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在等待宋一枫。你最初觉得,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宋一枫应该来到你的身边,和你一起分析,帮你参考,甚至代你作出决定,就像他平日里所做的一样。进而你意识到你这是要离开野棘坪,离开知青点,离开宋一枫。离开宋一枫,这可是你以前从未想到过的问题。那会出现一些什么样的后果呢?你不敢想,你万分迫切地需要宋一枫此刻来到你的面前。但没有。宋一枫并没有请假,他同腊香爹一起在田里赶牛打耙,准备种植萝卜和大白菜,这可是野棘坪整个冬春季节的主要作物。
收工钟响,宋一枫终于和腊香爹一起来了,同来的还有会计和妇女队长。毕竟一下子送走两个知青,这对野棘坪来说是一件大事,腊香爹还拿来了家里存放了大半年的腊猪蹄和苞米酒。邓家富又做了一个火锅,整个席面就显得异常丰富,热气腾腾了。
大家围坐下来,端起酒杯,从诉说野棘坪的苦、知青生话的苦开始,相互道歉。你和朱先平说给野棘坪添了不少麻烦,腊香爹说野棘坪让你们遭了罪。然后就谈到吃,说到吃的艰难,憧憬省城的不愁吃喝。一边诉说一边享受烧心的苞米酒和美味的火锅,大家觉得很幸福。
宋一枫不怎么说话,只是在腊香爹说到耕作艰难的时候,和他讨论了半天耕田时如何使力均匀,尽量把地翻深,如何把犁线犁得更直等技术问题。他喝酒不多,倒是就着火锅里的油汤吃了不少饭。
你觉得宋一枫终究是有话要对你说的。果然,酒宴结束,腊香爹他们起身告辞后,宋一枫和你走到了门外的空地上。那时山坳里升起了一弯新月。朦胧中,你可以看到宋一枫侧脸的轮廊。他只是平淡地说,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你马上说,我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说,怎么办?明天就走呗!
你不做声,你在想这也许就是他为你做出的决定了。然后他问你需不需要帮什么忙。你说没什么忙好帮,朱先平已买好了明天的车票。你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宋一枫才说,只是不要忘了野棘坪,也不要忘了我们。
你嗫嚅道,怎么会呢?
宋一枫不再说什么,转身叫道,先平、家富,我们一起送南榕到工屋去吧。
他们出来,你们就一起往工屋走。到了工屋,你看再也没有机会和宋一枫单独说话,就劝他们先回去,几件行李等腊香来了一会儿就能收拾好,该带走的带走,该送给她的送给她。他们也就真回知青点去了。
晚上,你再也睡不着,你开始回忆你的知青生活。这就要离开了?离开这曾经发下誓言要战天斗地扎深根的地方?离开这摸爬滚打三年多,留下你艰难困苦的地方?离开你曾多次暗下决心要追随终生的人?你的心思又回到了宋一枫身上。你想起了在省城时,宋一枫约你一起下放时说的话。那天你说,宋一枫,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想起了在保宁县知青办分配具体地点时,宋一枫问你,野棘坪最偏远,也最困难,你怕不怕?你说,有你宋一枫在,我怕什么!你想起了你和宋一枫前年冬天到保宁县城参加全县知青先进事迹讲用团的情景。你们俩能参加这个报告会,是因为你们为建设一担泉水利工程做出了突出贡献。最后一段从公社到野棘坪的路,由于没有车,你们是赶夜路走着回来的。一路上,宋一枫都拉着你的手。宋一枫一直处在做了一点实事的兴奋之中,诉说着今后的打算。宋一枫说到改天换地兴许题目太大,但我们一定能改变点什么的时候,一高兴竟搂住了你的肩。你初时本能拒绝,进而往他怀里一缩。你希望他站下来,搂住你然后是热烈的相吻。你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那情形直到今天想起来都让你面红耳赤。但没有,宋一枫很快就放开了你。他甚至放下了你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抽了起来。
你的回忆到这里结束了,没有更多的东西让你反复咀嚼了。
一夜未睡的你起了一个大早,你爬山到那棵巴山冷杉那儿去。你知道宋一枫每天早晨都会到那儿去打一套拳,十段锦。你得找到他,把所有的话说清楚。你气喘吁吁地爬上山的时候,宋一枫正好气喘吁吁地打完拳。你们四目对视,喘息初定,你说,我就要走了。
他平淡地说,我知道,你走吧。
难道我们就这样分别吗?
人生的分别无处不在。
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点点的特别吗?
宋一枫不做声。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把头转到一旁说道,没有,所有的分别都是一样的。
你不甘心一切就此结束,终于说出了那句你认为是最为大胆的话,宋一枫,难道你就不需要一个人等着你?
宋一枫转过了头。那时,熹微的晨光从树丛间洒下来,映照出他的双眼有些晶莹的东西。他一步一步向你走过来,你也向他迎上去。他一边走一边说谢谢你,南榕。在他的双手轻轻地搭上你的双肩的时候,他说出了你意想不到的话,有些人你永远不必去等。
你心中一寒,止不住无声地流泪。你不顾羞耻地紧贴在那宽厚的胸膛上尽情地哭,你希望他的双臂逐渐用力,直至拥紧你,和你相对而泣。但没有,宋一枫只是让你这么靠着,在你汹涌的哭泣告一段落的时候,慢慢地在你背后轻拍两下把你轻轻推开。他用衣襟为你擦干泪水,就像一个慈爱的大哥哥对受了委屈的小妹妹那样说,走吧,什么都不要说了,跟着朱先平回省城去吧,他追求你这么多年,会对你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