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跟人打架了。
那天红树在树林里逮住一个金龟子，是那种头上带犄角的金龟子，一身泛着金灿灿的光，头上两只铁铲一样的犄角霸道地向前挥动着。红树用一根麻线套在金龟子的大铲子上，金龟子一路把线绷得紧紧地、绕着圈飞着、像小飞机一样嗡嗡地响。一到学校，全学校的学生都来围着看。这么大的家伙，这么大铲子！谁都没见过的金龟子，偏偏叫红树给逮住了。
放学的时候就有人来抢红树的金龟子。抢红树的金龟子的一个叫全志军、一个叫桑义华。他们是表兄弟，他们放学了就一路跟着红树。红树正高高兴兴地牵着金龟子，跟珠儿她们一路往家走呢。红树只顾着玩他的金龟子，珠儿她们只顾着说话。后来她们发现红树不见了。珠儿说你们等我一下，我看看红树。那几个女生说珠儿你一天老是红树红树的，明年你就不上学了，谁管红树去？珠儿没理她们，跑回去找红树。珠儿跑回去看到红树被全志军和桑义华压在地上了。全志军跟桑义华两个也没把红树压住，红树把他们两个翻到一边，像两只大白兔滚在地上，露出白白的肚皮。全志军跟桑义华被红树摔滚在地，就躺在地上骂红树：金红树，哑巴；哑巴，金红树。他们俩干脆不跟红树打架了，躺在地上，一齐喊叫。珠儿跑过去，红树正拿脚去踢地上躺着的那两个。红树没踢疼他们，他们倒是越来越劲儿足，拖着嗓子喊——哑巴不说话，金红树是哑巴，金红树不说话，金红树是哑巴……珠儿说：全志军，桑义华，小心我撕烂你们的嘴。那两个根本就不理珠儿，照样儿喊叫，喊得树林里的树梢树叶跟着哗啦啦地响。珠儿喊不住他们，就去拉红树，可是红树死活不跟珠儿走。红树的金龟子早被压成了肉浆，红树眼睛盯着地上躺着的两个小孩，还要去踢，珠儿去拉他，他反倒踢了珠儿一脚。可是无论他怎么踢，地上的那两个还是不起来，只是越叫越欢，越叫声音越大。
红树眼看着就要哭了。珠儿生气了，说：红树，你再不走，我走了，红树……
红树把脚抬得老高，要朝全志军的肚皮上踩。全志军的哥哥全志民来了。全志民可不像全志军和桑义华，只知道躺在地上耍赖皮。全志民个头大，是五年级个头最高的。全志民过来说：好嘛，你个金红树，人小还欺负个人，你敢踢我兄弟，还踩他呢！全志民走过来，手一挥就把红树：准了个坐墩儿。全志民说：金红树，你个哑巴娃，你爹是哑巴，你娘是哑巴，你还是个哑巴，你们一家都是哑巴！珠儿跑到全志民跟前，说：全志民你再说，我要报告老师了。全志民不怕老师，全志民说：张玉珠你少管闲事，他是哑巴的儿子，又不是你亲弟弟！珠儿还要说话。全志民说：张玉珠你再不让开，我要打你了。
全志民为啥敢打她？全志民是大队全支书的儿子，全志军是他兄弟。全志民又踢了红树一脚：你个哑巴，少惹我兄弟，你再敢踢我兄弟我打得你下辈子还是当哑巴。
全志民领着他兄弟全志军和他表弟桑义华一路唱着歌走了。他们唱的声音很大，连对面高高的七里山都哦呵呵地回响着。
珠儿气呼呼地跑去拉红树，她看到红树牙齿咬着嘴巴，把嘴唇都咬白了。珠儿喊：红树，红树啊……
红树不理她。红树看树。树是青苍苍的。青青的树叶被风拍得摇摇晃晃的。树干上有一群蚂蚁，排着弯弯曲曲的队列向上爬。红树好像在看那蚂蚁。又好像没看蚂蚁。
珠儿又叫：红树哎，红树……
红树好像聋子，听不到她喊；红树好像哑巴，忘记了说话。
珠儿吓坏了。她蹲在地上，偏过头看红树的脸。她看到了红树的眼泪，像一群亮晶晶的蚂蚁，从眼睛一直爬到下巴上，一颗颗掉在衣服上，掉在裤子上，掉在地上。
珠儿就去拽红树。珠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红树拽起来。珠儿拉着红树回家。红树就跟着她走。红树像根木头一样，让珠儿拖着走。珠儿觉得好累。珠儿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全志民全志军他们。
红树被珠儿拖回家。往常红树放了学就跟珠儿回家吃饭。吃过饭了，红树爱写字就写字，想住下就住下。要回家，干妈陈兰花就叫珠儿送他回家。这一天红树不跟珠儿进屋了。陈兰花说：红树回来了，红树吃饭了。红树也不像往常那样叫干妈叫干爹，不像往常那样跑进灶火房里帮干妈拿碗筷。红树站在院子边上，任珠儿发狠拽他，他也不动弹。珠儿生气了，自己进屋了，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喊陈兰花：娘，娘，你看红树，你看红树！
陈兰花跑出来一看，红树正扭身往家里走，陈兰花赶过去叫红树：红树啊，你咋不进屋呢？
红树站在那里，咬着嘴唇，不答话。陈兰花吓了一跳，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跑到红树跟前：红树，你这是咋啦？
红树翻着眼皮，不看干妈。红树咬着嘴唇，不说话。红树僵着身子，不动弹。
陈兰花喊叫珠儿：死珠儿，你惹红树了？
珠儿在屋里说：娘！我哪里惹红树了？
陈兰花说：那红树咋的啦？
珠儿说：全志军和全志民打红树了！
陈兰花心里疼了一下，赶忙去摸红树的脸，去摸红树的胳膊腿儿。红树站在那里，硬硬地，任他干妈摸他。陈兰花说：好红树，我们先进屋里好不好？好红树，干妈给你做了好吃的呢；好红树，回头让你干爹打那两个狗日的去；好红树……
红树站在那里，像个树桩。陈兰花眼泪流了一脸。陈兰花眼前站着一个哑巴。这是她最害怕的事。怎么人能把人打成哑巴？陈兰花这辈子没见过，听都没听说过。可是，红树叫人打成哑巴啦。陈兰花想着红树成哑巴了，他现在这样子，跟他那哑巴爹金贵没一点儿不一样……陈兰花想着红树就这样变成哑巴了，心里一股股地疼，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脸上全是眼泪。
陈兰花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了。她一松手，红树就开步走了。
陈兰花眼巴巴地看着红树走到院场外的水田边，从田埂上走过去，一直走到山嘴上的竹林那边。
红树的身影越来越小了。陈兰花看得眼睛都花了。看不见红树了。陈兰花傻愣愣地看着红树走远了，变成了一个小人儿，小影子，小黑点儿。陈兰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红树成哑巴啦，红树成哑巴啦——她觉得这声音像锥子一样锥在她的心坎上，疼得她人都快晕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