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军协统黄道明这些日子急得嘴角起了大泡,为他那心爱的女儿黄雅静。黄道明今年五十六七岁,可以说是戎马半生,大小战阵经历无数,方才混到今天这个地步,只差一步就是地方镇(师)帅了,在外人看来,对于粗通文墨的他来讲,也应该知足了。然而这得看怎么比,许多小字辈的后生,靠着钻营取巧,已然与他比肩,甚至超过他的职位了,黄道明难免就会心生郁闷,可是又无从述说。尽管黄道明读书不多,但以他的眼光来看,两百多年的大清江山已是岌岌可危了,一个几岁的孩童加上全然不懂政事的少妇坐在龙庭之上,如何能挽狂澜于既倒?他预感到,一个大的动荡时期就要来临了,虽然黄道明对于寡恩的朝廷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值得庆幸的是,值此乱世,他手下还有兵、有枪,这就是将来立足的根本,然而何去何从的问题,还是需要他这个协统大人仔细考虑清楚的,弄得不好,有兵、有枪照样也得去做流寇,不管怎么说,黄道明还是很看重“官军”这面金字招牌的,说到底,在他心里始终认为,流寇永远也成就不了大事业。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内心就越想得到,黄道明命里注定就是个多子的命,他的前三房妻妾无一例外地给他连生了五个大胖小子,当然现在都已长成了英姿飒爽的“五虎将”。老大、老二在老家料理着田庄;老三、老四图个新潮,东渡日本留学去了,在黄道明身边的只有小儿子黄炳南。但是,在那时,黄道明做梦都想再要个女儿,这个梦想直到娶了四姨太陈宣娇方才得以实现。得到这个宝贝女儿之初,黄道明的心里那叫一个美,对四姨太当然是更加宠爱了。说起这位四姨太,也是真的招人疼,本也是书香门第,可是她那位秀才老爹偏偏不安分,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非要投笔从戎当兵去,结果那年的甲午海战上,不仅丢了自己的性命,还使得家道从此一落千丈,寡母弱女的怎不让人欺负?而从小娇生惯养且念过几年书的陈宣娇,守着个只知道一味哭泣的、尚有些姿色的母亲,除了哀叹自己命运不济外,也只知道陪着母亲一块儿抹眼泪。那时古城的巡防营管带正是黄道明,是他仗义出资厚葬了为国捐躯的老秀才,于是,陈宣娇今后的人生旅途也就像是前生注定了似的,除了黄道明这座靠山可以、也必须依靠外,她还能做些什么呢?总不能眼瞅着让那些居心叵测的族中长辈再趁火打劫,最终逼得她们母女俩全部到窑子里去安身立命吧?好在陈宣娇还真争气,过门当年就顺利产下娇柔可人的黄雅静,这让黄道明美得直搓大手,从此以后,无论转战南北,到了什么地方,只要稍作安定,必会将她们母女俩接来,世事巧合,多年后,他们又转回到了当初的古城,直让黄道明感叹,自己此生与古城有缘。然而回到故居的黄雅静,却似乎对这里的水土不服了,生了一种怪病,整日恹恹无力的,吃不好、睡不好,小模样瘦得更加让人心疼,虽遍访名医,就连西洋医生也不放过,然而病情就是不见好转。这不,听从黎明光的建议后,张榜求医的告示已贴出去好几天了,可除了几个江湖骗子,想乘机狠捞一把,被黄道明识破,一顿痛打逐出府门,竟然没有一个真才实学的人前来为黄雅静诊治,这怎能不叫黄道明心急如焚!
“报……报告大人,外面有个主动前来揭榜的。”许是因为激动,或是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的缘故,传令兵竟然有点结巴了。
“什么?!”也许是太出乎意料了,黄道明竟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本能地预感到,这次的来人可能有两把刷子,“他奶奶的,还愣着干啥,还不给老子请进来?!”
