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3937900000002

第2章

秦老师来的时候,孝女在河边上洗衣裳。孝女的家就在不远处的山嘴嘴下,装双扇大门的那家,门楼上的砖雕可漂亮了,是父亲专门请了附近有名的砖雕师傅做的。孝女这天,因为换洗衣裳,就穿得宽松简单,上身是一件旧衬衣,腿上的深蓝色运动裤是弟弟换下的校服,他嫌弃说膝盖上有个破洞,再说学校又订了新的,旧的就不愿意穿了,孝女看着宽松就穿上了。衬衣有些窄,她一弯下身,后腰里的肉就露出来,被阳光晒着,后腰那一坨就暖烘烘的。当她弯下腰用盆子舀水,后腰那里凉飕飕的,担心被人看到,抬头看看,四周没人,人都在村庄里。河对岸的大路上倒是不时出现一两个人,有开蹦蹦车的,有骑摩托车、自行车的,也有步行的。那是大路,从北向南,把北山深处的一些村落和南边十多里外的集市以及外面的世界给连起来了。走在大路上的人如果不停下脚步,到河边刻意细看,就不会看见河这边洗衣服的人,至于穿什么衣服,后背是否露出肉来,更不会发现。孝女想,捂了一个炎夏,终于盼来凉爽的秋了,该痛痛快快地叫小风儿吹吹啦。她背了满满一背兜脏衣物呢,有好几条床单被套,枕套子枕巾,父母的汗衫子裤子,弟弟的上衣裤子,孝女自己的几件衣裳,妹子莲花的线衣线裤袜子围巾,都得好好地洗一洗呢。眼看开学的日子到了,这学期妹子莲花也要入学念书了,孝女可不愿意让妹子破破烂烂地去学校,母亲太忙,顾不上管这些,当姐姐的就得为妹子操这份心。还有一家人糊满泥巴的鞋子也给背来了,好好儿洗刷一番,把过去一整年沾上的陈旧泥巴和绿草汁液牲口粪渍都给清洗干净,反正不怕浪费水。秋季是涨水的季节,小河比平日里肥了好些,清冽的水舀起一盆子又一盆子,是舀不完的。孝女满含感情地看了看河,水在无声地流逝,打孝女有记忆起,小河就是这个样子,十几年中它的面貌似乎变化不大,她光着脚在河心里摸过鱼,是狗鱼,五寸来长筷子那么细,机灵极了,有时候它就在你脚底板下游窜,可你怎么也抓不住,她还喜欢踩着列石在河上乱跑,河心里行人过河落脚的列石歪歪扭扭的一长排,像一群淘气的学生娃娃排出的队伍,不是左扭就是右斜,那是流水不断冲刷的结果,也是村庄里男男女女过河时踩踏的结果。小时候,她和伙伴们放羊,将羊群赶在河滩上舔土碱,他们光着脚丫子在列石上追逐,呼啦啦跑过河,呼啦啦地又跑到另一边,惊得羊群抬头望。有人失足掉进水里,湿了裤脚,那也不要紧,头顶上有暖暖的日头晒着呢,一会儿工夫就自己干了。现在长大了,成大姑娘了,母亲就不断跟在身后教育,什么女娃子不能光着脚啦,不能去河里抓鱼啦,不能见了生人咧嘴就笑啦,不能随便和生人搭话啦,啰里啰嗦一大堆,按孝女小时候的野性子,哪里受得了这么多约束,奇怪的是,随着一天天长大,性子竟渐渐软下来了,慢慢接受了母亲的教诲,像个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真正的闺中女儿了。现在,面对着一河的水,她恍然发现时间就像这眼前的流水,无声无息地流淌着,她的辫子更长了,身条儿拉长了,心思安静多了,却添了一丝儿莫名的忧伤和古怪的烦恼,对世界有了一种模糊的渴望,具体是什么呢?说不清楚,像一缕一缕的丝线,又像薄薄的雾,有时候在眼前缭绕着,可是你要看清楚时,它又荡开了,飘忽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有时候她看着河对岸的大路,想明儿要是找婆家,会找在哪里呢?什么样的人家呢?那个人会长什么样儿呢,对自己好不好疼不疼呢?孝女就痴痴地想出了神。母亲在旁边喊,孝女孝女过来帮个忙!一个激灵,她醒过来,扑通一下脸就红了,一颗心怦怦跳,好比一只兔子突然撞进了怀。她开始留意在村里村外还有集市上遇到的小伙子,暗暗地想着自己会嫁给他们中间的谁,想得面红心跳,悄悄地自己把自己唾上一口,说真没羞,一个女娃娃整天想这些,真个没皮没脸了。可是女儿家长大了,白天不去想,夜里的睡梦中还是常常梦到自己有婆家了,正红红火火地办喜事,她最焦急的是还没有看清女婿娃长什么模样,奇怪的是总看不到,急得汗都下来了,就是看不到。腰巴庄的风气自古朴素,加上回民喜欢早婚,女孩家十八九岁嫁人是常事,孝女今年十七岁了,心里的事情就繁纷而复杂了。她洗衣裳时心思一时集中一时分散,竟没留意有人从河对岸走来,已经踩着列石走到了河心里。

