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棘坪毕竟是你人生第一次长距离旅行的目的地,下放到那里是你人生的第一个重要决定。这里的水土养育了你近四年之久,而且,差一点,此地就成了你终生安身立命之地。你觉得你确实不能闭着双眼说你对野棘坪没有丝毫感情,但只要一提起野棘坪,你却感受不到丝毫甜蜜温馨的气息,你最先想到的,总是离开它时的情景。也许你一进野棘坪就后悔了,也许野棘坪确实让你伤透了心,现在回忆起在近四年的那些时光里,你总是在考虑如何离开野棘坪。你初时还想着和宋一枫一起离开,但很快你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宋一枫的想法和你完全不同,而且,你和宋一枫有什么关系?虽然最初你们也许有过相互吸引,这吸引甚至把你们从省城一起裹挟到了野棘坪,成为共同下放到同一地点的同学。但几年过去了,你们的关系有其他进展吗?一丁点儿都没有。由你和宋一枫、朱先平、邓家富三个男生组成的这个知青点的四个知青,或许还包括村里派来给你们做饭,并和你一起住在工屋里的腊香姑娘,所有人都如同兄弟姐妹,不见丝毫的亲疏。所以,你不能勉强宋一枫,你注定了要自己想办法离开。但你却没有一点办法。出山的门路是共同的:当兵,推荐上大学,城里招工。你一个小姑娘在这深山里,自然没有什么能力。远在省城的父母,虽然他们想让你返城的急迫愿望一点儿也不亚于你,但他们的力量确实太有限了。他们只是一对小学老师,除了在经济上贴补贴补你,再有的只是写给你一封一封充满慰情的信。那时候,你觉得一个人面对自己的命运是多么的无助,又是多么的无奈。
当你不得不在这条极不情愿的路上无可奈何地继续走下去的时候,可以返城的消息陡然传来。这让你大为震惊,也大喜过望,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天早上,你被安排去和几个老年妇女在工屋里剥苞米。这是队长腊香爹对你的照顾。在工屋里,无风吹雨打,无日晒夜露,活路便轻省许多。腊香爹是队长,是野棘坪这个小山村里的最高长官。你作为村里唯一的女知青,常常得到他的照顾。像剥苞米这样的轻省活,连腊香也从没得到过分派。
腊香爹说,一个大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女娃子,哪受得了老天爷的磕巴哟。
话虽这么说,可一到农忙的时候,你还是得和村里所有的壮劳力一样,和男知青一样,去干重体力活。这个时候,腊香爹就又说,不劳动,吃什么?只有喝西北风。腊香爹的话永远是对的。
三年多来,插禾割稻,薅草扬场,耕田打耙,运粪挑堤,没有哪一样农活你没有尝试过。就是宋一枫组织的那次小型的水利工程,建造一担泉水坝,整天都是搬石头、打钢钎,你也一天不落地参加了。那记忆如同留在你手上血红的裂口一样刻骨铭心,其间的劳碌辛苦让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临近中午的时候,你拿着一只簸箕准备去盛剥好的苞米,工屋外就传来了朱先平的声音,南榕,南榕,你的指标下来了!你快出来!你闻声站起身来,扔下簸箕,转身就奔出了工屋。
朱先平满头大汗地站在你面前,肩上斜背着一只军用挎包,手上提着一个大网兜。
你问道,什么指标?
他却答非所问地举了举网兜说道,鸡,还有猪肉。那两只在网兜里被勒得紧紧的公鸡不停地呻吟叫唤。
你不解地看着他。他又难为情地说,不是摸来的鸡,是我在县城里买来的。他的这一解释让你算是弄明白了一件事,以前邻村不见的那些鸡呀、狗呀、猪崽儿呀,大家原以为是邓家富一个人干的,现在看来朱先平也有份。你瞪了他一眼,转身要回到工屋去。
朱先平悟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把网兜往地上一扔就拦在你的面前说,是招工指标,招工指标。他忙不迭地从挎包里抽出一张空白的招工表来递给你。你接过来一看,果然是省城国棉六厂的招工表,上面紧要处还盖上了大红的印章。
你觉得浑身的血往上一涌,不敢相信一个重大的转机正在出现,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背过身去捂着脸就哭了起来。朱先平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安慰你。他一把从你手中把招工表又拿了回去,说道,不要弄破了,这可是我忙活了好几个月才搞来的。见你依旧是哭,他又将招工表塞回你的手中,说道,只是单位不太好,工种也不太好,不过,我总算是履行了我的承诺。
朱先平提起他的承诺,你想起来了。差不多半年前的一天,傍晚收工钟响,你们几个知青飞快地收拾农具准备回知青点。朱先平突然就说,伙计们,明天我就要走了,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当时大家并没太在意。朱先平自下放到野棘坪以来,正经出工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三天两头溜出去,有时候去县城,有时候回省城,有时候则到别的知青点住上好几天。好在腊香爹并不太管他,也不向上面反映。但每到年底分红,他总是欠村里的钱。他也不在意,让家里寄钱来补贴上就算完事。说再也不回到这个鬼地方是朱先平的口头禅,但过上几天,他又背着他的黄挎包晃晃悠悠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