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山水甲天下,甲天下山水养育甲天下美女。美女叫路瑶,我女朋友。或许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总之我认为,路瑶就是美女。
但是最近,我觉得这个大美女很烦,有事没事总在我耳边絮叨。对于男人,穷追猛打到手后的女人,就如头痛时需要的一颗糖衣药丸,舔着舔着就有苦味出来,也就会开始烦了。但毫无疑问,女人这剂苦药,的确是良药。
最近,路瑶总在我耳边絮叨一件事——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回趟老家嘛?她所说的老家,是指她桂林的老家。桂林离海州很近,坐汽车只需五六个小时。她的意思是说,她既然认准了我,就应该尽快把我介绍给她父母,第一是相互认识,再就是让她父母把把关。我调侃她,就我这样道貌岸然的男人还靠不住吗?她一抽鼻子,装出一副千帆过尽的样子说,这扯淡年头,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上树。越是道貌岸然,越是靠不住。对此,我只得傻笑。她絮叨了很多次,只是每次我都以工作忙为由拒绝了。
我在海州晨报做记者。海州晨报和海州晚报虽然同属海州报业集团,却经常同室操戈,有时候为了抢一个突发事件的报道权,在报社大楼里相互骂架也不算稀奇。说句丢人的话,那时候一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全然没了半点文化人的样子。当然,我们也深谙“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如果我不说,你根本不可能知道。如此,为抢头彩,每天无论是刮风下雨,我都得东奔西跑地忙碌。我多次向主编提意见,他总是语重心长地说,小苏啊,你再坚持一段时间嘛。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
我真的是很忙,不能陪路瑶回家,但她依然有办法,就是叫她父母来海州。
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快中午了,路瑶打来电话,快来山水人家吃饭,我们一家人等你一个了。我一怔,问她,什么一家人?
来了就知道了嘛,快点。路瑶显得有些不耐烦,说完就挂了电话。
山水人家我知道,经常和路瑶去。那是家正宗的桂林餐馆,坐落在海州城北闹市区,听说只做桂林菜。老实说,听说过什么川菜鲁菜粤菜,还真没听过桂林菜。桂林山水如此了得,想必桂林菜也不会差。
路瑶在山水人家门口等我,见我到了,笑嘻嘻地跑过来,挽着我的手就把我往楼上拽。她边拽边一个劲儿地絮叨,干吗呀,这么久才来,爸妈可都等急了。
上了楼,走进一个小包间,我看见了四个人,两个老人和两个年轻人。
路瑶的父母是对儿精神矍铄的老人。她父亲是位高干,现在退休在家,“文革”中曾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挨了不少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结婚,一年多后,其妻生了对儿双胞胎女儿,大的叫路瑶,小的叫路柯,再后来,又有了个宝贝儿子,叫路林。
路瑶的父母看着我,左瞄右盯,像鉴定嫌犯。一时间,我感觉凳子上有刺猬在一个劲儿地扎我屁股。路柯倒是很大方,我一坐下,她就大大咧咧地招呼,哎呀,我说姐夫啊,忙什么呢,现在才来。路林靠在椅子上,颇老练地抽着烟,对我,如同面对一块玻璃。他一头蘑菇云式的黄色头发,耳朵上三四个耳洞里,塞满乱七八糟的金属。
路林?嘿嘿,绿林好汉!
我一个劲儿地给他们陪笑脸,工作忙,工作忙啊,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
姐夫,姐姐说你在报社工作,你那工作可是高文化水平的象征哩。路柯从我一进屋就卯上我,东问西问,没完没了。
我冲着路柯很勉强地笑了笑说,在海州晨报做记者,整天东奔西跑。这不都是为了生活吗,没办法。我感觉路柯颇难应付,虽是笑容满面,但她的话总会在不经意间,击中你的要害。她长得和路瑶一模一样,不仔细看很难分辨清楚。还好,路瑶早就告诉我了,她说路柯的右眉心有一颗黑痣。
我小的时候,有一天无事在家里乱翻,不知怎么就从某个角落里翻出一本油渣似的书,那是本相书。书上有如此记录,痣分男女,男女分左右,男左女右主凶,男右女左主富贵。眉心有痣者,男于左,为花心之相,女于右,为淫乱之相,反之则富贵之相。对于这些,我不怎么相信,只是路瑶经常对我絮叨,我那妹妹,怎么得了,又甩一个男朋友。我笑问,你妹妹到底有多少男朋友?她十分气愤地说,不能用个,得用打来计算。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谈恋爱跟玩过家家似的。现在瞧那架势,这个谈恋爱像玩过家家的女孩,似乎是彻底卯上我了。当然咯,我这样认为,甩男朋友跟淫乱好像根本就不沾边。
姐夫,准备什么时候把我姐姐娶过去啊?路柯的嘴毫无遮拦,我疲于应付。路瑶的父亲很及时地咳嗽了一声,路瑶的母亲也狠狠地鼓了路柯一眼;最激动的是路瑶,她从椅子上弹起来,在路柯的手臂上使劲儿揪了一下。路柯被揪得跳了起来,口里尖声嚷着,不得了不得了,还没过门,就倒戈相向了。哎哟哟,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呀!在窘迫中我居然发现路林的身子在一个劲儿地摇晃,更惊奇地发现,他的耳朵里塞着耳机。
路瑶父亲咳嗽了一声,说别闹了。看样子,是要进入主题了。他先端起桌上的茶浅浅喝了一口,然后慢慢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说,小苏啊,听我家路瑶说,你从小家庭条件很艰苦啊?
