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一辆吉普,两辆摩托,轰隆着开进了豆角寨,惊得人们从睡梦中醒来,不知出了啥塌天大事,纷纷披衣起床,跑到街上,互相打听消息。来的是戴大盖帽儿的公安人员,下了车点名儿要到盛大发家,验看被毒死的盛金柱的尸体,最糊涂的要算盛大发了。他心里奇怪:白天我们爷儿俩要告状,被七嫂死劝活劝地拉住。我多长了个心眼儿,想缓一步,並没惊官动府呀,公安局的人咋闻风找来了?这状是谁告的呢?
金柱的死因,远不象有些人想象的那样复杂。公安局的法医老米检验了尸体后,只用了简单的四个字,便给这个“谜语”做出了准确的答案——“甲醇中毒”。他向人们解释说:“甲醇是一种化工原料,又称木酒精,也叫木醇,气味与酒精相似,为无色透明的挥发性液体,易溶于水。一些不法分子用甲醇充当酒精,加些水和香料兑成假白酒,再贴上盗用或仿制的名酒商标,卖大价钱,牟取暴利,坑害了不少群众。”
秋葵头上的一座大山搬掉了,老发财却捶胸顿足地大哭:“我不该图排场讲面子,在郑州自由市场上出大价钱买私人的酒。是我害了自己的孩子呀!……”
省城的酒贩子一时抓不住,老发财的责任也没法追究,金柱白搭一条命,人们嘈嘈杂杂地议论着,叹息着,各自回家钻进了热被窝。
使豆角寨人不解的是,在盛家发丧出殡的时候,在解除了对新媳妇的怀疑误解、强大的舆论压力之后,秋葵姑娘却扑在金柱的棺材上,哭得死去活来。
殡埋罢金柱的第二天,秋葵一大早便去刘集镇供销社买回一块玻璃,直接送到村委会办公室,说是要包赔前日夜间损坏的窗户玻璃。原来那晚秋葵引开“二半吊子”小叔盛银柱,野木匠任雨竹才能有机会脱身:趁银柱在村街上咋呼的当儿,秋葵跑到村委会办公室外,见夜里无人值班,她也顾不得许多。找了块石头将窗子下边的玻璃砸烂,伸胳膊进去,抓起窗下桌子上的电话,要到了县公安局值班室。
听了秋葵要赔偿玻璃的原因,村干部这才知道报案人原来是她自己,都暗暗佩服这姑娘的胆略见识。其实,只有秋葵自己才明白,她的胆略见识乃至生命,全都是另一个外乡手艺人临时给她送回来的。
秋葵与金柱恋爱一场,结婚一次,却徒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金柱死了,撇得秋葵姑娘不姑娘,寡妇不寡妇,她该咋办呢?且不说二人有过二年的深情厚谊,即便是一个好朋友死了,一个多情善感的姑娘也会思念哀伤不已。何况金柱的热孝在身,亡夫的尸骨未寒,秋葵除了苦闷悲伤之外,还来不及对自己今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岂知一种不幸在她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间就降临了。
盛银柱,这个在娘的肚窑里没烧透的“生红砖”,早就对秋葵的花容月貌垂涎三尺。如今见哥哥一死,他便打起了孬主意,瞅空子对老发财说:“爹,咱家为娶俺嫂子,可是花了一大堆钱呀!俺哥伸腿走了,俺嫂子不是成了卧不稳的兔子了吗?咱可不能让她跑了!反正她也没跟俺哥睡过,这个便宜不能让别人拣去。我想把她霸过来,俺叔嫂俩‘错一榫’又省东西又省事,你看中不中?”
老发财眯缝着眼瞄了小儿子一会儿,神情诡秘地笑了,他惊喜这傻小子还会动这番心思。但想了想,又摇头长叹了一声:“唉……”顿了顿,才道出了心事:“您爹也不是憨大头。这件事,早就存下意了。您哥死,我为啥不急着上告?一来我不相信她年轻闺女家会害人,二来我想请东头你罗锅儿爷先验验尸,他旧社会在县警察局当过仵作,对死人能念出一肚子‘古古儿经’。要是你哥真是被人害了,再上告也不迟;若不是你嫂子害哩,咱何必在她身上出气,弄得亲不亲仇不仇,以后再用绳拴,人家也不往咱盛家留了。我操这份子心,还不是为你铺条路吗?”
“二半吊子”拍着巴掌嘿嘿笑了。
老发财又严肃起来说:“你别傻开心。就怕是剃头的挑子——一头儿热。你比不了您哥……”
“哼!她不愿意?由爹不由娘!进了盛家门,就是盛家人啦,一个后婚茬子,等外品,烂黑豆卖不了珍珠价钱!”
“那……就试试吧……”
父子俩计议停当,银柱借口刚死了哥,怕嫂子在新房子里住着害怕,就天天黑赖在秋葵屋里要给嫂子“做伴儿”。农村都说“老嫂比母”,小叔子给嫂子说笑话、打俚戏,甚至动手动脚都不为赖。为此秋葵尽管心里老大不愿意,也说不出口;再加她想起金柱的死像,着实怵得慌,有个男人住在屋里做做伴儿也好。每日吃了晚饭,她早早就回到新房里,将耳房的门哐当关了,插个死紧,上床睡觉。心里话:“小银柱,你敢不安好心,我就敢送你到大牢里去吃‘罐儿饭’!喝一天七大两的面糊糊!”