来的正是秦老师。当然这时候孝女还不知道他就是村里教学点新分来的老师。她正埋头搓洗妹子的线裤呢,听见河水微微响动,有人哎呀一声,一抬头,看见有个年轻人正过河呢。看样子他是头一次踩着列石过河,脚步一点也不稳当,向东倒一下又向西歪一下,走着走着打起了摆子,右手里的大包裹要比左手里的箱子重,为了保持平衡,身子就一个劲儿往左边偏。那些列石都是石头排成的,石头一点也不平整,又被浪头冲刷着,十分光滑,年轻人两个胳膊伸开吃力地晃荡着,又怕湿了脚上的鞋子,就走得更别扭了。身子摇摇晃晃,样子像一只笨鸟儿在张开翅膀贴着河面笨拙地飞翔呢。

孝女扑哧一声笑了,还没见过这样子过河的呢,不像个大男人,分明就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嘛。孝女断定他不是附近人,也不是打工返乡的,这山沟出去的,就算在外面过上三五年,怎么过河还是不会忘记的,只要在这条河边长大的人,对河都是很熟悉的。大伙儿过河时,男人们高高挽起裤管,女人们怕露了肉,一般只把裤脚稍稍提起,瞅准列石,想好每一步的落脚点,然后提着一口气,跨开大步,噔噔噔八九步就过去了。麻利人甚至连鞋底都不会湿。踩列石过河最忌讳这样犹犹豫豫慢慢腾腾了。忽然,那年轻人身子一歪,左脚踏进了水里,眼看箱子要湿,他慌忙丢开包袱,双手抱起箱子,也不顾鞋子了,大步趟着水过了河。孝女看呆了,但见那包裹很快吸上了水,向着河心下沉。年轻人将箱子放在干燥处,这才回身去撵包裹。孝女看出来那包裹里一定是被褥一类的铺盖,早就吸足了水,变得很重,年轻人弯腰拖着,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这会儿彻底慌了,完全顾不得鞋子,连裤脚也湿了。他一个人拉扯一阵,看来不行,回过头向河边看,看样子是想求援,可能看到河边只有个女的,就没开口,解开包袱,准备将被褥一件件往岸上弄。

孝女急了,忙丢下盆子赶过去,喊哎哎哎,可不要拆开,会叫水冲走的。年轻人捋一把头发,孝女看清他戴一副眼镜,暗红的边框,镜片厚厚的,眼镜这会儿滑下来,挂在鼻梁上,鼻子上满是汗。孝女扑哧一声笑了,她一眼就看出年轻人是个念书人,只有念书人才会这副模样,把自己弄得文文弱弱的,一点也不强壮。村庄里的小伙子们虽然也都念过书,有的还上过初中,可最后都归到农民的行业里来了,跑出门去的也只算个农民工。和农民挂钩的人大多有一副强壮的身板儿,最糟糕也不会像眼前这人如此单薄。这会是谁呢?孝女在脑子里转了个弯儿,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只有年前节下外面放了长假或者寒冬工地停工,才回来一趟,有背包袱卷儿的,但大多已经简化了,只提个拉杆箱子或者一个背包,不会弄这么大包袱外带个大皮箱子,这么沉甸甸的,怎么走东闯西满城市找活干呢?她瞅了一眼,这不是本村人,从来没见过的。

