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火车缓慢而笨重地驶进了古城车站,因为站不大,所以上下车的旅客并不很多。程万里下车后机警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迹象,不由轻轻吁了口气,便随着三三两两的人群朝出站口走去。程万里此时一身长衫,戴着老式眼镜,尤其是颌下粘上了一缕长髯,使其看上去更像是一名饱经沧桑的账房管事。在古城,他尚有祖居老宅,出国留学前交与一对老年夫妇、跟随程家多年的义仆看管,虽然说古城的百年望族程家,传至程万里父亲这一辈,已然是家道中落,不复当年兴旺发达的气势,但是老话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体来讲,程家还是衣食无忧的,这不仅给程万里留学提供了资金保障,还为这次回来提供了一个稳定的落脚点。几年过去,故乡的山河依旧,只是比以前更加的破败了,程万里的心里不禁隐隐有些发痛。
从车站到祖居所在地兴源里,印象中距离并不太远,程万里本打算步行回去,主要是为了重新熟悉一下古城的环境。但是,出得站来,程万里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感到似乎总有一双阴冷的目光始终在跟随着他,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往往又很准确,这使得他以前凭借这种感觉,多次逃离官军的追捕,这次也不例外。可是几次突然地环顾四周,又丝毫看不到一点可疑迹象,程万里决定彻底摆脱它,走着走着,他忽然伸手要了辆黄包车。
“大兴路。”说着,程万里两步迈上了车,大兴路和兴源里,处于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坐在车上的程万里好似训练有素的灵犬,警惕地察看着每一位过往行人,然而还是一无所获,莫非……莫非是自己过于草木皆兵了?此次返回古城,应该是绝对机密的,官府不应该有所察觉,这么想着,程万里紧绷的神经不禁又有些放松了,他靠在车座的靠背上,长途旅行的疲劳在这一刻爬上了心头,车身的轻微摇晃,好似催眠曲一样,程万里的眼皮有些发沉……恍惚中黄包车拐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在他的印象中,大兴路可是古城数一数二的宽敞街道,不对,他本能地倏地一下睁开了双眼。
“这是哪里?你……”程万里一面惊异地询问,一面把手伸进怀里,他摸到了那把已然上膛的左轮手枪。
“别动,动手的话,绝没有你好果子吃。”说着话,黄包车夫“呵呵”一笑,索性把车停了下来。程万里这才定睛细看,原来不知何时,黄包车已处于小巷深处,它的前面是一座豪宅的后角门,而此时也有三四个官府便衣围了上来。
“请吧,革命党同志,道台大人可等你多时了。”
程万里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此次古城之行,竟然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结果,那究竟是谁暴露了此次行动计划?革命党内部肯定有奸细,程万里尽管清楚了一点,但是为时已晚,他根本不可能再把消息传出去了,他现在所唯一能做的,就是像维新义士谭嗣同那样,拿出“我自横刀向天笑”的那股豪情,去坦然地面对死亡,他甚至还微微笑了笑,下车后若无其事地掸了掸长衫,他只是遗憾,“雪崩行动”以后究竟要由谁来完成?反正自己是无法看到了。正在这时,几名便衣当中,有一人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快得不能让人看清的手法连发数枪,枪枪打在敌人的要害部位,眼见几名便衣纷纷倒地,那名黄包车夫在临死前似乎也不相信眼前的情景会是真的。
“你……”他一句话未说完,便气绝身亡。突然的变故,使得程万里有些不知所措,他一时愣怔在那里。
“快跟我走。”说着话,那人上前一把拉住程万里,朝着另外一条小巷疾速而去,而此时街面上的官府衙役也发觉了情况有异,快速地朝这里聚集,幸亏此人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三拐两拐便将官军甩掉了。
“程万里同志,欢迎你重新返回古城。”确定已然平安后,那人向程万里热情地伸出了双手。
“你是……”劫后重生的喜悦一时涌上了程万里的心头,“你是老K同志!”
