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2年第02期
栏目:新锐
12岁生日那夜我第一次梦到她。以前我从没正儿八经做过生日,后来也没再做过。这差不多是个闹哄哄的成人礼。我穿着妈妈做的小西装,举止得体,接受长辈的祝福,在表兄妹面前像个大哥,安慰吵闹哭泣的小孩子,我对自己的成熟表现很满意。现在我还记得自己那天小大人的做派和澎湃心情——我尽量不回望这些,这不是愉快的回忆,现在看来是这样的。
事实上第二天早晨醒来这感觉就起了变化,我在高的地方重新看待自己,低的地方看到了床单和身体(在梦里面我表现也很成熟),呆怔片刻我躺下来。很忧虑。
她叫张娜,比我大五岁。
她又疯又野,大家都这样说,张阿姨也默认(这的确没什么好说的),不只是默认,还打她——我们小时候都挨打。
后来就不打了,其实每次都是张阿姨哭。快四十时她生了一个儿子,小儿子。
张娜不喜欢小孩子,从不带他玩儿,后来连她人也见不着了。
好些年我们没再见到张娜,她去了长沙,也有人说是香港,她有个男朋友在香港,一次我在黑白电视上看到香港,还有她。我想是她,她的背影,一闪而过。
张阿姨不光有个儿子,她又有了女儿,但他们说这是张阿姨女儿的女儿,换句话说,是张娜的女儿。
怎么可能呢,这女孩儿有好几岁,会说话了。而她,张娜,还那样小。
街坊有时候就是乱传谣言,又恶毒又龌龊,像沟里流的水。
不过女孩儿站在他们一边,她叫张阿姨“奶奶”。
我不会相信小屁孩的话。张阿姨怎么会是“奶奶”?我为张阿姨的无动于衷气愤,她竟然不纠正那丫头的错误。
这就是她的教育。
张阿姨和我父母同学,知青下放时在一个大队,张叔是当地人。张阿姨下放没多久就和他结了婚。他是条敦厚汉子,宽肩膀,红脸膛,几乎不说话,进城后一直这里那里打小工,很少能见到他人。妈妈说他长得好看,不然张阿姨不会嫁他。我没觉得他好看。爸爸也不觉得,他说不知道你们女人是怎么看的?另外,好看能当饭吃?不是这样的吧?
“总得一头想,”妈妈说,“我跟你也没享上一天的福。”
爸爸耶耶叫了两声,也找不出过硬的理由反驳。或许是他根本不想反驳,因为妈妈是笑着说的,看着妈在笑我问那小姑娘是谁呢?
“我操心你们都操心不过来,还有,你怎么不操心下自己的功课?”
“他知道关心姑娘了。”爸爸说。
“你等到就是的,你儿子出了事你就满意了。”
爸爸说儿子的好处就是不担心这方面会出事。妈妈反感他这样说话,而且她认为他从没在我身上用过心。
“好像这就是女人的事,”妈妈说,“归根结底就像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能干嘛。”爸爸在她屁股上拍一下就走开忙自己的事去了。我走开的时候妈说你跟他走就是,你怎么就不听听好人的话,听到心里面,而不是从另一只耳朵钻出去。
我不是跟到他屁股后面,我不跟任何人。
我溜到自己房里,然后闩上门。
后来我不再梦见她,不为这些梦困扰,这根本不算一回事。进入高中后我住在学校,半个月回次家。我偷偷摸摸谈恋爱,偷偷摸摸腻呆在一起,有一次我拿她和她比较,我想这样做,但是我发现自己几乎把她完全忘了。这似乎有点奇怪,仔细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我的姑娘很安静,她不出声,那时候也不出声,咬自己牙齿,咬我耳朵。她害怕,我疼。她没说我好还是不好。她是个好姑娘。
她一直是好的。是我不好。或者说,有的事情说不好。不提。
再次谈恋爱是工作以后的事,我没去读大学,所以这并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我发现谈恋爱已经不能让我不孤单寂寞,落到实处也不行。我简直不知做什么好。我读了点书,从学校出来后我才知道我爱读书,爱到做爱时也读,自然还不至于废寝忘食,如果对方不是完美主义者,她会发现这是年轻人的缓兵之计,不失为一件愉悦的事情。事实上这里面没有什么愉悦的,难免她撅起屁股打我或者把书丢在我脸上,甚至把书撕了。
当然,破裂的不光是书。
我活该如此。好的方面是我被单位派到省城的一所附属大学进修,我乐意有个机会,期待有所改变。三年后我回来发现并没改变,而且,在学校里我也没读到什么书。
我还呆在老地方。我住的地方叫“杏浒冲”,原来我一直以为是“幸福村”,出去念书前我才知晓。我给家里写过两封信。
张娜的弟弟叫张民,女儿叫张敏。张娜离家前她弟弟已经发蒙读书,看到他们就知道时间真快,一晃张民高中快毕业,张敏16岁。第一次见到张敏她还扯着张阿姨的衣角刚会走路呢。
张民学习好,听话,模样声音都像女孩儿,张敏恰恰相反,成绩不好不说,还不学好,像个混小子,或者说,像她妈。她和她妈像神了,没有人知道她父亲是谁,容貌上也看不出有男人参与进来,仿佛就是张娜独力完成的,正如人们记得的,她太好强了。
张敏几乎是她脱的壳。“这孩子怎么那么像她妈呢?”
这意思是她真不该像她妈。张阿姨来我家那几次都带着张民,我妈也只夸张民,绝不提到那丫头。我妈一直想要个女儿,老在我面前提这个羞辱我,我说现在不再迷信这个了吧。
“他真像个姑娘不是?”妈妈说,“你张姨总算可以吐口气了。”
我妈说啥我都基本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