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一鹃是七八级的,对于七八级日(一)班来说,有两个人必须提及,一个是孟一鹃,一个便是刘强。
孟一鹃是一个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立即引人注目的女生。这既得益于她端庄洋气的长相,更得益于她的无与伦比的高贵气质,这种天成的气质,无疑又是与她的高干家庭的背景密不可分的。那时不像现在,高干家庭还是一个出现频率相当高的词汇,人们在说到这个词时带着一种神秘,一种羡慕。孟一鹃的父母官有多大,同学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他们家住在东城区一处大院的两层楼里。那个院子很大,草木扶疏的,像个花园,里面是一幢幢的二层小楼,小楼已经很旧了,但气势不倒。想一想,二年前,一家人能够住在这样的二层小楼里,父母应当是很有些地位的。
孟一鹃报到那天在学校里甫一出现,便显示了她的与众不同。先是走路昂首挺胸的,步子很快,没有众多女性的那种迟缓、松散和扭捏歪斜;再有就是说话办事像她的走路,快捷利落,浑身上下透着自信,透着一股勃勃朝气,一种爽气劲。教务处的马老师一下就喜欢上这个有着一双漂亮凤眼的女生,她看着孟一鹃,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个女生日后说不定要生发出一些什么故事,究竟是什么故事,马老师当然懵懵懂懂地说不清楚。孟一鹃的头型也很有特点,两条乌黑细长的辫子并不是低垂在后背,而是从后面向额头横横地盘了一圈,有点像南方某个少数民族妇女的头型,看上去青春靓丽,活泼而又顽皮。事实上,孟一鹃给人活泼而又顽皮的印象虽然深刻,却是极其短暂的。很快,日(一)班的同学们就发现,这个女生其实是异常孤傲和冷艳的,与人说话和打交道时,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站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上,与周围的同学们似乎总在刻意保持着一段若有若无的距离。这样的女生,很像一朵带刺的玫瑰,远远地看,芬芳艳丽,却不能接近。孟一鹃的脑子很好,各科学习都很优秀,尤其深得日籍外教及川老师的赏识。口语课和精读课都是孟一鹃大出风头的时候,孟一鹃并不是想出风头,而是不出风头不行。她的日语发音就是比别人清晰,课文朗读得就是比别人流利,比别人声情并茂。精读课呢,及川老师的提问常常刁钻古怪,同学们不适应,也很难跟上及川老师的思路,孟一鹃却总能把及川老师的问题理解得深邃而透彻,她的回答总能让及川老师露出欣慰而满意的笑容。孟一鹃太出色了,及川老师常常在教研室里对其他老师这样说,其他老师也深有同感。老师们对孟一鹃的评价传到日(一)班同学们的耳朵里,大家却多不以为然。应该说,这种不以为然是孟一鹃造成的。孟一鹃是优秀,是天生丽质,但是她那种孤绝冷傲俯视一切的举止做派,也是令同学们,特别是女生们异常反感的。孟一鹃自己使自己变成了日(一)班一株孤零零的花朵,变成了同学们眼中的另类。在女生中,孟一鹃只认可杨洁。杨洁同样有着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父亲其时正出任欧洲某国大使,加上杨洁本人谦逊随和,学习也很好,孟一鹃便将杨洁引为知己。
刘强的一切和孟一鹃刚好相反。在日(一)班仅有的五个男生中,刘强长得又黑又瘦,颧骨突起,棱角分明,特别是一笑两只眼睛眯缝在一起,牙齿争先恐后地外露出来,极具喜剧效果。刘强也是住在一个大院里,那个大院在宣武区的一片平房聚集地。大一的寒假,几个男生相约着去找刘强玩,结果他们在那片平房聚集地找来找去像是钻进了迷宫,总也找不到刘强住的那条胡同。他们都有点气馁了,把地址给一个老大爷看,老大爷看完后说,你们得先找到某某胡同,你们要去的胡同套在这个胡同里。几个男生听了面面相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刘强的家在一个大杂院的最里面,十四平米左右的一间南房,住着刘强和他的父母还有妹妹。房子很矮,因为见不到阳光的缘故,空气中始终有一种潮湿浓重的霉味。刘强的父亲在光华木材厂工作,那是一个可以让人自豪的大厂,母亲的工作却有点羞于启齿,在北京站前面的广场上看自行车。所谓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那是报纸上的说法,人们意识里对工作贵贱的评判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好在刘强并没因为家庭出身的卑微而有什么过多的想法,况且那时还没有白领的概念,没有写字楼,人们工作的差异也确实差不了多少。
刘强一入校也立即显示了他的与众不同,那便是对集体事物极强的参与性。也是在报到那天,马老师注意到了这个很开朗很活泼的男生,开学不久,新生辅导员的马老师,便安排刘强当了日(一)班的班长。
刘强的一切都令父母欣喜异常,无比自豪。父亲原本跟厂里说好了,提前退休让刘强去接班顶替的,厂里已经答应了,但那时刘强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刘强的目标是考入大学。这惹得父母很不高兴。父亲说你要考不上呢?咱们家就多了一个待业的,你还嫌咱们家在这院里不够寒碜?母亲说,你考大学那是没准的事,到时学也没考上,进厂的机会也没了,你妹妹眼看着也要毕业了,这让咱们家可怎么是好?刘强说,您放心,考不上我也不会在家闲着,哪儿还找不着个工作混碗饭吃?刘强一点也不认为自己会考不上大学,倒不是他有多聪明,正相反,高中阶段的数学他总是学得一塌糊涂。但是一九七八年,那个时候的风气太好了,向学之风激励抚慰着每一个有志青年,刘强想我就是今年考不上,明年也还是要考的,总之我是要上大学的。结果没有辜负刘强,尽管从分数上看,显得有些颤颤巍巍跌跌撞撞的,但毕竟是进来了。接到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全家高兴得像是过年,母亲买来两条黄鱼,还买来了父亲爱吃的猪头肉,母亲又亲自给父亲烫了满满一玻璃杯二锅头酒。父亲倒出一小杯给刘强,父亲说,强子,因为酒,爸爸那年打过你一巴掌,那一巴掌是对的,爸爸我现在也不后悔,今天你有出息了,让我们在这个院子里扬眉吐气了,爸爸敬你一杯!刘强被爸爸说得感动了,有点泪眼迷蒙的。他知道在这个大杂院里,虽说大家都是最底层的劳动者,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却处在这个最底层的底层,尤其是母亲,背后总被街坊邻居们唤作南屋看车的,语气里带着不屑和鄙夷。现在好了,他知道,考进大学不仅仅是他自己的成功,这个成功是属于整个家庭的,它使父亲和母亲的脸上从此可以洋溢起舒心的笑容。那天晚上,一向爱说爱笑的刘强反而缄默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他觉得自己突然间长大了,像一根坚实的脊梁,戳在这间毫不起眼的小南房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