两个人一齐用力,慢慢将大包袱挪到了岸上干燥处,年轻人打开了包,果然是一床铺盖,被套床单都是天蓝色的,连枕巾也是天蓝的,都很干净,虽然已经被水浸湿,但看得出原本是很干净的。

怎么办呢?年轻人望着湿淋淋的东西,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孝女。

他一开口孝女就听出不是本地人,说话的口音像电视上的人,是普通话。

孝女很快镇静下来,指挥着他,两个人将被子拉开来拧,拧得水哗哗往下淌。原本是条太空被,几个回合下来,顿时轻多了。太空被里面装的是丝绵,容易吸水也容易挤出来,现在村里的女人家给娃娃缝棉衣棉裤就爱用丝绵,图的也是好洗好晒干。孝女过去将自己盆子里的水和衣裳倒出,将拧过的被子放在上面,接着拧了褥子、毯子、床单。两个人忙活好一阵,才将所有衣物的水分拧掉,孝女抖开一张床单,将所有东西包进去,打了个结,重新成为一个大包袱。年轻人擦一把额上的汗,不放心箱子,打开来查看,孝女在一边瞅着,看见这口拉杆箱里除了一件衣裳一双球鞋外,大半是书,中国古代文学史、现代汉语,还有《红楼梦》,另外有几本诗集,她在一本书的书脊上看到了海子的名字。她心里忽然亮了,就断定来人不是打工归来者也不是走亲戚的,是小学校的老师,新老师来了。

村里的教学点来了新老师,而且是个年轻人,这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有学生娃的人家自然高兴,那些没有孩子念书的人家也跟着高兴,这年轻人听说还是正规师范学校出来的大学生呢,师范就是专门培养老师的地方。自打上学期一放学,村里唯一的教师老罗圈办了退休,教学点就没老师了,大伙儿给大队里反应,也去乡上的中心校问过,答复是你们的腰巴庄太偏远了,交通不便,连电话信号都不通,就是给你们分了老师也是留不住,为此上面正在考虑撤了这一教学点,统一归到乡上的完小算了。

这是什么政策?腰巴庄离乡上足足十一里路,娃娃都还小,来来去去的不跑断了腿才怪呢。早在刚放暑假时,有学生的人家就愁上了,愁来愁去没个主意,就骂老罗圈的儿子,在外头挣了几个钱,买了房子,就忘了老家腰巴庄人的苦楚,本来老罗圈答应退休后再坚持教书,直到来了新老师,但他儿子死活不答应。实际上老罗圈自己是舍不得离开的,他说教了半辈子书,猛地丢开粉笔、墨水和娃娃,他不习惯。他儿子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说看看你的头发都白成了面碗,还图个啥?都啥时代了还当自己是活雷锋啊,你傻啊你,非得把一把老骨头熬干在那个烂讲台上吗?

老罗圈拧不过儿子,只得乖乖跟上走,据说到城里住的是楼房,可享福了。他走的时候,好几个娃娃悄悄地抹眼泪蛋子呢。别看这老师文化程度不高,是从民办教师转正过去的,罗圈着腿子老得屁也夹不住了,可他把大家从一年级一直教到三年级,送进乡上完小的大门,这时候小娃娃长大了,能自己骑着自行车去乡上念书了。几十年来教学点一直由他一个人支撑着,他教过的娃娃一茬又一茬,可以说腰巴庄这几十年里念过书的人都是他的学生。

老罗圈一走,教学点眼看着就要关门,没想到这个大学生悄没声儿地就来了。

孝女指着通往村子的路叫秦老师沿着直走就是。看着秦老师走远了,她不洗衣服了,丢下盆子和一堆衣物,甩着手上的水从小路跑进了村子。一路上只要遇到人就告诉对方新老师来了,娃娃们能念书了。

秦老师沿着一条稍宽的土路往村子里走,刚走到村子中间,一个老汉笑哈哈迎面跑过来,说是新来的老师吧,我是老马,专门给庄里大伙儿跑腿的,你跟我来吧。说着接过秦老师手里的铺盖卷儿在前头引路。

