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齐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刚才怜香惜玉般的情绪立刻就烟消云散了,身后这个女人的面目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骗子!他在心里恨恨地骂道。手中的方向盘一旋,出租车猛然就停在了路边。下去!张小齐厉声喝道。短而急促的表述增加了话语凌厉的气势,那两个字就如同鞭炮在狭小的车厢内炸响了。女人显然被吓着了,半天没有动静。下去!张小齐再次喝道,他没有回头也不再看后视镜,那旁若无人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但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后面先是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女人轻轻的嘘气声,接着车门被打开了。女人艰难地下了车,最后车门临关上的时候:女人的声音硬硬地被挤了进来,大哥,我真的会还你钱的。
女人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街灯亮起来了,城市的夜色已初现端倪,发散着浑浊的昏黄,仿佛是装在玻璃器皿里的尿液。张小齐看了一眼倒车镜,女人的影子早已被喧闹的车流人流淹没了,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了?他开始反问自己。在整个过程中女人似乎也没有怎么骗自己,一开始女人好像是不想打车的是自己太主动了,还有在医院拿药的时候也是自己跑着要去的,自始至终都是自己主动的成分多一些。女人垂下的就是那只传说中的姜太公的鱼钩,自己就是那条自愿上钩的鱼。可是自己偏偏还发了那么大的火,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为钱吗?似乎不是,那又是为什么?
在虎山路中段上来一位客人,客人带一个金丝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上车后除了告诉张小齐自己要去的地方之外一路无话,只有付账的时候才掏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说了句不用找了。放下这个客人张小齐的情绪才有些好转,这跟客人多付的那两块钱没有关系,两块钱如果能买高兴的话,这个世界就没有那么多的郁闷了,张小齐喜欢的是与客人之间的那种默契,他欣赏这种客人,矜持大方简洁明快。这一天的工作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现在张小齐觉得自己可以回家了,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再次看到了凌晨晨。
应当承认在这之前张小齐心里一直有个什么东西没有放下,为此他还做了种种设想。现在他显然已经相信了凌晨晨,一个身上没有钱的女人,在一个相对陌生的城市是寸步难行的,更何况脚上还有伤,当然她也可以把自己身上的资源变成钱,但张小齐总觉得凌晨晨不可能,她根本就不应该是那种人,那就只有他张小齐可以帮她了。张小齐手里正有一套设施齐全的闲房子,是王耀的,这套房子无疑是目前凌晨晨最好的容身之地了。在没有看到凌晨晨的时候张小齐把这些想法看成是自己的胡思乱想,这并不是说张小齐是不善良的,事实上张小齐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去年的地震捐款他流着泪第一个交给公司一千块钱。平时出车看到个老弱病残什么的也总是出手相救。但收容这么一个陌生的女人,这对他来说却是天方夜谭。
