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思很怕狗,从小就怕。
思思已没法说清她为什么会怕狗,或许因为她看见狗朝人狂吠的样子很凶,也或许她知道狗这种动物是会伤人的。思思住在城里,从小到大她家里从没养过狗。小时,她住家的街巷里只有那个靠种草药为生的草头医生家里常养狗,思思路过那家的门前,听到狗的叫声就怕得提心吊胆,偶尔看见那两条土狗竖着眼睛朝她狠瞪的样子,便怕得心惊胆战。思思因而总觉得她与狗这种畜牲是无法接近的。
思思14岁那年念初中二年级。某天下午上学的路上,她穿过那片新开发区里那条通往学校的小巷时无缘无故被一只大黄狗追逐,背着书包的思思跑呀跑,她越跑那只大黄狗越追得厉害。那是一个雨后的下午,2点20分光景,思思快要迟到了,路上再也看不到上学的学生,思思边跑边回头瞧瞧那只大黄狗离她还有多远。黄泥小路上一个连着一个的积水坑,头上有雨后的蜻蜓在飞,刚透出脸儿来的薄若柔纱的阳光照不透狭窄的小巷,一些斑斑驳驳的影子照在水塘里,那只大狗发亮的黄色的毛发不时地在阳光下闪耀,思思跑到绝望的时候吓得轻叫了起来……后来,她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名男生,喝退了那个畜牲。思思听到断喝声回头张望,正看见一名没有背书包的男生从地上拾起一块断砖斥喝着朝那恶狗扔去,那狗便吓得摇着尾巴调头蹿进一条横巷逃遁而去。思思已喘不过气来,害羞地望了那个男生一眼,连谢谢也没有勇气说出来,吓青的脸酡红了,一溜烟跑去学校。思思认出了那名男生是她大哥思慕的同学,思慕与思思同在一所学校念书,思思念初二,思慕念高二。思思看见过那名男生和思慕走在一起,思思知道那名男生是认得她的,学校里的许多高年级的学生都认得她,思思是学校的广播员,文娱汇演的时候常常自个儿站在舞台上朗诵,大大的照片贴在学校的板报上。偶尔,思思走过的时候会听到男生扬着声儿叫她的名字。
如果不是因为那头追逐她的大黄狗,思思是不会记住那名不同年级的男生的。而对于那次被狗追逐,思思记得很清楚,二十多年过去她甚至还清晰地记得那男生当时的模样:长相并不英俊,黑的皮肤,黑的嘴唇,黑的头发,脸上的五官唯一可称道的便是那笔挺的鼻梁,他身上穿的是墨蓝色的四明袋上装和那个年代常见的墨蓝色的裤腿挺宽的裤,以至后来,思思在每度的回忆里,他都以一个独特的墨蓝色的记忆出现,像一片墨蓝色的影子一样。思思还记得那天那名男生并没有背着书包,高中部的学生大多都不背书包上学,把那些厚重的课本都留在学校的抽屉里;那天那名男生的一只手上捏着两本卷成筒状的书,他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来拾起地上的断砖向那只对她紧追不舍的恶狗投掷而去的。后来,思思像是再也没遇见过那名男生,那名男生也没有借着这码事儿讨好她,因而他的模样便留在了她的记忆里,永远也抹不去。当思思回首凝望她走过的人生之路时,竟然发觉那名男生是唯一在危急的关头为她挺身而出的人。因而,这些年来,思思很难说清那名男生在她的内心里一直饰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即使现在,她仍会偶尔地渴望突然又遇见他,她想她会认出他来的,她想那名男生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她担心的只是他还会记得她吗,记得他当年那平凡的义举吗?思思内心的这种情绪,那名男生是永远也无法知道的了。试想就算那名男生在那些属于思思的往后的日子里突然再次出现在思思的眼帘,思思会有勇气朝他展露一个隔着时光的重缦的微笑吗?思思又用什么样的语言令他在匆匆的人流里停住脚步,用一双俗世的眼睛穿透时空凝眸于她和听她的故事呢?
这是一段与狗有关的记忆,因狗的凶狠而成就了记忆的温馨。人类某些温馨的记忆似乎常常与它的相反面凶狠有关。因而小说家编故事总是把男女主角情感碰撞最动人心魄的一幕安放在危险的境地,譬如战争、历险、追杀、落入敌人的陷阱等等,以凶狠作为背景烘托出温馨的最高境界。温馨是人在险恶境地所渴望和需要的避难岛屿,一如开在地狱路边的花朵,它无法等同于饿汉将要获得的食物,温馨安抚的只是人类的心灵,温馨因而是人类食物背后藏着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