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若
我一直觉得,那一次身体的不适,是上帝给我的恩宠,否则我怎么会遇到昊凡。
中午不知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赶上淋了场大雨,随着地铁车厢的晃动,我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恶心、晕眩,只想一下躺倒在地,为免出丑。我狼狈地蹲着,心里祈祷车早点到站。
我就在这时听到了一个低柔的声音:
“你不舒服吧,坐我这里。”
坐下来的一刹那,我看了说话人一眼。
只这一眼,只这一眼,我知道,上帝在这一秒钟,给了我不长的人生中最大的恩宠。没有人知道我认识你,熟悉你,这种认识和熟悉,就像认识和熟悉我自己。
你是昊凡。
昊凡,第一次见你是在电视上,17岁的你,已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代表你所在的艺术院校参加全国现代舞蹈大赛,一出《出行》,为你夺得了独舞的金奖。
那一年,我正准备报考美院的雕塑系,击倒我的,除了你那极具雕塑感的动作,我还惊讶,上帝造就了如此优美的你。1米84的身高被行家称作有黄金分割般的比例,修长挺拔的身材让肌肉显出一种柔和而流动的线条。最好的模特儿,我这样想,我希望我有罗丹的天才,能塑出东方的那西索斯(narcissus)。但是,我还没有被你的舞蹈打动。
一年后,我考上美院的雕塑系,来到了有你的城市。开始了向往很久的求学生活。
我始终觉得,生命于我是一种多余。
我在孤儿院里长大,由好心人捡拾交与孤儿院。我不知道我的来历,但我从来没有去探究过我的出身,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在这个世上孤独地来去。我不自怜,却学会了比常人更多地保护自己。
冷漠掩饰了我狂野的内心。
雕塑应该是最适合我的职业。
所有的不安、激烈、情感,都可以经由泥土表达出来。
可是天知道,我是如此的孤独,像荒野中没有同伴的兽。
直到有一天,看到舞台上真实的你。
那是为寻找灵感而去看你的演出。
你这个被喻为舞蹈界未来的天才之星。
你出场了,在激昂的节奏和小提琴急促的旋律中,你的舞步变换得纷繁复杂,整个身体沸腾起来。像风,卷走了天空中所有的宁静;像火,仿佛要点燃所有观者的心。我的心,也在那一刻被点燃。
我的电脑里,有所有能下载的关于你的舞蹈视频,所有关于你的资料,我甚至知道你爱吃什么水果,喜欢什么动物,偏好什么色彩。我的第一件雕塑作品,便是你的舞蹈带给我的灵感。这次打动我的,是你的舞蹈。
昊凡,我怎会想到,在那个雨天,我就这样遇到了真实的你,即使你没有给我让座,我想我也会在人流中将你认出。在我眼中,你是那么与众不同,以至你身边的人群都会变成一种模糊的背景。
一天,两天,我不能克制住想你的冲动,我有了那么好的一个理由,我为什么不去找你,去找你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的接触你,刚从排练场出来的你,汗水湿透了你单薄的练功服,我甚至能看到你微微喘息的胸膛的起伏。昊凡,那一刻,你于我,是美好的全部。
昊凡
北方怎么还能有这样的瓢泼大雨?出租车是打不到了,我索性冲进雨中,跑向最近的地铁站。坐了两站,居然幸运地有了座位,我就是在此时看到你的。车过建国门,车厢渐渐空了,你那么突兀地蹲在我的右前方,潮湿的长发纠结着披散下来,遮住了你的脸。一个女孩子,若不是身体的极度不适,大约是不会在这样的公众场合蹲下的吧,但没有人给你让座。我们还是习惯给老人孩子让座,而不好意思给一个年轻的女孩让座。我起身轻声说:坐我这里吧,你大概不舒服。女孩抬头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吭声,坐在了座位上。
阿若,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记不住见到你的其他细节了,但记住了那海藻般的长发,那么地张扬,和你隐忍蹲下的背影形成很大的反差。
一个星期后,我正在为即将上演的大型现代舞剧《嘎达梅林》作最后的合练,从年轻的草原之鹰到起义失败后告别爱人,告别草原。嘎达梅林是我担纲主演的第四个角色。高难度的奔腾跳跃,高度的体力透支,会让我有一种灵魂无限自由延伸的感觉。
有同伴进来叫,说排练厅外有人找。
一个陌生的女孩站在门外,双手扶着一个半人多高的纸板,沉默地看着我,我不认识她,但我认识那纠结着的海藻般的长发。
“是你?”
“是我!”她微笑了,反转过手中的大纸板。
我看到了自己,一张离我的舞蹈很远,静态的自己。那是一幅用很粗的碳素笔勾勒的速写。
在画的右下方,写着她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第二页,画面上是两棵相依而又各自独立的柏树,树前的昊凡微扬着头,仿佛有树影阳光在他的身上跳动。远处可隐约看见天坛的圆顶。画的右下方,阿若写道:我和昊凡的树。
阿若
我和昊凡都喜欢天坛。
在天坛的南边,有一片古老的柏树林,最初可以让游人进去,我最爱用手一棵棵抚摸那些我喜欢的树。一个人,可以在里面呆上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