景象张小齐的脑海中总是闪过狼奔豕突这个成语,狼和豕一定是遇到比它们强大的对手才如此狼狈的,比如说老虎,有时候张小齐就把自己想象成那只老虎,这种感觉让他感到无比的爽快,很有种主宰世界的感觉,尤其是看到那些看似衣着时髦气宇轩昂的人,张小齐往往会貌似泊车般地打一下转向灯,而后再加大油门呼啸着一掠而过,看到对方傻乎乎地呆在路边,张小齐会痛快地在心里骂个傻逼。
但这个雨天张小齐却没有了那种感觉。先是在迎春路上被四个胳膊上有着刺青的年轻小伙子拦住说要去东平,他们一踏上车门张小齐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他心下一沉,知道自己这一趟恐怕又要白跑了。张小齐开出租车五六年了最害怕的就是遇到这种情况,酒后的这些小混混就是天王老子,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为了一百块钱就可以拼命,警察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到了东平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在纷纷嚷嚷中转了好几个地方他们才肯下车,但却没有人提车钱,张小齐只好抱着侥幸心理追着他们的背影问,哪位老师付一下车钱?其他人都没有回头,只有一个赤膊的小伙子回了一下身。举着拳头目露凶光地说,滚!
回到城里天已经有些暗了,细密的秋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要在平时张小齐就准备收车了。这个时间刘文梅和菲菲早就应该回家了。刘文梅在厨房里拾掇饭菜,菲菲自己在客厅里看电视或者摆弄玩具。张小齐如果在家菲菲就不会这么安静了。她会粘附在张小齐身上,一会爸爸这个一会爸爸那个的,小嘴叭叭的一刻也不停。过去听人说女儿跟爸爸近,张小齐没有体会,现在菲菲给了他最好的例证。他也一样,一天看不到菲菲就想得不行,跟刘文梅谈恋爱得时候就从来没有这样过。
今天张小齐却不愿意这么早就回家,他不想把晦气带回去。张小齐是一个很情绪化的人,有时拉到几个自己满意的客人就是不怎么赚钱他也非常高兴。但像今天这个情况只能让他感到憋闷,自己一个大男人居然被几个毛头小伙子治住了,这不能不让他感到窝囊。所以他想再在街上漂上一阵,待自己情绪好一些再回家。
刚拐到校场街的路口张小齐就看到了凌晨晨,当然这个时候张小齐还不知道这个眉头紧蹙面容娇美的女人叫凌晨晨,当时的张小齐只是看到了一个潜在的客人。之所以说是潜在是因为凌晨晨没有其他客人那样张扬,在绵长的雨丝中她走得很慢,身上没有任何的雨具,只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大红色的衬衣在昏暗中晃动着,就像折断了桅杆的红帆船,有些气力不足地漂在水上。每迈动一步都要把已经蹙起的眉头再往上皱一下,同时抬眼在马路上搜索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那双很大很亮的眸子里闪烁着焦虑与胆怯。张小齐嗖的一下把车停在了路边,凌晨晨吓了一跳,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身子猛然哆嗦了一下。小姐,要打车吗?张小齐很少这样主动。凌晨晨扭头,见车窗后面的这个男人正用温和的目光看着她,凌晨晨似乎还在迟疑,目光在张小齐身上游移不定。张小齐有些失望地把手伸向右边的档位,准备把脚踩向油门的瞬间心里是有些不甘的,他不相信自己会看走了眼。就在车子将要离开的那一刻,凌晨晨忽然拉开了后车门。
小姐,要去哪里?一般的客人是不需要这样问的,但这个女人却有些奇怪,上车后既不说到哪去也不看前面的路径,而是先把脚往上搬弄了几下,一边嘴里还吁着气,居然还轻轻地啊了一声,待坐正了女人就安静的把头扭向了窗外,只是全神贯注地对着阴沉天空下的城市街道,那神情似乎不是坐在出租车里而是在剧院看一出无声的哑剧。小姐,要去哪里?张小齐关上了刚才还聒噪不休的收音机再次问道。女人仍然没有转身,但身子再次明显地哆嗦了一下。噢,我的脚扭伤了。女人的声音很好听,既柔顺又清脆,是标准的普通话,这让张小齐一下子就丧失了判断。张小齐沉默了,闷着头开车,他现在当然知道女人要去哪里了,但是他就是要装作糊涂,他还从来就没有遇到过这么被动的客人一上车就让司机猜谜。再往前走就是外环路了,一旦上了外环意味着离医院就越来越远了,张小齐使劲咳嗽一声车速渐渐慢了下来。坐在后面的女人终于不安起来,身子往前探了一下说,师傅,你能给我找家医院吗?张小齐没有吭声,紧拧了几把方向盘,车子猛然就逆转了回来。
