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你呢,”妈笑了,“你什么时候让我吐口气?”
“我还好吧?”我迟疑着说。
“好,怎么不好,”说完她叹息一声,眼珠转动着又申明道,“我不是吐气。”
我妈就是这样的人。
我在库管局工作,单位上没什么事,不常去,这样有时间干点自己想干的事,这样或者那样,就是这样到末了把自己搞得乱七八糟。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我和妈住在一起,她看得到,也许吧,她戴着老花镜读报时我就觉得是自己把问题看得严重了,摘下眼镜我又担心某天我会上了报纸。我在市里晚报每周有个豆腐块用假正经和夸夸其谈的调皮文风解答读者来信,我不是指这个,而是作为头版或者社会新闻的当事人。我可能还是看得严重了,无论如何,表面看到的总是真实的,这没错。
她也不满意我在报纸上写的小玩意。我说到年底就不写了。
“为什么不是现在?”
“我答应人家的。”
她看着我的眼睛,“你应该给自己写封信,诚恳一点,然后好好地作出回答。”
专栏上的信起初就是我自己写给自己,然后自己回复的,很久没这样干了。
我不会再走到老路上去,这也不是她的本意。
“我晓得,”我说,我点点头,“我试试看。”
张敏和我要好,我们是朋友,她说的,她说了算。她太小,还在念书,不过也几乎抽身出来了。我不能由她胡说八道,但我和她这样说她就掴我耳光。好多事情就是这样,一开始由着自己性子来,不瞻前顾后考虑清楚,等到清楚了祸福厉害,事情又由不得自己了。
我从来不是那种强硬的人。
她是名副其实的野孩子,孤僻冷漠,目中无人,走在街上根本不往两边看,迎面撞见认识的长辈也不打招呼,你和她打招呼,她也不打招呼,要不是没看见,就是来不及,她总是走得太快了。最主要的,她根本不想打什么招呼。
两只蚂蚁遇见了停下来碰碰触角,嗅一嗅?她不干这样的事。
她有自己的圈子,一些臭味相投的野孩子,有时候她会和我说到他们和他们的事。
“这些畜生,”我忍不住喊出来,“怎么能这样干?”
“你伤到我了,你注意点。”
我像父母亲担心别的孩子把自己孩子带坏了一样,忧心忡忡地让她别和他们混在一起。
“你给我死开,”她相当老成地说,“本质上你就是这样的人。”
我是哪样的人?因为我和她混在一起?其实我忧心忡忡的更多是自己,尽管我们交往没什么人知晓,但纸包不住火,我不想藏掖这个累赘自己。无论如何,这事情到头来人们只会说是我的错,这当然是我的错。毫无疑问。
我开始找理由说工作忙或者身体不大舒服。
“你是不是每个月都有几天不舒服?”
我能说什么。我真的觉得不舒服了。
“别提身体好不好,”她说,“我用不着。”
这是真话。她说过以身相许,说笑而已,因为在我这拿了钱(不是金钱关系)。另外她说的也是以后,我是越来越不敢想以后了。
这样我更应该和她撇清关系。
我是这样想的,不是怪她,我怎么能去怪她呢,她经常好久都不找我,等你刚刚适应了她又像只猫撺到你鼻子底下,喵喵喵地叫上那么几声,爪子抓到你心里面,甚至在那之前爪子已经在心里面,你控制不了自己,你有你自己的爪子,你生气,你甚至不确切知道为何生气:是她又找你来了还是她竟然迟迟才来找你。
初夏在铁马路游泳,她突然问起当初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说在她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我说真正的认识。”她坐在芦苇下面,“拉面馆吃早饭那次?”
“你说你想穿裤子,他们要你穿裙子,你不习惯,迈不开腿。”
“你招惹我。”
“我急着找个位子,面碗烫手。”
“应该是现在才觉得烫手吧,那时你想的一定不是这个。”
“你还是给我让了位子。”
白色卵石在太阳下,对面溪边空无一人,史前一样沉静。
“得意是吧。”
“那天好像是六一节,你们要盛装游行?”
她从后面箍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羞辱我。”我说我喜欢她。
“还是羞辱,”她贴着我的脸,“你好老,而且你根本不喜欢我。”
“那就不。”
她咬住我的嘴唇,然后放开,隔得很近地说:“你要死。”
“我要死。”
她手脚并用把我推到水里面,“去死,逗我玩,逗你弟弟去玩吧。”
溪流湍急,我呛了口水,更多的水裹着我飞快向下。
“你没有弟弟,你是软蛋,没主见的娘们,杂种。”她说。
挣扎了百来米我才爬上岸,膝盖磕出了血,我又羞又愤,甚至心慌意乱地拉开泳裤松紧确定一下。水往下滴。
我踩着青草往回走,她在半路上截住我,我推攘她,她搂住我的脖子。
“你哭了啊,原谅我好不好?”她说。
怎么会哭?那是溪里的水,汹涌的水。我无法推开她,这原谅又从何说起?
“我真担心你会淹死。”
我抱住她,又推开,我说了我无法推开,我们的距离刚好够我俯下身子亲吻她的乳房及其上面的水滴。这是对我刚才掉进身侧溪流里的补偿?
谈不上任何补偿。这是从哪开始,又会在哪结束?
我记不得了,我也不知晓。我厌恶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