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父亲不亲,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个严肃的人,除了在饭桌上,我很少见到他,我上小学之前,他总是在书房里忙工作,后来他被关起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再见到他时,他又老又瘦,并且不停地咳嗽,我母亲派给我的活中,有一件是帮父亲倒痰盂。我上初中以后,发现他经常盯着我的脸看,他的眼里有我看不透的感情。
他经常生病,这一次病得厉害,住进了省立医院。母亲忙不过来,我不上课的时候,就由我送饭。
国庆节,巧稚回来,怪母亲不告诉她父亲生病的事,同母亲吵了一架。她们互不说话。我问巧稚爸爸得的什么病,巧稚哭了,说,肺癌。我也跟着哭了。
这年的秋天,我父亲平反,官复原职。不过他根本没有机会坐回他三楼的办公室,他的老部下到医院看他,喊他林厅长,他也没有开心的表情。到了生死边缘,官复原职对他已无意义。
因为经常到医院送饭,我认识了宗鸣。他是肿瘤科的住院医生,刚从M医大毕业不久,喜欢主动找人说话。他在楼道堵住我,问我为什么不理他。我见到生人会害羞,他笑我说,你脸红了。我不理他,他继续说,你叫林嘉卉,我叫宗鸣,我们做个朋友吧。
我扭过身子想从边上溜走,他抓住我的手,笑着说,你不喜欢我吗?
我终于忍不住说,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他愣了一下,大笑,说,你很有意思。
宗鸣是个不屈不挠的人,碰了钉子也不会退缩,他还是喜欢找我的麻烦,不是逗我生气就是揪我的辫子玩,有时候也会给我一些小礼物,头绳,手绢,笔记本什么的。他长得好脾气也好,很多人喜欢他,3号病床的老头执意要把女儿介绍给他,我问他,你会跟她结婚吗?
他反问我,你说呢?
我不希望他跟那个鼓嘴巴的女人结婚。
那天我在上课,大姨突然来了,她跟老师低声说了几句,就让我跟她走。我什么也没问,知道一定是父亲情况不好。没进病房,就听到母亲和天舒的哭声。病房里很多人,除了家里人,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一直走到父亲的床前。父亲眼睛紧闭,我喊他,他没有答应。母亲哭着说,你爸爸死了,他丢下我们一个人走了。我的心像被人捅了一个洞,很疼,很空,可是我一滴眼泪没有。
搬运工要把父亲拉走,我不知哪来的劲,硬是不让他们动。宗鸣来了,他抓住我的肩膀,说,林嘉卉,你爸爸他去世了。
我不放手。他说,不要这样,你这样子,你爸爸走不安心。他硬把我拉开。我张嘴咬住他胳膊,他没吭声,让我咬。
所有人都跟去太平间了,只有宗鸣陪我留下来。透过的确良白衬衫,我看见他胳膊上的牙印。他把我带到楼下一个僻静的角落,说,难过就哭吧。
我哭不出来。父亲的死带给我的感受,不是难过而是恐惧。我害怕,非常害怕。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下子变老了,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甚至头顶出现了一小片白发。她常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什么事不做。有一次她问我,你爱你爸爸吗?我想是的。
她说,你爸爸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他,真的对不起他。
她在东山公墓为父亲买了一块墓地,墓碑是以天舒的名义立的。她说,按照中国传统习俗,天舒是儿子,是林家传延香火的人。巧稚不满意,跟她吵,但墓地是她买的,巧稚无力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