“是。”传令兵打了一个立正,之后,一溜小跑着出去了。
前来揭榜的人正是程万里。一连几天,他都在为如何接近黄道明而绞尽脑汁,但是苦无机会,真是天上掉馅饼,看到榜文后,程万里心里的高兴劲就甭提了。细究起来,程家祖业上的荣耀,起先还是缘于医道。康熙年间曾有人入宫做过太医,曾给康熙爷把过脉,下过方子,之后虽然世事变迁,但祖上的绝活儿却一直没有丢下,特别是程万里,不仅家学底子雄厚,而漂洋过海学习的又是西洋医术,真正的中西医贯通。如果不是因为投身革命,程万里的理想就是在古城开一家私人诊所,悬壶济世,救死扶伤,那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所以程万里当即就决定去黄府试一试。杜得章当然也没有异议,因为这毕竟是个接近黄道明的绝好机会,只是杜得章担心,程万里能不能够成功。
“世上的事总得要去试一试,不试怎么能知道结果呢?”话虽这么说,但可以看得出来,程万里是信心满满的,杜得章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而黄道明一见到程万里,心里先就凉了半截,在他固有的印象中,所谓名医国手大都是些银须飘飘的老翁,仿佛只有那样儿,才够得上“名医”的牌儿,像程万里这样年纪轻轻的奶油小生,该不是又来骗人的吧?虽然这么想,黄道明还是决定让程万里试一试,先听听他怎么说,说得有理的话,就按方抓药,如果是胡说八道,一派胡言的话,那就别怪我黄某翻脸不认人,这么想着,黄道明“哈哈”一笑,冲程万里抱拳拱手。
“先生请,先生能来为小女看病,黄某是感激不尽,先生一来,一定是药到病除。”
“哪里,在下也是勉力为之,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吧。”说着话,程万里随着黄道明来到寓所后院。小姐黄雅静住的是个分离出来的院中小院,清幽典雅,然而在程万里看来,又有那么几分的似曾相识,他的心里莫名地悸动了一下,及至看到黄雅静病歪歪地躺在床上,几乎已经脱了相,只有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在无神地转动,似乎只是在说明,现在躺在床上的还是一具活物。程万里真的感到震颤了,他呆呆地望着黄雅静,好像已经忘记了此行的目的,而思绪一时之间又飞得很远,程万里的失态就连黄道明都看了出来,他略显诧异。
“先生,先生,莫非小女的病……”
“噢,不要紧,依在下看,小姐的病并无大碍。”说着话,程万里打起精神,专心于望闻问切,少顷,他面带微笑,“大人,小姐的病,起因是忧思过度,以至郁结于内,不能下泄。在下给开几服西药,再辅以中药温补,管保药到病除。不过,医药可以去除肌体的疾病,可是,对于心病的根源,却无能为力,在下以为,心病不除,只是去表不去里,终究还是个祸害。”
黄道明听了,微叹了口气。程万里的话句句切中要害,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他示意程万里和他一同退出了黄雅静的闺房。待重新回到书房,下人已识趣地准备好一桌丰盛的酒宴,黄道明两话不说,拉着程万里分宾主落座。
“先生大才,一语说中小女病因,唉,说起这件事也怨我。”说到这儿,黄道明端起酒杯,猛地喝了一大口,“其实按照我的本意,一个女孩儿家,多少念点书也就行了,可是我家那位不干,非要让小女念什么省城女子中学,开始还好,可是最近我发现情形有些不大对头,小女不仅回家次数比以前明显少了,而且还经常喜怒无常,我暗中派人监视,原来是小丫头有了意中人了,而那个男的也是咱们古城的,就是黎道台的公子黎守道,你说巧不巧?”
“这是好事呀,说起来道台与您也算是门当户对呀。”话虽然这么说,可程万里的心里却是万分焦急,万一他们两家真的就此联了姻,那对“雪崩行动”的具体实施,不是陡增难度了吗?而程万里的面上却依旧平静如常,似乎还在有意从中撮合。
“按理说是这么回事,可现在是什么时候?革命党满天飞,万一盯上他黎明光,再搞个暗杀什么的,那我女儿岂不跟着受连累,这事我是不能不防啊。”无形当中,黄道明道出了内心实情,这让程万里的心里不由一宽。但是可以看出,黄雅静对黎守道是动了真情了,否则不会害得重病缠身,为了宝贝女儿,黄道明会不会最终成全了他们呢?这么一想,程万里又不由惴惴不安起来。他刚想说点什么,却见黄道明突然冲门外一摆手,叫住了一个身材瘦削的青年男子,“干什么去,这么慌里慌张的,见了先生也不行礼?先生莫怪,这是小儿黄炳南。”
黄炳南似乎有些不耐烦应付这种俗礼,可是又碍于父亲的面子,于是只敷衍地拱了拱手,便打算离去,却被黄道明给叫住了:“去,看看你妹妹的病情怎么样了,顺便把你母亲也请过来,一同见见先生,先生可是咱们家的大恩人。”
黄炳南看来十分惧怕自己的父亲,虽然是相当的不情愿,可还是不声不响地下去了。但是程万里却有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这位少年公子好像装着极大的心事似的,遂不由摇头苦笑了两下,知道黄道明急切地想要知道,头服药下去之后的效果,程万里的心里却是有着十足的把握,所以他神态悠闲地饮了口酒。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就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可以想象,奔向这里的人心情是多么的愉悦。
“老爷,好消息,雅静的病情见好了……”
程万里彻底被那热悉的、温婉的语音所击中,他面色灰白地将目光转向书房门口,恰好和一双明如秋水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两人均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继而愣怔在那里,尽管事先有所预感,但是在故里骤然见到朝思暮想的恋人陈宣娇,程万里还是缺少必要的心理准备,瞬间,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全都变得虚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