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蔷薇着花，团团粉粉，浩浩荡荡。其间况味，既无邪，又霸道；既柔媚缱绻，又天真烂漫。托花的叶呢，则是一气呵成的青翠欲滴，绿上去，绿下来，满屏的绿。暮春行至此处，仍然不舍离去，柔肠百结，一唱三叹。且不去管春归何处，看蔷薇要紧。
人间四月天，比起二月的草长莺飞，三月的桃红柳绿，到底多了几分层次。这层次是被绿分出来的，嫩绿、翠绿、碧绿、墨绿，深浅不一，层层叠叠，先入眼，再入心。加之布谷声声、蔷薇满架，怎不叫人爱煞了去？
李渔说：“结篱之花，蔷薇居首。”蔷薇枝条细长，或攀于墙畔，或搭于架上，或依树而长。它的种类颇多，色彩繁复，其色有赤、红、黄、紫，甚至有黑；红之一色，又有数种，有大红、深红、浅红、肉红、粉红之异。蔷薇开时，上百朵簇一起，望之如霞似锦。还有一种野蔷薇，花朵比家种略小，有纯白、粉红二色，长在山野，不须栽种，别号“野客”。香更浓郁，可比玫瑰。
屠隆的《续婆罗馆清言》云：“清露晨流，碧梧初放，新篁爽气，绿荫映入帘帷。”私以为，绿荫映入帘帷，远不及蔷薇做帘底。假如屋前恰有一架蔷薇，不妨在门口垂下白帘子，待阳光携花影洒于帘底，顿觉花气袭人。古人说，满架蔷薇一院香，诚不欺我。与一众好友，藏在蔷薇帘底，观帘外的蔷薇，疏密相间，花光艳浓。春深似海，不过如此。
不过，文震亨不赞同我这种赏蔷薇的方式，他说：“花时杂坐其下，此何异酒食肆中？”这口吻，分明是嘲讽众人坐在花棚下赏花的姿态，曰其俗，类同于酒楼饭馆的喧闹俗态。斯人独立，幽香默默，这种姿态才符合文才子的赏花要求。我没有文才子这般的挑剔，但觉开花即为美好。
阳光下看蔷薇，总觉得花光摄人，明艳照眼，将看花的兴味减了几分。雨后黄昏看蔷薇刚刚好，花朵沾了水，沉沉的，低垂着，明洁柔软，牵引出一股矜持的妙处来。花香里掺兑了雨气，有种不可形容的清气。暮春的傍晚，天光奇妙，抬头看天空明明还很亮，低头看近处自己却暗了，是因花影婆娑的缘故吧。清少纳言也认为雨后黄昏的蔷薇最好，她说：“偶遇着久雨初晴，在水边或木阶旁盛绽，在夕阳微明之下，那姿色就更美了。”
坐在蔷薇花下，不舍得动，时间一久，春衫沁凉。想着若将己身嵌入蔷薇花墙倒也不错，如此，便可像花和叶一样通晓生命之道。我总觉得，花朵是我们最欣然，且最易与自然对话的途径，由养一盆花、观一朵花所带来的愉悦，自然而然，却又颇具深意。如利奥波德所说，我们该“用自然的、野性的和自有的东西，来重估造作的、驯服的和受限的东西”。
邻家剪了两枝蔷薇，种在芭蕉旁。次年再看，蔷薇已沿墙角蔓延开来。红蔷薇与碧芭蕉交相映发，恍若仙境，没有比这更好的配色了。因了这架蔷薇，童年的时光也染了蔷薇色。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话不仅适应爱情，对时光、花事、生活同样适用，若能懂得，就能赋予外物以气息相通的灵气，进而对它做到敬畏、欣赏、珍惜，而非贪婪、执拗、虚妄。由此，你会发现，无论是蔷薇色的旧时光，还是当下的每一刻，都值得被庄重对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