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蔷薇科的诸多植物名,因字面而起的色、香、味的美好联想,总能唤起人内心的喜悦。玫瑰、樱花、海棠、桃杏自不用说,单是棣棠、荼蘼、郁李、绣线菊,叫人瞧见了就不安心,百感只化得一个“喜”字。金圣叹妙语云:“人看花,花看人。人看花,人销陨到花里边去。花看人,花销陨到人里边来。”对的,赏蔷薇科植物,但需相笑不语,销陨到花里边即可。
暖风十里丽人天,次第看过山茶、早樱、桃花、李花、紫荆、菜花,紧随其后的是海棠、泡桐、槐花、紫藤。再往后,蔷薇满架,梅子青青,楝花簌簌,栀子花肥,到时念的便是“首夏尤清和,芳菲亦未歇”。花光似颊,温风如酒,天地玲珑,四时流转。看花的兴味依旧浓厚,今日看的是海棠。
棣棠、海棠,都是很雅的名。《平泉草木记》记载:“凡花木以海为名者,悉从海外来,如海棠之类是也。”至于海棠究竟从何时、何地引进,已是无从考起。因为海棠一名实在太好,古人将好几种蔷薇科植物一律称作某某海棠。其实,它们有些归在木瓜属,如贴梗海棠、木瓜海棠;有些归在苹果属,如垂丝海棠、西府海棠。木瓜属海棠我见得不多,就说我熟悉的苹果属。
这里的公园,常将西府海棠与垂丝海棠植于一处,清明前后,花开同步。不仅二者差异一目了然,更有错落有致的繁复之美。西府海棠高一二丈,木坚而多节,枝密而条畅,且花与枝皆直立向上,枝是枝,叶是叶,花是花,内与外,通透清爽,翛然出尘,颇具君子之风。垂丝海棠同样花叶同出,玲珑有致,但其叶子低调得多,隐于花朵背后。它的妙处全在一个“垂”字,娇红袅碧丝,是千娇百媚的低眉少女,《看山阁闲笔》云:“是花之娇美在于半含不吐之时,不在已放全舒之际。”此为正解。赏垂丝海棠,得凑近了看,含苞时,仿佛胭脂匀染;及拆花蕾,则渐成缬晕;至落时若宿妆残粉。生得这般千娇百媚,足以傲视寻常花木,偏又低眉垂首,无一丝荡意。方一举头看花,即被击中,只觉目酣神醉,欲下一语而不得。
夜里掌灯看海棠的乐趣,更是妙不可言。这个乐趣,东坡最懂:“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我以为,东坡举烛看的应是垂丝海棠:朵朵低垂,珠珞含光,如美人作新娘嫁妆,而烛光映之愈发娇媚,叫人生怕看谢了去,所以定要亲眼看着。表面看是东坡的天真烂漫,细细读来,却是倘若无花何以遣永夜的寂寥。
这日,我在花下静坐,想到刘备第三次访茅庐时,诸葛亮午睡醒来所吟的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大梦谁先觉,谁又真的觉过?人生如梦,原是觉不了的。所谓大彻大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后两句才是实在话,管他觉不觉呢,坦然安卧,再论其他。
《冷斋夜话》记载:秦少游在黄州时,饮于海棠桥老书生家,此时海棠盛开,少游喝醉后宿于花下。第二日题诗柱上云:“唤起一声人悄,衾暖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晴,春色又添多少?社瓮酿成微笑,半缺瘿瓢共舀。觉倾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少游醉卧海棠花下,姿态自不及美人春睡之娇艳,却有一种风流蕴藉,为美人所不及。
东坡甚爱少游的词,尤其是这一首题于柱上的诗,恨不能与他一起醉卧花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坡最终得偿所愿。同样是在黄州,春夜里,东坡夜行蕲水道中,在一酒店独酌至醉,然后骑马至溪桥上,突然睡意袭来,于是解鞍曲肱,酣然睡去,任性如一孩童。
醒来时,东方已白,只见青山萦绕,流水锵然,真个人间仙境。东坡欣然书《西江月·顷在黄州》于桥柱上:“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倚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东坡的这首诗,每读一次,我都要在心中回味一番。只有空山明月般的心灵,才敢不择地域坦然安卧吧。少游如是,东坡如是。我突然很渴望在旷野星光下醉眠一夜。
再说回海棠。海棠不能经雨,忽来一阵催花雨,绝佳颜色便褪色了。我常趁海棠未开时,折几枝来插瓶。置于案头,有邀春入室之感。丈夫常笑我:“此等催花之举,算不得真心吧。”我辩解道:“花须开谢,月有盈亏。海棠终有谢的一日,谢于枝头,谢于案头,有何区别?这一瓶花,日夜与我相对,开时有我赞,落时有我怜,浓情蜜意集于一身。你若做花,是想独一人专宠,还是于野外自开自谢呢?”可惜花不能言,这问题也就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