大概到了村子的中心位置,一个土墙围成的四方院子挡住了去路,一对铁大门,门口挂个牌子,秦老师一看就知道学校到了。老马打开校门,将一间小砖房的门打开,说这就是老师宿舍。等秦老师把东西搬进小宿舍,老马从腰上卸下一串钥匙递过来,简单交代了村里和学校的情况,然后上下打量着秦老师,想了想说,你一个男人家,家不在这里,吃饭咋弄呢?秦老师说这个我考虑过,我想自己学着做。说着从箱子里掏出一个小型电热锅,一块很小的面板,还有擀面杖铁铲碗和筷子,做饭的用具居然都有。老马一一看过,捋着长胡子乐了,说你这娃没看出来,麻雀子小五脏全着哩,啥也带齐了嘛。

秦老师搓着手笑着说,叔我叫秦三里,你就直接喊我名字吧。老马说,秦三里?那不行,你是有知识的人,我是老粗,我还是叫你秦老师吧,叫着心里踏实。

说完了哈哈笑,望着秦老师左看右看,越看越显得高兴。秦老师觉得奇怪,不明白这个老汉为啥要这样,又不好问。

老马说,你得安个炉子,遇上下雨啦停电啦就可以用炉子取暖做饭。说着去教室里搬出一盘炉子,掏尽炉腔里去年残存的煤灰,将四五截铁皮筒子装上去,又找几个砖头垫在炉子的四个脚下,捣鼓了半个多小时,才将炉子安装妥当,弄了两手的灰,秦老师想找水给他洗洗,他却拍着手说不洗了,隔壁就是寺,我去那里洗,正好马上要做礼拜了。走了几步,回头吩咐说,用水的话就在隔壁寺里,叫学生娃抬。说着去了寺里。

秦老师这才有时间仔细打量这个宿舍,一间不大的房子,砖木结构,以前住过人,靠墙摆着一张木板,用四个板凳支起来,看来这就是床了。窗户下有一张课桌,桌面子又脏又旧,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着裂痕,看样子是学生娃用刀子划出的。他盯着桌子不禁有些走神,想需要经过好几年的时间才能留下这么多痕迹吧。老马说老罗圈在这里待了四十一年,从年轻人变成了老头儿,他秦三里是不会待这么久的,他的时间是两年,两年后由学校保送上研究生。换句话说,他来这里就是为了上公费研究生,因为保研有一个条件要在偏远地区支过教。

他正胡思乱想呢,门咣当一声开了,老马伸进头来说,嗨嗨,秦老师,我想到了,你吃饭的问题先这样解决,学校隔壁不是寺嘛,寺里开着灶,有个小满拉也是外地来的,他自己开灶做饭呢,你先在那里吃,等冬天上面分了炭,你再自己做饭,你看咋样?不等秦老师点头,他又记起来了,捋一把胡子说,我看你尕娃年纪小,身子骨又是这么单薄,一个人睡这学校里怕是有些孤,要不先去寺里和小满拉睡,阿訇不在的时候他也是一个人,还跟我说一个人害怕呢,我看你俩正好搭个伴儿。

秦老师抖开湿漉漉的被褥,老马一看急了,幸好这会儿天气晴好,他到家去找来根铁丝,将一头拴在屋檐下,另一头挽在一棵树上,叫小秦老师赶紧晒铺盖。一会儿工夫铁绳上就挂了一排衣物。看看收拾妥当了,老马带秦老师去寺里找小满拉。

迈进寺门时,老马高声说了句色俩目。秦老师顿时清醒,记起来进寺门时是要说色俩目的,忙也说了一声。他是头一回进清真寺,觉得又好奇新鲜,又莫名地紧张。他是在城里长大的,父亲是回族,母亲是满族,他自己的简介里填的是回族,但是他对回族宗教信仰了解的实在不多。在大学里接触了一些回族同学,大家和他一样,和汉族同学一样,都穿着牛仔裤,上网打游戏听流行歌曲,唯一不同的是吃饭上清真餐厅,从不吃汉餐。这回来了腰巴庄,他是平生头一回走进清真寺,心里真的又紧张又兴奋。