“老K?”那人的面色一红,不禁有些窘迫,“不,不,我不是老K。老K同志不便于出面,所以就委托我暗中保护你,特意叮嘱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以轻易出手,我这次也是没有办法了。我叫杜得章,你叫我小杜就行。”
“小杜同志。”程万里和杜得章热烈地握手了。临回国前,组织上特意交代,为确保“雪崩行动”的顺利进行,长期在官府卧底的老K同志会配合他的行动,那么老K究竟是谁呢?一路上程万里没少琢磨这件事,然而现在,他首先考虑的是,为了救自己,杜得章这下暴露了,官府衙门自然是再也回不去了,杜得章甚至在一段时间内,都不便于再公开露面了,程万里决定带杜得章一起回老宅。
老宅并没有想象中的破败,这全依赖于李义夫妇的悉心照看,乍见面,已略显老态的李义激动得仿佛刚刚吸食完大烟的烟鬼一样,两眼放出异样的光彩:“少爷,是你吗?你终于回来了!这下可太好了,老爷、太太在天有灵,也可笑慰九泉了。”
“李伯,辛苦你了。”程万里也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干脆一把拉过杜得章,“李伯,这位是杜得章先生,他要在咱们家住些日子。”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安排。少爷,您回来了,赶明儿我陪您去给老爷、太太上香,告诉他们二老一声……”听着李义絮絮叨叨地说着,程万里面色凄然地笑了一下。尽管他是家中独子,可是在程氏老太爷看来,却是头上长着反骨的,念了几年私塾之后,便要去上现代学堂,连正儿八经的举业也丢弃了,最为惊世骇俗的是,在留洋前夜,程万里竟然把好好的一条辫子也给剪掉了,把家里折腾得鸡飞狗跳。程万里不知道,如果父母地下有知,自己此次回来,并非抱着振兴祖业的目的,而是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那二老不知得惊诧成什么样儿?当然,这些话程万里不能跟李义夫妇说,他现在所考虑的问题是,如何才能自然而然地接近新军协统黄道明,争取到这个人,应该是整个“雪崩行动”成功与否的关键一步,但是,路在何方?程万里一时感到有些迷惘了。
几乎与此同时,古城道台黎明光府上的书房里,正在举行一个小型家宴,人不多,只主客两人,上首之人已六十开外,但是却鹤发童颜,一望而知是经过极细心的保养了,其人形态举止,特别是说话声音,嗓音尖细,有种病态的女人味,他就是宫里管事太监许发,日前被摄政王载沣委以前方监军的身份来到古城,实际上载沣是对古城极其不放心。而下首之人就是黎明光,尽管一身正四品的朝服穿在身上,可是在许发面前,黎明光依然是一副谄媚的奴才相。虽然是饱读诗书,在科场、仕途上几经拼搏,黎明光才得到如今的职位,但是大厦将倾的危机感他不是没有体会到,也深深地感到了一种末日来临前的恐怖,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革命一旦成功,新的政府怎么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自己所精通的八股文是没有一点用场的。所以,即便是只为了自己的前程,他也要死命保住“大清”这棵僵而不死的老树的,只要大清一息尚存,那就有他黎明光广阔的前途,看清楚了这一点,他对革命党向来是心狠手辣、毫不手软的。饭菜虽不甚丰盛,但却极精致,看得出黎明光是动了一番心思的。
“公公,您放心,在古城这块地方,绝不能让革命党生根发芽的,卑职一定会发现一个,枪毙一个,宁可错杀一千而不放走一个。”
“嗯,黎大人,咱家(明清时有地位的太监自称)知道你一向忠君体国,摄政王爷对你也是放心的。但是,前儿总理衙门已给黎大人发下诏谕,说是革命党人程万里日前将秘密潜入古城,令你等务必将其擒获,咱家怎不见黎大人有所举措呀?”语气当中分明已有了责备之意。黎明光却极少有地挺了挺身子,不由得意地一笑。
“公公有所不知,抓个程万里有何难哉?可是抓了一个程万里,革命党还会接着派来李万里、朱万里……这样下去,我们防不胜防。问题的关键是,古城有他们的王牌,那就是绰号叫做老K的革命党,如果不把这个人抓住,我们是寝食难安啊!所以,今天我故意安排了一场捉放曹的好戏,就为在程万里身边安插一个我们自己的人,然后再顺藤摸瓜,那老K不就……嘻嘻……”
“行啊,还真有你的。”许发不由击节称赞,这样的损招也只有黎明光这样的人才能想得出,“不错,招儿确实是个好招儿,成功后咱家为你在摄政王爷面前请功。”
“多谢公公提拔。”
“哎,你我共同忠心王事而已。”说着话,许发夹起一块鹿肉放进嘴里,“不过,摄政王爷始终不放心那个黄道明,听说黎大人马上要与黄某人结为儿女亲家了,这是好事,依咱家看,这类事宜早不宜迟呀,千万提防革命党人从中捣乱。”许发的意思当然很明白不过,要尽快地牢牢笼络住黄道明,古城才算彻底安定。黎明光如何听不出这层意思,他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瞒公公,卑职也早就希望亲事能早一天办成,可是偏偏这黄家小姐不久前染上了一种怪病,虽然延请了多家名医前来诊治,可就是不见疗效,卑职也是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噢,黄道明的女儿病了?”许发忽然之间双目如电,“这真是太巧了,不早不晚的,偏偏是这个时候。”
“公公什么意思?难道……”黎明光忽然明白了许发意有所指,这老东西原来是担心黄道明诈称自己女儿生病,从而故意延误婚期,想到这儿,黎明光连忙摇头,“公公多虑了,黄小姐确实是生病了,我府上的庸医也过去看过,可惜的是,也照样束手无策,现在黄道明已然急得两眼冒火了。”
“是这样。那就抓紧时间治,古城不成,就请省城、京城的大夫来,救活了姓黄的女儿,看他还能有二心不?”
“公公说的是,卑职这就去办。依卑职看,一方面快马延请京城名医;一方面不妨效法古人张榜求医,古城这个地方,向来藏龙卧虎,说不定就能整出点动静来。”
两人越说越投机,不知不觉地,外面已然天色昏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