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湾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离开它回城那一段时间的光景。那次招工我被刷下来了。我们那个知青点一共有十个知青,只有李孟阳和另一个女知青得到了返城指标。公社的知青办主任把我和肖晓丽两个被刷下来的女知青叫到公社去谈了话。他给肖晓丽的评价是思想上政治上进步很大,劳动态度好,改造有成效。今后要注意的是要进一步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彻底改造世界观,全面成长为无产阶级事业的接班人。对于我,知青办主任也给了很多肯定的评价。但致命的一点却是要我进一步转变劳动态度,时时刻刻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我听得出来,这是说我一直在大队文艺宣传队参加排练和演出活动,好像是逃避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我想不通,为什么李孟阳一个大男人也是常年在大队文艺宣传队排练,也没有参加什么体力劳动,他就可以拿到招工表?无外乎是因为他的在一九六六年就被打倒了的父亲现在已经被解放,还参加了老中青三结合,担任了省城里重要的革委会的副主任。
从公社回南湾知青点的路上,肖晓丽一直在劝我,叫我想开一点。她说她的,我一直不吭气。肖晓丽当然可以平心静气地对待这次落选。她自己原本就没指望这次能够拿到指标回城。她出身不好,父亲是资本家。这一次能够被纳入省城招工的考察范围,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何况知青办主任还特意找她谈了话,虽然指出了她的不足,但都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只要肖晓丽再坚持一段时间,说不定下一次她就可以作为可以改造好的子女的代表顺利地踏上返城的道路。而我呢?我虽然常年在排练节目,那也是尽心尽力的,说起来不过少了几天的日晒雨淋。我也是做出了成绩,流下了汗水的。我出演的节目因为质量优秀,参加了全公社的汇演,还参加了市里的调演,为南湾增了光也为我们知青增了光。这些功劳知青办主任只字不提,还说我劳动态度不好。这一次已经争取不上了,但要改变领导的这种印象,争取下一次的招工指标,我以后该怎么办呢?
回到宿舍,我实在忍受不了内心的委屈,扑倒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肖晓丽在床沿坐着一直劝慰我,一会儿给我绞来一条毛巾让我擦脸,一会儿端来一杯热水让我润喉。我则毫不理会,只是毫无顾忌地哭,好像要把所有的郁闷都化作眼泪流出来才罢休一样。
肖晓丽正在为她给我打来的晚饭我一点都不想动而发愁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李孟阳的声音,周洁心,周洁心,你出来一下。
我不想理睬李孟阳。他总是为传播一些小道消息来找我,而且每次都是一惊一乍的。但肖晓丽却在宿舍里代我答应了,李孟阳,你等一下,洁心一会儿就出来。肖晓丽兴许认为这是一个让我止住悲情的好机会。
李孟阳是中学时高我一届的同学,从下乡以来就一直追求我,而我则不置可否。这些肖晓丽她们都知道。
肖晓丽劝我说,难道你要把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才好吗?我这才警醒,接过肖晓丽再次递过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走出了宿舍。
那是冬天,天黑得早。李孟阳也似乎并没注意我脸上的泪痕,只是拉着我往田湖岸边上走。以前,李孟阳有什么他认为是秘密的事总是拉着我到田湖岸边上去说。
我跟着李孟阳来到了湖岸边那棵大槐树下。李孟阳说,洁心,我给你一样东西。他在随身斜背的黄挎包里摸索出一张纸来递给我说,这个给你。
我接过来借着微暗的星光看到了纸头上的“招工”两个字。是一张招工表。
哪来的招工表?
李孟阳说,是我的,现在给你了。
我一下子把招工表紧贴在胸口,真的,给我了?
是的,是真的。
可以招工了,可以回城了!我止不住心中一阵狂喜。我连声对李孟阳说,谢谢你,孟阳,谢谢你。我紧紧地握住了李孟阳的双手。李孟阳说,不用谢,你高兴就好。
但我陡然意识到事情来得过于突然,便问,孟阳,你给我了,你自己呢?
黑暗中,李孟阳笑笑说,我再说吧。我爸出来了,他总会想办法的。
李孟阳说,本来这次我们南湾知青点只有一个招工名额,那是指定要给童建柱的。童建柱是南湾大队的党支部副书记,知青点负责人。据说给他指标是要安排他到市党校去学习,然后委以重任。
李孟阳说,这说明了一个问题,招工指标可以带帽下达。既然这样,我也打电话回省里让我的父亲给我活动了一个带帽下达的指标。
我问,那为什么这次领招工表的知青里没有童建柱?
李孟阳说,童建柱不愿意回城,给公社和市里写了决心书,要扎根南湾一辈子。过不了几天,市里就要号召全市知青学习童建柱的先进事迹了。正是因为童建柱不走,才有了多余的一个指标,把你们几个都纳入了今年招工的考察范围。
童建柱不走?李孟阳把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来的招工表送给我,也不走?我突然意识到接受这份招工表是一个十分重大的决定。我忙不迭地把手上的招工表递还给李孟阳。李孟阳说,怎么,你不要?
嗯。我慌乱地点头,这是你好不容易弄来的,我不能拿走。
李孟阳说,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边说一边退了几步,转过身来就疾步向知青点走去。
李孟阳在后面边追边说,洁心,洁心,我是真心的。
我撂下一句话,让我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