寺院里有些陈旧,看得出有些年头了,迎面一座宫殿式大房子,前檐留着个宽阔的走廊,左右两根柱子顶着,屋脊上一个绿色圆柱形上高高擎起一弯月牙,可能是不锈钢的,在向晚的阳光下闪着亮亮的光。他知道这是伊斯兰的象征。左右两间砖头砌的矮房子,其中一间的门一响,一个头戴白圆帽的青年走了出来。

秦老师迎着他看,只见这个同龄人轻轻地笑着,显得有些羞涩。老马说,尕娃子啊,这是咱教学点刚来的秦老师,正经八百的大学生,大学校里出来的,来咱这穷山沟教书来了,咱可不能叫人家受罪哇,学校这些日子撇古了,我想叫他先在你这里睡,你们互相做个伴儿。饭嘛,你先给他做上,反正你也是要吃的嘛,嗨嗨。说完了,见两个小年轻还在互相瞅着看,就哈哈地笑了,说来来来,你们先认识认识。秦老师大方地伸出右手去,小满拉伸出一只手,却是左手,一看不对,忙缩回去换右手出来,慌乱地握了一下,就忙忙抽回去了。一张圆脸早涨得通红,连耳朵根子也红了。秦老师生性腼腆,但毕竟是上过大学见过世面的人,想不到这小满拉比他还害羞,他望着对方心里忽然暖烘烘的,觉得这个人很亲切。他不喜欢喋喋不休大话抛天的人,尤其男人,像话痨一样,他觉得受不了。

晚饭是小满拉做的洋芋面。秦老师给他帮忙,剥了根葱,洗了个洋芋,小满拉已经和好了面,接着切菜,和小满拉比,秦老师显得笨手笨脚的,只好在边上站着看。

小满拉很麻利,动作熟练而协调,秦老师看着,恍然觉得是个女孩子在做饭。小满拉话很少,基本上不会没话找话,只有切刀在菜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在这单调的嗒嗒声里,秦老师抬头去望门外西边的天空。腰巴庄三面环山,只有西边没山,是一条河。这会儿夕阳向着那河滩坠落,河小,水少,不然站在河边上便能够看到长河落日圆的景象吧。

秦老师忽然禁不住伤感起来,现在父母在干什么呢?在城里的他们能想象儿子此时身处的环境吗?

小满拉住的环境很简朴,和小学校不相上下。屋里有股潮湿味,摆设很简单,进门一面是个土炕,左边是个水泥锅台,中间墙上开了扇小门,进去是个小套间,套间的地用水泥打了,里面是个长方形水池子,池子上方安装着一排木架子,架子上挨个儿摆着十几把水壶,小窗户下有个水泥砌成的隔间,门上挂了个小白布门帘,秦老师探头进去看,里面一个铁钩子吊着一个葱绿色塑料圆形罐子。他觉得好奇,忙问这是什么,干什么用的?

小满拉愣了,歪着头想了想,问你是汉民?秦老师说回民,我爸是回民,所以我也是回族。

小满拉把头歪向另一个方向,向窗外看了看,也看见了夕阳,还有村庄各处升起的淡蓝色的炊烟。他像是心里有个难解的题,需要他费劲地思索,过了会儿,说,你既然是回民,怎么会不知道它的用处呢?

秦老师看他神色淡淡的,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忙解释说我妈是满族人,所以在我们家对这个不太在意,我从小在城里长大,从没机会见这个啊。

小满拉皱着眉头,盯着秦老师看,慢慢地舒开了眉头,说,你是回民的话早就该知道这个的,那个小房子叫水房子,里面那个叫吊罐子,我们回民洗阿布黛斯用的。阿布黛斯你知道吗?

秦老师忙说这个我知道,听我爸说过,就是洗澡吧。

小满拉的眉头又皱起来,说不能叫洗澡,咱们叫洗大净,还有小净,小净又叫做阿布黛斯。

秦老师看着小满拉一脸的认真,心里想笑,但没敢笑。问洗阿布黛斯的详细经过,说着伸手去拿壶,想要他给自己演示一下。

小满拉急了,哎,脏手可不敢乱动!

