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这个名字是村里懂算命的周先生起的。周先生是从旧社会里活下来的孤老汉。他是村里的五保户，村里给他一间公房住，给他分粮食吃。他会算卦推八字，会看风水，村里的人有什么红白喜事就找他算一算。周先生给红树起名字的时候是在金贵给儿子办满月的时候。
本来哑巴的儿子满月是没人在意的。村里的人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人情。金贵倒是勤快老实，谁家有事都去帮忙，可是一个哑巴是没有啥人情的。哑巴欠别人的情哑巴知道，别人却不觉得欠哑巴的情，谁都会想，哑巴欠大家是天生的嘛，谁又欠哑巴的呢？比如陈兰花给金贵女人接了生，金贵就总是给陈兰花家帮忙。该种包谷的时候，金贵到山上去给张泥匠打下手积火灰肥，除草的时候了，金贵跟着张泥匠到坡地上除草。张泥匠时不时地要出门给人干活儿挣钱，地里的活常常就有金贵来给干。金贵种庄稼种得不差，地里的活儿不让人操心，给包谷除草的时候绝对不会把包谷根铲断。金贵还从地里挖出去年的洋芋，那洋芋春天里从土里吸了水，挖回来炒着吃，鲜脆爽口；洋芋苗是喂猪的好东西，水分多、鲜嫩，猪爱吃。每次看到金贵从地里回来都要背回一背篓猪草，提着半笆篓洋芋，陈兰花就觉得金贵真是个能干的人，陈兰花知道，金贵这么卖力地帮她家干活，就是念记了她给他孩子接生的情分。陈兰花不像别人那么觉得心安理得，她不觉得哑巴给她家干活是天经地义的事。金贵来的次数越多，陈兰花就越觉得过意不去，越来越觉得欠着哑巴的情。金贵干了活儿，陈兰花会给他做些好吃的，腊肉炒酸菜呀，野木耳炒蒜苗啊，每顿都要拿出张泥匠的酒让金贵喝上几盅。陈兰花生了四个女儿，大的十五六岁，小的才三岁，每次吃饭的时候这四个女儿就在桌子上嘻嘻哈哈，你戳我一筷子、我敲你一下头，金贵一边吃饭，一边看这群女孩子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陈兰花看得出来，他是在心里羡慕呢。金贵回去的时候，陈兰花少不了要给他装点儿蜂蜜呀、猪油呀什么的，跟金贵说拿回去让他的哑巴女人吃的。金贵很感激。
陈兰花觉得欠着金贵的情，所以就特别关心金贵和那个亲手接下的孩子。没到满月，陈兰花就跑去看那母子俩。她给孩子做了一件小褂子，把小女儿穿不得的衣服拆了，改了两套衣服，做了一双小鞋子，一包袱包了给金贵家提去。陈兰花让张泥匠一块儿去，目的是让张泥匠看看金贵家的草棚，看能不能改修一下。张泥匠也觉得应该还点儿金贵的情，计划着帮金贵把房子改一下。金贵的儿子长得白白胖胖，哑巴女人抱在怀里，看到陈兰花来了，脸笑成了一朵花儿。
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灶火房搭起来了，草棚的墙也抹了粘泥，陈兰花给哑巴母子俩床前生了一堆火，免得屋里太湿太冷。吃了饭，陈兰花和张泥匠要回去，金贵高兴得像孩子似的，把一捆旱烟往张泥匠怀里塞。张泥匠喜欢金贵种的旱烟，就不推让，哑巴金贵和老婆都笑呵呵的。陈兰花走的时候也没忘摸一把孩子的脸。
张泥匠说：金贵这哑巴，种的烟倒是好。陈兰花说：可怜一对苦命人，都不会说话……张泥匠吧嗒吧嗒抽着烟，没说话。陈兰花又说：那孩子好喜人。
张泥匠叹口气。陈兰花明白他的意思，说：这都是人的命，我没给你生一个。
张泥匠说：老都老了，莫想这个了。人嘛，都是命，我命中不带。
陈兰花感到自己的眼泪流到脸上了，用手一抹。听见树林中扑簌簌一阵阵地响，树林里的小野物在跑呢。斑鸠在呱呱地叫，鹁鸪鸟晚上也不歇息，波谷波谷地叫着，还有那些小竹雀、小画眉鸟，都在树林里唧唧咕咕地说着悄悄话。“我是想，那孩子千万别也是个哑巴……”陈兰花跟男人张泥匠说，“大人命苦，千万别再落到孩子身上啊……”
张泥匠把烟锅子拿在手上，也叹口气。
陈兰花想着这么喜人的孩子是个哑巴，心里觉得一阵阵的痛。她站在路边喘气，对张泥匠说：我心里好难受，歇一下吧。
张泥匠站住，说：咋啦？才走这么几步。
陈兰花说：心口痛，像挖子挖一样。
张泥匠说：我给你揉揉？
张泥匠一边揉着陈兰花的心口，一边说：要不要找周先生给弄点草药喝。
陈兰花说：不了，不了，肯定是刚刚走路急了，心里发慌呢。
张泥匠说：就是嘛，你又没有这个毛病。
陈兰花一边呻吟着一边说：我是不是老了，女人老了就是毛病多。我老了，没办法给你生儿子了。我就是想着金贵的儿子呢，我要再年轻点，我也生一个。可是我不能生了，我就喜欢金贵那儿子呢。喜人哪！
张泥匠停了手，说：再喜人也是人家的。
陈兰花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是怜悯金贵两个哑巴呢，我好想收个干儿子呢。
张泥匠说：你是说哑巴的儿子？
陈兰花：我收干儿子就收哑巴的儿子，我就希望那孩子能好好活下来呢……
张泥匠说：好吧……可是，终归是人家的呀。
陈兰花歇了一阵子，感觉好多了，又起身走：是啊，终归是人家的，我就是觉得金贵两口子可怜，觉得那孩子喜人呢……
陈兰花一边说，一边又觉得自己心里跳得厉害，像挖子在挖似的。张泥匠不说话了，开始唱歌了。他的声音很高，像半天云里扯起一块绸布，被风吹着、飘着、鼓着、绷着。陈兰花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扯着，生疼，疼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糊得满脸都是。她一边用手抹着，一边听男人的歌声在黑黢黢的大山间撞出一阵阵的回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