凌晨晨比上次走得还要慢,脚上的伤疼明显地带了出来。落地的时候那只脚像掠过水面的蜻蜓一般,身体也随之一摇,摇动出一种温婉的哀伤。张小齐的眼睛灼疼了,想立刻开车走掉,但却鬼使神差地把车子贴着凌晨晨开了过来。这次他没有像上次那么主动,而是让车子靠着人行道缓缓地走着,这个路段没有电子眼可以放肆一些。这很像某个港台电视剧里面的镜头,男人追女人,女人拒绝上车,男人就开车缓缓地跟着,如果再鸣几下哨子就更像了。张小齐果然鸣了几下,凌晨晨有了反应,扭头看了一下,见是张小齐猛然就停下了步子,目光也直直地探过来,那亮闪闪的眸子里分明有泪花在转动。
在车上凌晨晨向张小齐讲述了自己迷失在这个城市的经过,她独自来泰山旅游,不想钱包与手机被小偷悉数偷走,现在身无分文,连打公用电话的钱都没有。车子一直向着泰山脚下开,凌晨晨安静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张小齐感到奇怪,问你就不担心我会把你拐卖了?凌晨晨活泼地笑了,反问道你会吗?随之她又戏谑地说我现在穷困潦倒,能买得起我的人家最低也应该是小康吧,你这是帮我提前进入小康了。凌晨晨的笑声干净清脆很有感染力,给张小齐的内心带来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
王耀的房子在泰山脚下的奥泰山庄,是这个城市里的绝版建筑,环境设施都是一流。张小齐以为凌晨晨看到这样的房子会吃惊,但没想到凌晨晨只是开玩笑般地说,你们这里的收容站真漂亮!收容站是他们刚才在车上的一个话题,凌晨晨告诉张小齐她本来要去收容站的,听说现在每个城市里都建有收容站专门收容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不但管吃管住还负责遣送回原籍。张小齐昕了这话就感到有些生气,觉得自己再次拉上凌晨晨纯粹是多此一举,人家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走投无路,就闷着头说我带你去收容站!凌晨晨说好啊!不过我们得化一下妆,收容站只接受疯子跟老人。
房子在五楼,有一百四十平方的样子,格局是小跃层。第一次来看房是张小齐跟王耀一齐来的,打开后窗,青翠欲滴的泰山猛地就涌进了眼帘,王耀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套房子,几乎倾尽所有买了下来。张小齐当时总觉得不值,后来的事实证明王耀的选择是正确的,此后几年房价几乎是坐着火箭往上涨,这套房子成了名副其实的蓝筹股。张小齐在感叹之余不得不再次对王耀的眼光表示钦佩。
说起来张小齐跟王耀是光着屁股长大的。是硕果仅存的铁哥们,两人有着几乎相同的成长经历,不同发生在高中以后,王耀读了大学中文系的本科,毕业后分到了报社,而张小齐高考失利只上了技校,毕业后招工进了铝制品厂。人生的境遇从此有了不同,但两个人的友谊却得以延续,王耀继续把张小齐当成最好的朋友。后来铝制品厂破产了,张小齐成了这个城市中十几万下岗职工中的一员。而这时的王耀却正春风得意,成了跑时政报道的首席记者。记者虽有无冕之王的称谓,实际上却是个依附性很强的职业,手里并没有实质性的权力,在几次帮张小齐联系新的工作单位未果之后,王耀提议让张小齐开出租,张小齐有些不以为然,但当时已无路可走,最后还是在王耀的资助下买下了这辆出租车,后来的发展证明王耀的提议是正确的,在张小齐有了自己的出租车后不久市里就出台了限制政策,把出租车固定在了一定数量之内,出租车牌照变得异常抢手,在黑市上被炒到了二十几万。所以张小齐心里对王耀的那种感觉还不仅仅止于友谊。前年王耀的老婆去了大洋彼岸的美国,王耀在家带着孩子留守了两年之后也于前不久第一次踏上了探亲的旅程,行前王耀把钥匙郑重地交给了他,并一再叮嘱他要照顾好阳台上的那两棵富贵竹跟鱼缸里的那只垂老的巴西龟。
凌晨晨爬到五楼就瘫倒在了沙发上,张小齐想离开但一看到她这个样子就挪不动步子了。凌晨晨有伤的那只脚面似乎肿得更厉害了,很显然她现在自己已不能自理。此时的张小齐反而没有了那么多的顾忌,既然把人收留了就要担负起这个责任,救人救活杀人杀死,这应该是种起码的准则吧,把一个自己不能照顾自己的病人扔在一所空房子里跟扔在大街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张小齐去厨房烧了开水,看到厨房的纸箱里还有康师傅,他想凌晨晨一定饿了,就泡上了一碗端到了沙发跟前的茶几上。又把从医院拿来的药一一摆了出来,还有泡脚用的中药,张小齐找来了脚盆把热水放在旁边,最后张小齐想还缺根拐杖,他在几个房间里搜寻了一下,居然真地找到了,拐杖顶部有一个大的弯钩,挂在卧室里的空调外接管上,这显然是爬泰山时留下的纪念,大大咧咧的王耀把这件东西保留下来真是不容易!张小齐想自己这次可真地要走了,他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指向了八点,刘文梅再也没有电话打过来,张小齐心里有些打鼓,平时刘文梅不是这样的,知道他出远门总是不放心,会连续不断地打电话,不是让他注意晚上别开快车就是让他提防乘客的图谋不轨。