秦老师吓了一跳,说我刚刚洗过的呀,干净着呢。

小满拉涨红了脸,口气却是不容置疑,说刚洗过也不算干净,你连大小净咋洗都不知道,说明你身上根本没洗大净。没洗大净的人咋能动这水壶呢。

见秦老师有些发呆,小满拉口气缓和下来,指着桌子上一本厚厚的经说尤其那个《古兰经》,不带大小净的人万万不敢碰。

秦老师看他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满脸严肃,浑圆的下巴上探出一圈胡子茬来,他分明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脸的稚气,秦老师瞅着那一圈淡青色的胡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突兀。小满拉的脸还绷着,没有退让的意思。秦老师心里一凛,被他的认真所感触,忽然觉得他稚嫩的外貌下怀着一颗已经成熟的心。

忙问那你敢动吗?

当然能,我随时带着大净和小净呢。

随时带?那你累不累?

小满拉正切面呢,扑哧一声笑了,说咋会累呢,又不是背个重东西。说着哎呀一声,丢开切刀把手指噙在嘴里簌簌吸凉气。拿出来看,没伤到皮肉,只是剁出个白印子。小满拉还是疼,眼泪花儿在眼眶深处转,转了几圈,可能觉得丢人,就咬着牙开始下面。吃饭时他给秦老师说人在开口吃东西之前,要记得念一句清真言。秦老师带着好奇跟着他念了一遍,两个人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前头对头吃起来。洋芋在开水里滚得烂烂的,面条下进去,撒了点儿葱花,没有下饭菜,秦老师吃一口觉得淡淡的,见小满拉吃得很香,就也埋下头跟着吃。

秦老师和小满拉就这样交上了朋友。晚上,秦老师的铺盖还没有干透,只能和小满拉钻一个被窝。他觉得很不习惯,轻轻脱了外衣,穿着秋衣秋裤睡了。半夜里醒来拉灯一看,小满拉连外衣都没脱,被子都被自己扯过来了,小满拉身子蜷缩成一团沉沉地睡着。他干脆坐起来,望着小满拉的脸仔细看。白天他总是显得害羞,躲闪着别人的目光,这会儿安静地睡着,五官平静乖顺。秦老师发现他其实是个很俊秀的男孩,圆敦敦的脸上一对眉毛分外粗,眼睫毛也很长,下巴圆圆的,脸颊上有两片淡淡的红印。

秦老师发现这里的人几乎脸上都有这种红印。河边洗衣裳的女子,老马,大家的脸颊都是红红的,他知道这是高原红,西部很常见,是太阳的紫外线照射造成的。乡村的秋夜有些寒凉,小满拉可能感到了冷,将身子又往紧蜷了蜷。秦老师发现这个同龄男孩的手和自己的完全不一样,自己的手白净而纤细,像女孩子的手。而小满拉的手完全就是男人的手,指头粗而短,有些蜷曲,手背上的皮肤呈褐黄色,有些松弛,像中年人才有的手。它们和主人一样安静,沉默,在无声无息中让人想到它和它的主人已经经历了一个乡村少年必须经历的艰辛成长史。这双手做出的洋芋面,那味道对于秦老师来说是陌生的,平时头一回尝到。念大学时学校食堂里有洋芋面,但那完全是城市化的味道,小满拉的洋芋面可能是山区人家家常面的味儿吧。秦老师觉得嘴里有些干,下去倒了点水喝,白开水竟然清甜清甜的。

9月1日,腰巴庄教学点准时开学了。孩子们兴冲冲地来报名,一个个拖着鼻涕吊着眼屎,围在小宿舍门口看新来的老师,比看刚娶进门的新媳妇还热闹。家长们借着给娃报名的由头,也乘机打量这个新老师。尤其那些女人们,看一阵子,开始品头论足,有的说这新老师真年轻,比四年级的娃大不了多少嘛,看着嫩面得很。有的说人家是大地方来的,瞧那肉皮儿多嫩多白,哪像咱们一个个粗皮糙肉的。还有人说大学生肯定比老罗圈强得多,旁边的人打断了她,说废话,强一百倍哩,没看见墙外黑板上那一行字吗,老罗圈就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给鼓上只怕也写不出来。女人们哗啦啦地笑了,笑声像一股子水从高处跌落而下,哗啦啦,跌出了满地清亮亮的水珠子。

