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几乎是在雨水中度过的，樟树上的木耳长了一茬又一茬，角落里的苔藓蔓延到了墙头，春雨依旧没有停的意思。偶尔眼前掠过一只鸟，翅膀都是湿的，低低飞着。桃花、樱花、紫荆、海棠，鼓着花苞，今开一朵，明开一朵，终于将速度慢下了。春雨绵绵无绝期，这雨将人与春天隔起一层帘幕，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是雨还是晴，是冷还是暖。隔了帘幕的日子最不安，就像暗恋中的人，猜不透对方的心意到底如何。
淅淅沥沥的春雨里，人将棉衣脱了又穿上，穿上又脱下，反反复复，不知怎样才好。所幸，风到底不寒了，夹杂着湿漉漉的水气。酿花天里，所有的树木、野草忙着发芽，浅绿、嫩绿、碧绿、黄绿、翠绿，层层叠叠，绿意可掬。空气里全都是草木的呼吸，走在刚下过雨的公园里，如同浸在清澈的春水里。
然而，春天就是这样。乍暖还寒，阴晴不定，冬和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进我退，我退你进。这种日子，当真说不清的。但若气温平稳上升，则又失了春美人的古怪气，反让人轻慢了，真是矛盾！
这时节的气味最好闻了。我能闻到雨水渗入泥土的青气、春草顶开土壤的湿气、泡桐初拆的清气，当然，最不可错过的还有含笑软糯的甜香。春天的花，多以形色取胜，香气浓郁者不多。含笑可算春花中的异类，甜香袭人。宋人姚宽《西溪丛语》里将含笑称为佞客，佞有伪善或谄媚之意，含笑芬芳馥郁，何来谄媚？这与称迎春为僭客一样，殊难理解。
含笑的花与声张的、造势的春花不同，多数藏在叶后，半开半含，恍如窈窕淑女，未语含羞，嫣然一笑。《遁斋闲览》说它：“其花常若菡萏之未敷者，故有含笑之名。”《草花谱》说它：“含笑花开不满，若含笑然。”给它取名含笑的人，一定是个妙人。
明代高濂有首小令《调笑令·含笑花》：“含笑，含笑，半吐半开芳抱。有意无声倦容，唇吐莲花澹红。红澹，红澹，雨过花稀叶暗。”小令节奏鲜明，长短句如大珠小珠，诗人有意无意用“倦容”“叶暗”来反衬含笑的半含羞态，深得吾意。不开花时，含笑的叶子厚而亮，绿叶素荣，尤其雨后，每一片都滴着翠，很是俊俏。
含笑虽有古典美人的嫣然情致，但其外形在春花里不出众。最可称道的还是香气，含笑的香，有人说是苹果香，有人说是香蕉香，我觉得与香蕉的味道更为相似。香有冷暖之分，水仙、蜡梅、瑞香为冷香，桂花、含笑、栀子为暖香。冷香令人清，暖香令人雅，都很好。含笑的香，又是暖香中的甜香，与桂花同出一派。隔远了闻，含笑的香并不浓烈，须得把鼻子凑过去，深深地嗅。即便是嗅，也不酷烈，将它放在书房，也不担心夺了书香、茶香。若能携这样一缕甜香入梦，想来是很怡人的。
诗人邓润甫用妙笔描述含笑：“自有嫣然态，风前欲笑人。涓涓朝露泣，盎盎夜生春。”初读不懂诗人为何要写“涓涓朝露泣，盎盎夜生春”，直到养了含笑才知，此花多在黄昏时散发最浓的甜香。诗人说它清晨凝着欲滴的朝露，夜晚则用暗香渲染春意，体察入微。
含笑的花绝不一放皆放，而是陆续开放，渐次承接，所以它的花期绵长，至少能开一月有余。我的这盆含笑，陪伴我已三年有余，平日里枝叶都不惹眼，甚而花朵也不鲜艳，甘居一隅之安静。可我真是爱极了它的甜香，日暮时分，闲坐花前，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很合适。每闻香风一阵，满室郁然，内心就要荡漾一下。
坐在这样的安宁里，诚觉诸事皆可原谅。赵浣鞠《含笑》云：“草木无情却有情，相逢见喜两心倾。人生何必多烦恼，恩怨今朝一笑平。”好一句“相逢见喜两心倾”，草木有情，人更有情。人生固然多烦恼，大多数烦恼却是自寻的，至于恩怨更是可消解的。不如就像含笑这般，一笑泯千仇，正所谓：深情厚意知多少，尽在嫣然一笑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