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是一九七三年的正月初五早晨从家里出发的。我们先是徒步十五里走到公社所在的子陵街上,然后在那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坐上汽车到了县城。在县城买了一张到广华寺的车票,坐了五个多钟头的车,到达广华寺的时候天就黑下来了。广华寺是江汉油田的所在地,我看到了很多高耸的铁塔,母亲说那是钻井架。我们在广华寺寻了一间名叫“红旗”的旅店。办理住宿手续的时候,店员要我们先拿出介绍信来。母亲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写有文字的纸张交给店员,然后店员给我们登记,开了一个房间,双人床的,要八毛钱。第二天醒来,我们洗了脸,就到广华寺的街上找吃的。看到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我咽了一下口水,母亲肯定听到了,因为那口水咽得十分响亮,但母亲听而不闻,只要了两碗阳春素面。素面一碗一毛钱,还要外加二两粮票。老实说,面煮得十分地道,还加了葱花,香得很,是我在家里从来没有吃过的味道。但我还是有些不高兴,我边吃面边盯着旁边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又很响亮地咽了一声口水。我希望母亲这次能够听到并且给我买两个肉包子,但母亲始终没有买。吃完面,母亲喊我走,我不肯走,我的眼睛盯着那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母亲说,别看了,那包子我们吃不起的,然后就拉着我走。我们到广华寺公社的汽车站等到了一辆到潜江浩口的汽车,又坐了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就到了浩口。浩口也是一个公社,但比我们家所在的子陵公社热闹多了,因为人多、房子多,于是我就认为那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到了浩口,我们下了车。母亲说,从这里到二舅家所在的红宋大队还有十五里的路,要走水路。母亲把我带到浩口的码头,说,我们在这里等二舅来接。不久,就看见远远的河道里摇来一只小船。小船上的人一边划船一边向我们打手势,母亲说,二舅到了。二舅见到我,对母亲说,这就是你们家老四啊?母亲说是,小名有两个,一个叫多了,一个叫四元,大名就叫个赖四元。多了是他父亲给他取的,他不乐意,自己把名字改成四元。二舅说,好!大元二元三元四元,再生一个儿子叫五元,五子登科呢。可惜我脚下是一个妹妹,不能叫元了,只能叫香。我们那地方取名字,男的叫元的多,女的叫香或英的多,除此之外,叫不出什么新名堂。插句后话,后来母亲果然又给我们生了一个弟弟,果然就叫了五元。二舅一边气喘吁吁地摇船一边和我们说话,从一个河道转入另一个河道。过桥的时候,二舅要蹲下身子,让小船自由航行。河水清清的,一寸一寸地向后退,有些寸把长的小鱼跟着小船不知疲倦地旅行,很快乐的样子。小船在行进的过程中发出欸乃欸乃的声音,既低沉又好听。河岸边是千篇一律的杨树,高矮胖瘦一样,都挺挺拔拔的。二舅说,这些都是人工河呢,是我们挖的,我们潜江是全国著名的绿化县。他一副很自豪的样子。那地面的确比我们家乡开阔多了,没有山,连像样的土坡都没有。二舅说,这里是平原,是水乡,书上叫个什么鱼米之乡。我说每天都吃大米饭和鱼吗?二舅支吾了一声,说,鱼当然是要吃的,也不是每天,每天吃鱼多腻味呀?我想我这次是来对了,没有肉吃有鱼吃也不错。我在家里吃不到肉,也吃不到鱼,成天吃红薯和加了野菜的黑乎乎的米饭,吃一顿炖鸡蛋就像是过年。我们先在二舅家玩了三天,每天吃两顿饭,早晨九点钟吃一顿,下午四点多吃一顿。饭都是介于干饭和稀粥之间的样子。吃的时候很快就饱了,但不久就饿了。特别是到了晚上,我就饿得不行。我对母亲说,怎么这里和我们家不一样啊,为什么不吃晚饭?母亲说不一样,之后再也不作解释了。她说话的神情和平时在家里老夸娘家如何富裕完全不一样。在这三天里我吃到一次鱼,是我们离开二舅家的那个早上。母亲说千万别对别人说我们吃过鱼。我说为什么?母亲说这鱼是二舅头天深夜偷偷从公社的鱼塘里捞上来的,二舅为了下河捕鱼,不小心掉到水里冻坏了。那天餐桌上没有见到二舅,原来他躺在床上发汗,头上还敷了一条白毛巾。我说为什么不到街上买鱼呢?母亲说,街上没有鱼卖。其实我知道二舅是没有钱买鱼的。从二舅家离开的那一天,二舅先是拿出一块钱,然后想了想,又从身上掏出一块钱,递给我说,这是给你的压岁钱。母亲对我说,不能要,说罢就阻止了二舅的行为。但二舅说,这是我给外甥的见面礼,让他买个作业本什么的。听了这话,母亲就不再阻拦了。