凌晨晨真饿了,把方便面吃得稀里哗啦的全没有了刚才淑女的形象,她那饕餮的样子把张小齐也吃出了许多的口水,张小齐也饿了,她居然没有向他谦让一下。张小齐感到有些难堪,赶紧把目光挪向了客厅边缘的鱼缸,鱼缸里原有的那几条多彩的热带鱼都早已被王耀的儿子折磨死了,只剩下那条垂老的巴西龟在灯光下泛着暗褐色,绿豆般大小的眼睛圆溜溜地盯视着他,挑衅般地把龟头长长地伸出来,一副随时准备出击的样子。张小齐忽然心里有些慌乱,赶紧逃跑般地来到阳台。昨天他刚刚来过,竹子不需要再浇水,乌龟也不需要喂食儿。那天王耀交代完竹子跟乌龟就跟他开玩笑地说,我们走了,房子现在是你的了,你完全可以在这里开辟第二个战场。王耀虽然故意回避了金屋藏娇养二奶之类的字眼,但话里的意思是不言自明的,当时他们都认为这是离他很遥远的事情,而现在他却真地用这套房子收留了一个美丽的女人,这真是让人觉得荒唐!难道今天发生的这一切是真实的吗!他这样想着就掏出了香烟,点火的时候有个念头闪过来,如果能来个电话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撤离了。
再次回到客厅的时候凌晨晨正在泡脚,白色的烟气把她大半个身子都遮蔽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张小齐这样想着脚步就要往门口移动,他想嘱咐凌晨晨几句,还没有开口凌晨晨突然叫了起来,他赶紧跑过去,原来是水太烫了。张小齐觉得凌晨晨太娇气了,不再想搭理她,想义无反顾地走掉。大哥,你能帮一下忙吗?凌晨晨突然抬头向他恳求着。他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他不一直在帮她吗?帮我把脚摁进水里,让它老老实实地在里面待一会儿。凌晨晨有些娇弱地说,语气里有些调皮的意味。
让它老老实实在里面干吗?张小齐尽量用凌晨晨的语言,这样可以自然一些。
医生不是说用尽量热的水烫脚效果好嘛!
为什么不自己往里摁?答案张小齐早就想到了,医生说这话的时候他就在跟前。但他还是感到有些奇怪。
我怕疼。凌晨晨干脆地回答。
张小齐笑了,他没有想到看起来有些矜持的凌晨晨居然还这么活泼,这个要求看来是不能不满足了。你这么疼自己非要让别人来充当刽子手。真是居心叵测啊!这样说着张小齐就把身子蹲了下来。
凌晨晨的脚很娇嫩,大理石一般的光洁。张小齐刚开始触到那皮肤的柔韧心里还有些紧张,偷眼看了一下凌晨晨,见她没有什么异样也就坦然了。水温烫脚正好,凌晨晨的脚只在水里待了一小会就不安分起来,像急于寻找氧气的鱼一样挣脱着要跃出水面,张小齐冷面起来,严肃地抬起头说别动。在这样的气势下凌晨晨果然老实了很多,不再试图逃脱而是把脚面蜷缩起来,用大脚趾使劲抠脚盆光滑的底部,一副强忍疼痛的样子。张小齐觉得凌晨晨的动作太夸张了,他不再理会凌晨晨,而是让手上的动作顺着自己的思路游走,那双粗粝的大手不自觉地在凌晨晨的脚脖上下揉捏起来。张小齐伺候崴脚的病人是有些经验的,刘文梅就崴过脚,所以他知道边烫脚边按摩会好得更快一些,他是真的希望凌晨晨能尽快地好起来,现在凌晨晨之于他就像一块烫手的山芋,扔掉心里不忍,抱着又感到有些烫手。
张小齐做得很专注,半天没有听到凌晨晨的动静,他抬眼看了一下,见凌晨晨泪眼婆娑的样子,张小齐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手上的动作太剧烈了。赶紧问很疼吗?凌晨晨颤声地说,不疼。张小齐放下心来,继续埋头于自己手上的动作。凌晨晨轻轻俯下身子贴着他的耳朵说,大哥,你心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