是的,路叔叔。我说。路柯插嘴,说我不应该称呼叔叔,得叫爸爸。结果被她父亲严厉地鼓了一眼。她不但不收敛,反而朝我吐着舌头,扮鬼脸。我惊奇地发觉,不知何时,我已经冒冷汗了。
年轻人嘛,能够靠自己的努力,去掌控自己的前程,非常值得钦佩呀。这么说吧,我也是个受过重大考验的人啦,听路瑶讲你的成长故事,我认为你是个值得依靠的人,我们不反对你和路瑶的事,希望你们两个以后呢,能相敬如宾,白头偕老。路瑶父亲说话语速缓慢,把每个字都咬得铿锵有力。
路瑶父亲刚把话说完,路柯又开始缠我了。她端起茶杯说,来来来,姐夫,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小妹这厢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我转头看路林,他把身子摇晃得跟打摆子似的。似乎在他眼里,这屋里全是空气。
对于喝酒,老实说我不是很行,而且还有一个顶要命的毛病,只要一喝了酒,话就特别多,话多也就罢了,所说的话又总是不经过脑子。路瑶的父亲,这位已经自认的我的准岳父,那酒量,真不愧曾经是高干。虽然我下午还有工作,但是为了使准岳父开心,只得舍命陪君子。做人就他妈的这么难受,很多时候就是抹不下来脸。后来我想,如果我那天不陪准岳父拼酒,接下来两三个月发生的很多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在我和准岳父拼酒的时候,他老人家对我说过一件事情,好像是让我帮他找个人,因为我是记者,整天在外到处跑,接触的人多,渠道自然就多,要找一个人,找到的机会自然会很大。他老人家要我找的是个老人,据说多年前就举家来了海州,具体做什么,在酒精的搅和下,我没怎么听清楚。他老人家最终给我的线索是:男人,四川的,姓陈。对于这样简单的线索,说白了,就是叫我去做件大海捞针的傻事。当时的我已经进入了酒精刺激的高级状态,想都没想就豪气干云地说,您老就放心,一定尽力帮您找到。等到酒足饭饱,回家冲了个凉,脑子开始清醒了,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捉了个虱子在头上躁。幸好,我想,现在路瑶会站在我这边,到时候真找不到那个老人,她也会帮着我说话。但是我又想,既然答应了,应付形式也得去找找,毕竟海州不是很大。可路瑶却说,你还真想去找啊?我看算了,在茫茫人海找那样一个人,不是大海捞针是什么?我爸也真是,见谁投缘就叫谁帮他找这个人。老糊涂了,都几十年了,是死是活都两说呢。
路瑶如此一说,我愈发感觉这事很有意思,我的职业是记者,是个怕没事的职业。事情越稀奇古怪,我越有兴趣。我点了些清凉油在手指上,揉着太阳穴问路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仔细说说。
路瑶说,哪有什么事嘛,想当年父亲挨斗,最后下放到四川,在那里差点死掉,所幸被一个人救了,就是他所说的老陈。那位老陈当时还是小陈,是位教师,因为他父亲是个国民党俘虏,一家人在“文革”中被斗得死去活来,最后被赶到大山里去守林场,父亲也在那个林场里。有晚月黑风高,父亲和老陈出去巡视,一条蝮蛇把父亲咬了。老陈眼看着父亲的脚肿得像根柱子,气若游丝,情急之下,居然俯下身去,用嘴把父亲腿上的蛇毒吸了出来。父亲死里逃生,后来平反,父亲回了老家,老陈也回去继续教他的书。再后来,老陈曾从海州写了一封信给父亲。可就一封,从此杳无音信。父亲常常说,老陈是我们一家的再生父母,那份恩情我们一家人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也就因为这,父亲硬把我逼来了海州找工作,目的也是要我找老陈。可我到哪里去找?既没老陈的照片,又没确切地址,叫我怎么去找?就算某天我和老陈擦肩而过,也根本不认识啊。唉,我父亲经常问我,有没有你陈叔叔的消息啊?唉,我头都快爆炸了……
看来,我这次的跟头算是栽到姥姥家了。我想,如果我想和路瑶消停地过日子,还真得先找到这位叫老陈的四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