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早年在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落榜后写过一首《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黄金甲指的是秋菊之金黄。整座长安城开满携带黄金甲的菊花,这里当然是种借喻。真要细论起来,我看春花之金黄,汹涌之势远胜秋菊。
迎春娇黄,堪比琉璃盏中的新榨橙汁;素馨明黄,恰似正对阳光的清透黄玉;棣棠金黄,仿佛碎金撒落山间。另有连翘与金钟,都是轻俏的袈裟黄。这些黄花,一并的软枝垂条,丛丛簇簇,布于草地、花径、河畔、林边。它们本着貌不惊人死不休的原则,肆无忌惮的、伸手蹬脚的,将金黄耀眼的花一味地往外冒。每次从它们身边经过,我的心里仿佛藏了只兔子,一蹦一跳,压都压不住。一路看下来,可不就是满城尽带黄金甲?
先说迎春,花开最早,应了名字里的“迎”字。春寒料峭里的数点娇黄,点亮春光,被人乍见,又惊又爱。迎春的好全在枝条的纤细,如细铁丝,又偏在铁丝上染了娇黄,看似柔弱实则有力,于是不俗。旧籍中称迎春为僭客,不知所取何意。
与迎春同属木犀科的云南素馨,又名黄素馨,常被人误认为迎春花。其实两者区别很大,素馨的花期比迎春晚,且枝叶终年青翠。素馨常是大片种植,自高处垂下,不开花时是暗蓬蓬的绿帘子,花时则如一袭金瀑,倾泻而下,生气腾腾。
金钟、连翘的花期,则在迎春与素馨之间,同样是柔条婀娜,同样是花繁近韵。金钟、银翘皆为木犀科连翘属,长相接近。若论细微的区别,金钟含蓄,连翘跋扈。金钟花如其名,像极倒挂的金钟,一簇一簇,疏落有致。至于连翘,开时如火如荼,不给枝条留下丝毫间隙,远望真似着了火,美得令人慌乱。
我最爱的却是棣棠,相比素馨、连翘的飞扬,棣棠古雅许多。棣棠的黄,是宫廷的黄,介于黄色与橘色之间,因有历史感,故能使人安定、沉思。另有菜花黄,它是开朗的、疏阔的,扑面而来。张翰诗曰:“黄花若散金。”我看,并非所有黄花都如散金。“卷帘西风人比黄花瘦”,这里的黄花就是枯萎的、残缺的,而棣棠,是沉沉的美。
日本人对棣棠情有独钟,称棣棠“山吹花”,古日语中将棣棠花色称为“山吹色”。丰子恺译的《源氏物语》中,一律用棣棠色来描述和服颜色。山吹一词,仅从字面意思来看,就有风自山中来的舒雅。比较而言,“棣棠”有学名气,是端正的雅;“山吹”则像小名,有亲昵的欢喜。都好。
清少纳言在《枕草子》记有一事,与棣棠花有关。她畏人言,离宫家居。一日,中宫藤原定子送了一封信过来,发现是定子的亲笔,清少纳言忙拆开来看,发现里面仅有一片棣棠花瓣,并附一句话:“不言说,但相思。”这句出自《古今六贴》中一首古歌的后半句。清少纳言在回信里写了古歌的前半句:“心如地下河。”定子的信使她不再顾忌人言,不久后回到定子身边。自此主仆相守,直至定子去世。
定子以一片棣棠花瓣来信,真是风清日朗,古雅至极。但是,我对这个故事存有疑惑。棣棠花瓣这样娇柔,一捏就皱,怎么能在上面写字呢?我猜这字不是写在花瓣上的,而是将花瓣附在信中。记得《源氏物语》里常有,主人写好了信,就去园中选枝合宜的花枝,将信系在藤花、晚樱、红梅、瞿麦、松枝之上,并随时令节日有所不同。更有谙于此道者,或附花致书,或凭花传情,或借花点题。这样推测的话,棣棠花应该是附在信里的。
《万叶集》里多次提到棣棠,最有名的当属松尾芭蕉的:“激湍漉漉,可是棣棠落花簌簌?”山间清流,棣棠花落,有凄清的冷寂。我看棣棠不觉凄清,只觉温文尔雅。择一朵棣棠戴于女子发髻间,想来是好看的。
遗憾的是,棣棠开不逢时,彼时海棠、碧桃正盛,两者皆是高树艳花,棣棠不能与之争。棣棠枝比蔷薇更弱,又蔓延于屏树间,繁而不香,甘为背景,故少有人去留意。但若俯身细看,棣棠青枝绿叶黄花,自有韵致,真算披拂有致呢。反正我是极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