秦老师埋头给娃娃们报名、发书。女人们的嗓门一个赛一个高,没遮没拦,他听到了,有些能听懂,有少部分方言太重,就不大明白了。他抿着嘴角悄悄地笑,发现腰巴庄的人实在、单纯、热情。再看娃娃们,一个个脸蛋红突突的,望着老师的双眼里有害羞喜悦还有期盼。被这些单纯的眼神望着,秦老师忽然觉得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鼓舞着自己,心里有了一笼火,说不出的温暖。

同类推荐
  • 不得不动心

    不得不动心

    宝玲是在拐角的非机动车道上看见于红的。于红扒在把非机动车和机动车分隔开的那种抹了一层蓝油漆的铁栏杆上。铁栏杆有点年头了,上面早已锈迹斑斑,露出灰黑的生铁的本色来,显出一种老城区的沧桑。那会儿雨下得有点飘,于红的头发有点湿了,一层一层的,像刚上了啫喱膏或喷了摩丝一样,头发卷的花儿翻转着,像一颗又一颗的葡萄,妩媚而别致。宝玲握着车刹停了下来。“你在这里干什么?”宝玲有点严厉地问。自己的女儿,一个大姑娘家,在雨地里,就这样整个身子伏在光天化日的四道栏杆上,太丢人现眼了。于红的身子仍歪在栏杆上,凄楚地对宝玲说:“妈,我肚子疼,难受死了。”宝玲看了看表,再耽搁下去,她要晚了。
  • 红马

    红马

    甫跃辉, 1984年生,云南保山施甸县人,复旦大学首届文学写作专业小说方向研究生毕业,师从作家王安忆。在《人民文学》《大家》《花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上海文学》《长城》等文学期刊发表中国短篇小说。获得2009年度“中环”杯《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
  • 国叔

    国叔

    星期三傍晚快下班时,手机响了。是成刚吧?是我,国叔,有事吗?这个星期天你带孩子回来,回来喝喜酒。国叔语气里压抑不住的兴奋。我问:国叔,什么好事啊,要请我喝酒?我生儿子了!啊?……一定要回来呀!国叔仍在大声说着。我“嗯嗯”着,后面的话根本没听进去。
  • 美丽的青春(黑塞作品07)

    美丽的青春(黑塞作品07)

    本书收集了抒情诗人黑塞的中短篇小说中最脍炙人口的五篇名作。《秋之旅》描写一个在流浪和怀念之间徘徊的心灵。《忆童年》刻画缅怀往昔盘旋在脑海的天使、奇迹和童话。《婚事》表现出黑塞写作风格的另一面,描述一个常年在结婚生活港口的遥远处,围绕梭巡的男人为婚姻而奋斗的故事。《大旋风》中,少年多梦的日子尚未逝去,爱的幼苗已开始,思春期的烦恼,难堪难耐。《美丽的青春》是一篇讴歌青春期心灵的作品,勾画了少年向往流浪却又怀念家乡;憧憬浪漫自由生活却又希求安定归宿的美梦。篇篇意境隽永,充满幽默和警世意味,令人回味无穷。
  • 战俘的归路

    战俘的归路

    巨济岛约400平方公里,是韩国的第二大岛屿。这里地势险峻,地貌荒凉,四面是海。早在古代高丽王朝,这里就是流放囚犯之地,被称为死亡之岛。把战俘关押在这里,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当卢志云他们这批300多人的战俘队伍,被美军用海轮运送到巨济岛上岸码头时,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令人无法想象的情景。
热门推荐
  • 在异界旅的那些年

    在异界旅的那些年

    这是一个在异界立了大功后被地球意志引渡回来为保卫地球事业添砖加瓦的故事。PS:故事在平行世界地球科技有了进步但还没出太阳系。地球连接着各世界
  • 等你向阳时

    等你向阳时

    很久以前,她铁了心的要跟那个执着的男生分手的时候,同学兼室友兼闺蜜皮笑肉不笑的警告道:向阳,风水轮流转,以后你肯定会遭报应的。向阳当时觉得有道理,但并不相信,因为她觉得感情嘛,你情我愿,可能有不妥,但不能说谁对不起谁,谁又欠谁,既然这样,何来报应之说?但有些东西,不是你不信就没有的,老天爷可能一直在喝着一壶小酒,用嘲讽的姿态看着你得意的样子,然后在你最松懈的时候,稳狠准的…给你一刀…
  • 谁的一句人走茶凉