接着到小舅家玩了三天,是小舅到二舅家接的我们。我是骑着小舅的肩头到他家的,他家在一个叫后湖农场的地方。看到人们的房子都连在一起,我很奇陉。小舅说,这是集体农庄。小舅家一天倒是吃三顿,可是吃的都是陈年大米,一点都不香,小舅妈说这是战备粮。小舅说,我们这里不种稻米,种棉花,米都是从粮店里买来的。小舅妈个子矮矮的,说话笑眯眯的。她说她是湖南湘潭人,到过毛主席的老家韶山。我在心里想,那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就问韶山是什么样子的。小舅妈说,什么样子呢?一条小山冲。我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又问,毛主席老家什么样子?小舅妈说,几间瓦屋,背后靠着山,前面一个小水塘,和一般老百姓的家没有什么两样。小舅在旁边听着,虽然他也不满意小舅妈的回答,但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在小舅家的最后一餐,我们也吃到了鱼,一条至少有两斤重的大鲤鱼。虽然小舅妈的厨艺太差,鱼好像没烧熟,但那一顿饭我还是吃得津津有味。离开小舅家的时候,我也希望他能像二舅那样给我两块钱,但这个希望落空了。不过小舅送给我一个铁皮铅笔盒,为了证明这个铁皮铅笔盒的价值,后来我专门到大队的小卖部去观察,得出的结论是,这个铁皮铅笔盒值四毛五分钱。
从小舅家出来,我们又到大舅家玩。大舅不在了,因此没有人来接我们。听说大舅是得肺结核死去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由于家里没有钱,不能去吊唁,急得自己一个人躲在屋后连烧了三个晚上的纸钱,还哭了三个晚上。那时候我很小,却对这个事情记得很牢,那种悲恸的声音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本来小舅说要送我们到大舅家去的,但农场临时有事脱不开身,于是我们只能自己走着去大舅家。我们走了大约半天的时间,花了半天的时间走在毫无遮拦景致雷同的平原上,我感到很无趣。倒是遍地的油菜正处于即将开花或者刚开花的时段,让我觉得这个平原还有点趣味。我们走到大舅妈家时,正是午饭时间。见我们到来,大舅妈并没有显示出格外的热情。她的样子很愁苦,只是机械地从鸡窝里掏出两个鸡蛋加了一个菜就让我们入席。因为大舅不在了,因此大舅家是我们走亲戚的第三站,每次母亲回娘家都是按照这个顺序。虽然大舅妈对我们并不热情,但是大舅家的大表哥对母亲很热情,姑妈姑妈地叫个不停,问长问短地说个不休。从他的言谈举止中,我知道大表哥现在是一家之主。大表哥对我也不错,见我冬天还穿一双单鞋,就向母亲提议给我买一双尼龙袜。母亲当然要阻止,说,一双尼龙袜要一块多钱呢,不能把他惯坏了。听了母亲的话,我感到很失望。大表哥也有点举棋不定,后来他从一本旧书中找出一双光滑透亮的袜子,说这是丝光袜。那双丝光袜漂亮得很,一点重量都没有,试穿的时候丝袜在我粗糙的脚上发出哧哧哧的摩擦声。哦,忘记说了,我的鞋子是一双新的松紧鞋,每只鞋上还缀了八个气眼,俗称八眼鞋,是当时农村最流行的样式,也是我长到八岁为止穿的第一双新鞋。那是我临到外婆家前两个晚上,母亲和大嫂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由于是一人做一只,两只鞋有点不一样,但不认真看,是发现不了其中差别的。一双新鞋配上一双漂亮的袜子,我的脚很温暖,心也很温暖。我突然间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
我们在大舅妈家玩了两天,每天桌上的菜除了菜园里的,最好的就是鸡蛋了,煎着吃、炒着吃、炖着吃。除了我一个人外,没有人在鸡蛋碗里动筷子。大舅妈家有表哥表姐四个人,他们都很自觉。我觉得自己是这个家里最尊贵的客人。
在三个亲舅舅家玩过之后,我产生了一个疑问,就是为什么三个舅舅并不同姓,而是三个姓。已死的大舅姓胡,同母亲一个姓。二舅姓郑,三舅姓李。可见三个舅舅中,只有大舅与母亲是同父同母,其余两个舅舅,都与母亲是同母不同父的。在母亲的晚年,我曾就这个疑问问母亲。母亲给我讲述过她父母的情况,但她的讲述过于纷乱,过于家常,过于情绪化,仿佛是沉浸在半个多世纪前迷离而又恍惚的日常生活中。我试图从中分析勾勒出其中的人物关系图,但几次都没有成功。
带着这个疑问,我们到了堂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