叔嫂俩一里一外住着,头一晚相安无事,第二夜银柱就敲着耳房门,说了几箩头酸溜溜臊烘烘的下作话,秋葵用被子蒙了头,只当听了驴叫唤。第三天夜里,“二半吊子”的心里被一股邪火拱动着,再也忍耐不住,用脚踹着里屋的门说:“嫂子,实话对你说吧,我已给爹讲过,村里人也都知道了,咱俩是荞麦面拌糖稀——想粘也得成一砣儿,不想粘也得成一砣儿。你再假装正经,我可要劈门了!”秋葵恼得牙根疼:啊,原来你爷儿俩串通一气想欺侮我,没门儿!她本来穿着囫囵衣睡,这时就起来,抓把剪刀站在门后,说:“盛银柱,我就知道你是货郎担儿挑个鳖——不是正经货!想捞我的便宜?你瞎了眼了!我劝你趁早收起心,免得我撕破你的脸!”
“二半吊子”兽性发作,欲火用水是泼不灭的,他掂起大脚,哐当哐当一个劲儿地踹门。耳房门做的很薄,直框横撑五合板,只能隔君子,不能阻小人。“二半吊子”力气大得能撞倒牛,哪经得他死一脚活一脚地踹,眼看咔嚓响着裂了缝。秋葵想:碰上这种粗鲁人,好忍让不如恶泼命。于是,拉开电灯,哗啦一声把门打开,攥着剪刀毅然堵在耳房门口,眼里倾泻着仇恨的怒火,低沉而威严地问道:“你想咋着吧?!”
“二半吊子”浑身颤抖着往上凑,嘴里呼呼喘着气,含混不清地咕哝着:“我、我、我……要你……”
秋葵慌乱地往后退了两步,喝斥道:“要不你给我乖乖地滚出门去,要不咱俩拼个你死我活!你就是奸污了我,我明天告到法院里去,别怪我不给你盛家留香烟!”
“二半吊子”脑袋瓜轰轰烧得象火罐儿,鬓角青筋突突乱蹦,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心里什么也不想,他成了一头发情的野兽,两眼红得要滴血,身子被性欲之火烤得成了焦炭,麻木不仁了。他死死盯着面前这个菩萨般的姑娘,瑟索着,挪动着,突然大叫一声,扑了过去。秋葵打个惊颤,急得大呼:“快来人哪——”随即机灵地往门后一闪,抄一把条帚甩了过去。
“二半吊子”方才猛一扑,用力过猛,又落了空,打一个前栽,趴了个狗吃屎,屁股上挨了一条帚,气恨不过,正要爬起来撒野,就听盛大发在窗外喝住:“傻小子,你是想找死呀?!走!快跟我回家睡去!”“二半吊子”象只既斗不赢又不甘失败的公鸡,扑打着翅膀,悻悻地走了。
老发财为啥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出现?很明显,他是怕傻儿子“打不住黄鼠狼反惹一身臊”所以这两夜一直在新房外转悠,心想着:如果浑小子能得逞,那是年三十拾个猪大腿——活该过个肥年,若是秋葵死不依从,他也只好出来收场,免得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
公公把“二半吊子”叫走后,秋葵整整哭了半夜,暗暗叫道:“天哪,天哪!这个家,我还能再住下去吗?……”可住不下去又怎么办?她一时还找不出一条合适的出路。回娘家吗?嫂嫂不会相容的;上矿上找哥哥吗?工人宿舍怎能留一个年轻寡妇居住?投亲靠友?那岂是长久之计?……她愁苦得象下大雪还没个窝处的“寒候鸟”,在煎熬中过活,一日如同三秋哇!
过了两天,在街当中开代销店的“忽啦嫂”突然来串门了。“忽啦”是这地方的土语,意思是爱说话或热情爽快。果然,这个中年嫂子一进门,就象放机关枪般不停地嗒嗒,从不让别人有回话的机会。她先是用一种嫉妒而又倾慕的口气一个劲儿地夸盛家有钱,老发财是多么的有本事,有能耐;接着又慨叹金柱死的是多么可惜;后来又称赞银柱憨人有憨福,成了盛家的独根独苗,将来不用说一国江山全落到他手里……到兜底时才道出来意——给秋葵说媒拉线,让嫂子与小叔子“错榫”婚配。其实,她张口没说三句话,秋葵就猜到她是受人所托,来做说客的。但既然忽啦嫂忽啦到叫人不容置喙的程度,她也就以沉默表示抗议。直到这位铁嘴嫂子说得嘴皮子起了热,烧焦了舌尖子,烤干了唾沫星子,才想起征求当事人的意见:“我那值得可怜又叫人喜爱的好弟妹哟,盛家这么好的金銮殿,你可不能腾出龙位让别人来坐啊!是吧?”秋葵只用一句话作顶门杠子:“我想给金柱守三年寡!”