    谁的一句人走茶凉

    苏莞尔,21岁,大三在校学生,护理学专业。爱好广泛,唯独不爱读书。调戏各类小姐姐,唯独对小哥哥犯怵。日常犯二,呆萌少女实锤。实习在即,学业水平实在太低,空前绝后的恐慌。君亦兰,26岁,文质彬彬,气质非凡,实力男医生。在经历了一段无果的单恋以后,日常高冷,实际傲娇,妥妥小狼狗一枚,不,是大狼狗。一次见习,苏莞尔偶遇男医生君亦兰,隔空的一次对视,让苏莞尔脸红爆表。缘份使然,苏莞尔的实习医院也是“杏林医院”,再一次缘分的选择,苏莞尔正好在君亦兰的科室学习。从此以后,呆萌小护士和傲娇男医生的故事就开始啦啦啦!
  • 乡村无眠

    乡村无眠

    本书作品以描写当代乡村生活为主,直面乡村变化中出现的新矛盾新问题,多角度深层次展示村民、干部、穷人、富人等在精神与物质方面的碰撞,从而刻画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显现了一道道色彩绚丽的乡村风景线。同时,散文则记录了作者个人的年少生活,读来在往事回顾中,也对作者有了更深的了解。
  • 女性常见病经络调理

    女性常见病经络调理

    约2500年前,中国现存最早的医学巨著——《黄帝内经》诞生了,在这部典籍中,一个重要的概念贯穿全书,那就是经络。经络是经脉和络脉的总称。古人发现人体上有一些纵贯全身的路线,称之为经脉;又发现这些大干线上有一些分枝,在分枝上又有更细小的分枝,古人称这些分枝为络脉。
  • 快穿之女配再爱我一次

    快穿之女配再爱我一次

    夏一,一个资深宅女,本来以为做一个快乐的米虫就可以了。却没想到……什么?渣男系统?夏一邪魅一笑:既然开始了,姐姐就跟你们好好玩玩~姐姐我这么多年看过的玛丽苏小说比你吃的米都多。宅女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跟我玩套路?男人,你、是、在、玩、火。
  • 分寸:做人的火候和办事的尺度

    分寸:做人的火候和办事的尺度

    本书的主题就是为人处世的分寸,它主要包括这样几个方面:真与假的分寸、虚与实的分寸、隐与显的分寸、屈与伸的分寸、深与浅的分寸、进与退的分寸、软与硬的分寸、忍与争的分寸等。这些“分寸”都是每个人必须面临的人生大问题。如果你不以精明的头脑去解决它们,找到隐藏于其中的秘密,随时都会误入人生的败局。
  • 杨乃武与小白菜(二)

    杨乃武与小白菜(二)

    詹氏发现了自己的丈夫杨乃武和小白菜的私情,软言细语相劝。杨乃武醒悟过来,决心斩断与小白菜的私情,并力劝小白菜改过自新,与葛小大成婚,好好过日子。这小白菜并非淫荡之人,听了杨乃武一席话,内心愧疚万分,与葛小大一起搬出杨宅,另寻他处居住成婚。时间一晃到了七月底,仓前镇要举办盛极一时的盂兰大会。知县刘锡彤的儿子刘子和也来凑热闹。此人是一个浮滑少年,喜欢到处沾花惹草。刘子和看见小白菜貌美无比,顿时心生邪念。他的朋友钱宝生设计,使刘子和占有了小白菜。小白菜心中万分难过,欲报官。
  • 废材全能大小姐

    废材全能大小姐

    为保护世代相传的祖宗基业,千金小姐云琳从小被父亲花重金请来各路大神传授:商业、艺术、历史、暗杀等各种技能。在人前,她是高贵典雅的世家千金、商业奇才,温文尔雅。在背后她却是杀伐果决的大姐、天才特工,冷酷嗜血!顺风顺水的生活却因为父亲所培养的科学实验室里的科学疯子给打断了,说好了是送自己去解救被刺杀致死的母亲,却因为意外而穿越到了一个太平盛世成为了将军不受宠的废材嫡女……读者群:231068628(欢迎大家的加入(*^__^*))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