出租车在中医二院院子里停下来,张小齐从后视镜里看了一下,后面的女人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张小齐回身说,到了,这家医院有我们这个城市最好的骨科医生。张小齐没有忽悠女人,大名鼎鼎的梁氏正骨就是这家医院的招牌。一般的出租车司机对外地客人是不会这样实心的,怎么也得绕上几圈,尤其是对那些有不良企图的男客。一上车就要让出租车司机带他们去好玩的地方,似乎在他们眼里这个城市就是一个硕大的妓院;而出租车司机就是专门为他们穿针引线的皮条客。张小齐对这样的客人是特别反感的,一般的情况下他总是找个理由让他们下车,有时也恶作剧般的把他们拉到一些名声不好的黑店,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张小齐一点也没有内疚的感觉。他要让他们为自己的放纵和有眼无珠付出代价。女人的外地身份张小齐刚才就猜到了,但女人身上总有种莫名的东西让他心颤,身边的这个女人无疑是孤独而内敛的,对女人的这种感觉似乎是枚带着柔软毛刺的野草莓,一旦深入张小齐的肺腑,他那粗硬的外表就变得不堪一击了。
先生,能不能陪我上去?女人问。女人的声音很低而且改变了称呼,不再称他为师傅。这让他感觉舒服了许多,不禁心动了一下,回身看女人,女人也正闪动着眼睛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无助而凄冷的光芒。看似唐突的请求由这样的眼神里发散出来竟然让他觉得不那么生硬,仿佛那眼神就是冶炼钢铁的焦炉,无论多么坚硬的矿石进去都会被消解被熔化。张小齐重新轻轻发动了车子,然后是换档泊车,最后他打开安全带走下了出租车。
张小齐是几乎搀着女人走进医院一楼大厅的。在这之前他没有想到女人的脚扭伤得这么厉害。整个脚面都肿胀起来,把黑色高跟鞋的开口都撑出了一个大的凹陷。女人身上有股淡淡的幽香,似乎是茶花的味道。清爽还夹带有一丝丝苦涩。张小齐很不习惯,一看到迎面而来的人流心里更慌了,匆忙把搀扶女人臂膀的手掌松了下来,女人一个趔趄几乎要栽倒在他身上,他赶紧下意识地把女人重新又托了起来,那一瞬间他触到了女人的后背,文胸背带勒出了一圈涟漪般的肌肤,隔着薄薄的衬衣张小齐感受到了那肌肤的光滑与柔韧。
女人坐在走廊的座位上等着,张小齐去给女人挂号找医生拍X光片,期间不时穿梭着回来问女人一些情况,通过这种方式张小齐得知女人叫凌晨晨,今年二十六岁,来自烟台。从挂号的窗口再次回来的时候手机响了,一看是刘文梅的号码他竟然有些慌了,看了一眼凌晨晨,赶紧去大厅门口打开了电话,刘文梅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吃饭,女儿都等不及了。张小齐瞄了一眼坐在走廊深处的凌晨晨,说自己接了个大活儿正在去东平让她们不要等他了。关了电话,他很快就原谅了自己,这么说也是迫不得已,总不能说自己正在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在医院里看病拿药吧。
女人脚筋被扭伤了,医生开了一大单子药,有内服的有外用的还有泡在热水里的。张小齐知道医生的利益是与这个单子紧密相连的,所以他们要夸张地用足用好每一个病人。张小齐把单子拿给女人,女人看了一下说这么多!还是不要拿了吧。说着就要站起来,不想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女人哎呦一声,咧了一下嘴巴一下子就瘫在了座位上。看到女人这样,张小齐只好来到药房。在药房前排队的时候,张小齐想到刚才医生嘱咐他要在家多干点家务让女人多休息,不禁感到好笑,医生怎么就认定他们是夫妻呢!买药回来他招呼女人离开。顺便把发票和挂号的单子交给了她,女人没有说话只是把单子默默地收了起来。看来她是要跟打车的钱一起算,搀起女人的时候张小齐想。
出租车开出医院大门女人仍然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这次张小齐有些沉不住气了,问把你送到哪里?张小齐猜度女人会回答哪个宾馆或者是哪个小区,他没有想过有这样容貌和气质的女人是无目的的。女人半天没有回答,在换档的间隙张小齐回身看了一下,见女人在悄悄地抹眼泪,张小齐心里一紧,内心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大哥,你是好人。如果相信我就把电话号码给我,我现在没有钱给你,以后我会还你的。女人的声音像夏日的蚊虫嘤嘤地从后面浮游过来缠绕着张小齐,张小齐的脑袋一下子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