又过几天,豆角寨里忽然谣言四起,说田秋葵命里犯“红煞”,在家克死爹娘,出门克死丈夫,丈夫死了还要克死公婆。
这天早起,干枣儿似的姨母仄仄歪歪地走来,拉住外甥女儿哭道:“葵妮儿,二姨对不住你,不该说媒把你嫁到盛家来呀!如今大柱儿死了,弄得你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这还不算,近两天,村里人又咕咕躣躣地说闲话……”
“闲话?啥闲话?”秋葵还在鼓里蒙着。
老太婆把嘴张了几张,又闭住了,只管摇头叹气。秋葵已悟出了姨母的话意,就晃着老人的胳膊追问道:“二姨,村里人到底说啥啦?你学学嘛!别人把我闷在葫芦里,你要再背背藏藏地待我,那我还有一个亲人吗?……”说着眼圈儿一红,亮闪闪的泪花子在长睫毛里打转。老太太也很戚然,既不忍心瞒甥女儿,又不忍心说出来,为难了一阵子,终于将村里人泼脏倒臭的话呐呐道明。谁知秋葵听后反而把眼泪收回去了,愣着神咬着嘴唇不说话,眸子里先是凝结着忧虑,后来几乎喷出火苗来。姨母害怕地拉住她叫喊:“葵妮儿,葵妮儿,姨知道你的命是好的,人也是好的。那些烂舌头的人冤枉了你,他们都不得好死!你可要想开些,别气坏了身子啊……”
秋葵冷笑一声:“哼哼,豆角寨里没出伏羲文王,谁能精通阴阳八卦?我又没报过生辰八字,谁又能算透我的命好命赖?这分明是有人出点子要撵我走,想让我腾出这所房子,他们好另派用场……哼!我偏不走。我既然嫁给了盛金柱,金柱活着我是他媳妇,金柱死了我是他家的寡妇,只要我不改嫁,住在这里就是合理合法的!盛家要是嫌我,我就自立锅灶,分门另住。二姨,你去对俺公婆说明,只要他们没灾没病,真被我克死了,我情愿给他们抵命!啥红煞黑煞,全是蝎子放屁——散毒气害人!我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怕!”
老太太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哪里敢把这番话学说给盛家父子?见了老发财只是千恳万求,说暂时让外甥女儿留在这里,等给金柱做个“周年”再走。
其实,散布谣言要赶秋葵出门的不是别人,正是盛家父子。老发财见秋葵不就范,觉得再留在家里是只“死吃不拿老鼠的娇猫”,便另外打起了主意:他与傻儿子私下里合计说:“你嫂子如今是只抱住空窝不下蛋的鸡,白养着她啥用?不如打一棒子,把她撵飞算啦。”
“二半吊子”心里舍不得秋葵走,鹦鹉学舌似地说:“俺娘说过:家鸡再打团团转,野鸡不打绕天飞。俺嫂子是咱家的‘鸡’,她不愿飞,你再打也白搭。”
老发财眼一斜,嘴一歪,计上心来:“哼!叫她飞,她就得飞。我不明着用棒子打,只暗中给她一石头,砸得她卧不住,自己往外飞!”他教给儿子一套话,怕儿子不听使唤,就用甜言蜜语哄着说:“只要你嫂子一走,腾出了一所新宅窝儿,我再花一万块钱,保准给你娶个比田秋葵还俏气的大闺女!”“二半吊子”这才答应与老子配合,爷儿俩紧锣密鼓地张忙了几天,便把假佛说成了真弥陀,传得满村人实打实地信了。
硬石头砸不飞铁胆鸡。秋葵不信邪,扎稳步子不挪窝。媒人七嫂子哆哆嗦嗦地来找老发财讲情,说新媳妇要等着给亡夫做个“周年”再走。这是守节尽孝的事,老发财再说不答应,显得不通情理,无奈勉强应允下来,旋即在肚肠子里又搜索出另一条毒计,与七嫂子当面讲了个规矩:“你对你外甥女儿去说,她住在家中我不嫌弃,吃金喝银我也供着她。只是我盛家人的脸面值千金,她寡妇少女的,敢沾一点儿灰星,给我惹事丢人,我先打断她的腿,再拔了门槛,把她从门下边踢出去!”
这一排子恫吓的话语,句句象钉子似的楔进秋葵的心中。但眼下她无路可走,只好忍气吞声住下来,心里想:老发财,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只要容我存身,我回俺家把我那些好书弄来,每天躲在屋里看书,不理闲人,不说闲话,不问闲事,看你能把我咋着?!……她把一切生活的乐趣都寄托在书中了。是呀,人在最苦闷最孤独的时候,书是最好的伙伴,最知心的朋友,最热情的开导者和安慰者。可惜,她的寄托完全落了空——当她第二天回到雪花坪村老家时,发现她那三架子两箱子宝贝书报杂志全部不翼而飞,荡然无存了。这可真是要了秋葵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