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节,南方的天气都很怪,分明上午还有太阳,暖和得很,下午就来一场冷雨,令人猝不及防。这冷雨,寒得彻骨,老风湿患者们深受其害,终日在火炉边怨声载道。所幸冷雨来得快,去得快,不出几日,春阳又重新与人打了照面。
春阳如恩赐,怎可错过?吃过早饭,我随意穿了件大衣,下楼去散步。不料,迎面撞见一树玉兰,满树繁花,如披雪的琼林,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差点“啊”出声来。对的,就是一惊的感觉。
这个状态,就像身着睡衣邋里邋遢去倒垃圾,不想却碰到那个暗恋已久的人,有惊,无喜,暗自懊恼:怎么偏在这时候碰到了。话都不愿多说,只想赶紧避开。再看眼前的这一树玉兰,开得这般的妙,而我蓬头垢面、灰头灰脸,只能自惭形秽。
金农自号“耻春翁”,小时候不懂“耻春”为何意。如今年岁大了,终于明白画家的羞耻从何而来。你看,春天来得这样迅疾,叫人怎么从容?难免窘迫的呀!眼看它春光泼溅,而人却来不及做什么便已老去,这样一想,心都要枯萎了。
因此,看玉兰一定要趁早,还需端着一颗春心,且喜且怨。
喜的是,此花一开,就终于到了敢肯定的春天。春阳烘晒,只需几天工夫,玉兰呼啦一声,爆炸似的绽开。千干万蕊,不叶而花,恍若白云,又如轻雾。古人称玉兰为玉树、玉山,可谓贴切。
怨的是,玉兰开花不留余地,一败俱败,半瓣不留。它的花期不过十天,若碰上下雨就更短。昨日还见它们高立枝头,一夜微雨,尽皆变色,密密匝匝,砸在地上。所以,李渔才要叮嘱世人:此花一开,大家便要急急玩赏,玩得一日是一日,赏得一时是一时。真真是无比的心急。
这缤纷落英的决绝,到了张爱玲笔下却成了邋遢。你看她写玉兰:“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张爱玲真毒舌。但我承认,玉兰确实死得难看,让人看了生气,就像心高气傲的女子,拼了命要出头,偏偏尘世的烦杂绊住了她,生生折翅,最终“两眼一翻,呜呼”,郁郁而终。玲珑娇美,红尘贪恋,只一夕色变,便怅然作别。
《长物志》云:“玉兰,宜种厅事前。对列数株,花时如玉圃琼林,最称绝胜。别有一种紫者,名木笔,不堪与玉兰作婢,古人称辛夷。”文震亨说玉兰颜色原有两种,一种白色,一种紫色。紫玉兰,别名辛雉、侯桃、木笔、辛夷。今人称呼玉兰,多以颜色区分,开白花的叫白玉兰,开紫花的叫紫玉兰。
唐宋诗人歌咏辛夷者极多,而咏玉兰者绝少。如王安石:“回头不见辛夷发,始觉看花是去年。”如杜甫:“辛夷始花亦已落,况我与子非壮年。”我原以为,他们说的都是紫玉兰。后来,读到陆龟蒙的《扬州看辛夷花》,诗中有一句“若得千枝便雪宫”,这才明白,唐宋诗人是将紫的、白的玉兰统称为辛夷的。
辛夷一名,读来颇有几分老学究的意味,与“玉兰”相比,更有古典气质。称辛夷时,清安静敛,仿佛自己身着汉服,梦回唐朝,有了李白王维的气质。既然梦回唐朝,定然要找辛夷的知己:王维,且歌且咏《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的花苞打在枝条的末端,用“木末”二字十分准确。
绝句中的辛夷花,独自在无人的山涧自开自落,所谓“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近人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篇》说:“东坡《罗汉赞》:‘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世称妙语,亦即此诗之意境。”明人胡应麟《诗薮》把此诗同《鸟鸣涧》称作“入禅”之作,并说“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
诗中禅意,少时并不理解,后来读到《碧岩录》第五则公案:雪峰示众,雪窦禅师为之颂诗:“牛头没,马头回,曹溪镜里绝尘埃。打鼓看来君不见,百花春至为谁开。”最后一句的禅意,以“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来解读,最贴切。世间万物,各有其时,耕种打鼓的人儿都散了吧,如那山间辛夷,纷纷开且落。
张潮在《幽梦影》中列举诸花,认为它们各有各的好,或宜于鼻,或宜于目,唯独紫薇和辛夷,花叶皆不足观。同为玉兰,张潮虽不喜紫玉兰,却爱极白玉兰,他将白玉兰比作花中之伯夷,喻其高且洁。文人的喜好,真是毫无道理可言。再有清人朱廷钟,在其词《满庭芳·玉兰》中云:“刻玉玲珑,吹兰芬馥,搓酥滴份丰姿。缟衣霜袂,赛过紫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