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激昂的决心啊,哥哥。”风间琉璃由衷地击掌赞叹,“不愧是身为天照命的男人,这等果决与魄力,简直是有如烈日凌空般的炽热啊。”
明明昨晚见面的时候,他还是素装淡雅的模样,浑如江户年间离家出走的少年。现在的风间琉璃化着哀艳的舞台妆,虽然还是同样的装束,却化身为落樱般惆怅的浪荡武士。
“我好像并没有允许你进来旁听。”源稚生并不回头,“这是有关蛇岐八家未来的重要决议,连本家的各姓家主都没有受邀来到这里。你作为猛鬼众的龙王却秘密潜入窃听,是在表示你对本家的嘲讽么?”
“何必要怀着这么大的敌意呢,哥哥。况且你不是早就知道我藏在这里吗?如果害怕本家的秘密被听到的话,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我赶出去呢?”
源稚生沉默着。风间琉璃说的没错,从进入本殿的那一刻起,源稚生就察觉到了一股不寻常但却熟悉的气息,那是曾经被他亲手埋葬在枯井中,又从地狱返回的弟弟。
“与其说是信任我,不如说其实是所谓秘密并不能称得上秘密吧。”风间琉璃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毕竟如果真的掀起大规模的变革,一定会震动整个日本混血种社会,这种情况下,保密工作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我只是惊讶哥哥你居然完全不考虑各姓家主的意见,终于还是准备好成为一个铁腕的执行者了吗?”
“既然知道我不信任你,为什么还要问这些话?”源稚生反问。
“只是好奇而已。提出问题的人想知道答案,而提供答案的人却不愿意顺从,这不是最理所当然的事吗?”风间琉璃微笑着。
“如果你打算向我出手,现在应该是最好的时机,我身上没有足以反击的武器,附近也没有护卫和侍从,在我的特别嘱托下,神官们直到天亮也不会过来打扰,尸体被发现可能要在十个小时之后,通知到本家则需要更久。你确定要放任这样的机会从手中流失?”
“就算知道自己被怀疑,可每说一句话都要被加以恶意地揣测,当真是让人很困扰啊。”风间琉璃从脑后取下一枝发簪,放在手里细细地把玩着,“明明昨晚还在一起温馨地吃饭来着,今天刚见面却要说一些打打杀杀的台词,落差太大会让人很懊丧的啊,哥哥。”
源稚生皱着眉头。回想起昨晚的谈话,还有许多重要的细节没有搞清楚。如果风间琉璃的话可信,那么王将似乎还在暗中谋划着什么东西,可自从他停止主动抛头露面,就像完全人间蒸发了一般,即使以Eva的网络也查不到他的踪迹。另外,路明非和风间琉璃都提到的黑色梆子,那又是什么东西?
双重人格,听起来像是糊弄小孩子的谎话,大概没有什么人会接受这种说辞;但是反过来说,以这样荒诞的故事来示人,是否反而印证了所言之物的真实性?
源稚生不敢轻易地相信,正如他不敢轻易断定眼前站着的是什么东西,是嗜血的怪物……亦或是他的弟弟?
昨天夜里,路明非摸摸肚皮满足的躺下,不一会儿就鼾声渐起。少了这个万能润滑剂,兄弟二人沉默着对坐,只觉得尴尬之情溢于言表。
源稚生自然是不相信源稚女,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怀着善意而来,他也没有发难的理由。源稚女这边,似乎是觉得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只是一言不发地吃菜。
直到某一时刻,源稚生回头间,屋里就只剩下了他和呼呼大睡的路明非。对面的榻榻米上还留着刚刚坐过的痕迹,碗里的汤冒着热气。
源稚生望着门外细密的雨幕,那个人的出现和离去都是如此的突然,带着一股不真实的梦境感。只有朱红色的和伞倚靠在门边,仿佛在印证着一切。
你真的回来了吗?你可知道,我多么想用力地抱紧你,就像许多年前我们相依为命时那样。
可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简单的少年,你也不再是只会跟在我身后呼唤兄长的弟弟,源稚生可以拥抱源稚女,但蛇岐八家的大家长永远不可能拥抱猛鬼众的龙王。
我们早已各自拥有了新的身份,尽管这不是我们的选择。
时间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在那个被称作故乡的小镇里,萤火虫是山坡上明亮的星光,遥远的银河仿佛与它们共鸣着闪耀,源稚女仰望着夜空中漫天绽放的烟花,啜泣着对他说道:“很漂亮啊,可越是漂亮的东西就越容易失去,失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耳畔传来咿呀婉转的歌声,仿佛怨女泣诉,又似少年醉吟。源稚生猛然从回忆中惊醒。以无数烛火与燃香为背景,眼前的风间琉璃以发簪敲打节拍,不疾不缓地低声清唱。
源稚生对歌舞伎没什么了解,这种雅致艺术里蕴藏的细腻美感他也没什么兴趣,但风间琉璃唱的极其投入,虽然没有身着戏服,可他兴之所至还翩翩以舞步为引,居然令人心生一种不忍打断的感觉。
一曲终了,风间琉璃身形站定,朝着台下观众微微躬身。
以他大师级的水准,照理说本应是掌声雷动。源稚生作为唯一的观众,却没有鼓掌捧场的意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
“一无所知地怀着虚幻的梦死去,还是洞悉真相后痛苦地活着,究竟哪个更残酷呢?”风间琉璃像是在问自己。
“你觉得什么叫真相?”
“你是要跟我讲哲学吗?哥哥。”风间琉璃歪着头,眼睛里带着认真。
“所谓真相,大概就是……无论你接受与否都会存在的东西。已经发生的称作真相,而真相即是钢铁一般的法则。所有的反抗,挣扎,都只是在宣泄自己的任性和不满,世界上没有人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可能连魔鬼也无能为力,这种无力即是真相的名字。”
“是说真相是残忍的吗?”
“不,如果换成通俗的话来说,真相就是没得选。表面上你可以选择忽视和逃避,死亡也是一种逃避,但逃避还是没法改变什么,所以到头来还是没得选。”
源稚生顿了顿,接着说道:“中国古代有个思想家,他跟朋友聊天的时候说,山中的花他若看了就在,他若不看就不在。如果我是他那个朋友,大概会敲敲他的头,看看里面的东西是不是今天出门忘了带。”
“能够这样活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风间琉璃似是有些悲戚般地摇了摇头。
“我到红井去,本就是下定了决心寻求一个解脱,没想到这样简单的愿望都难以实现。有人拼了命换我活下来,这让我有种亏欠别人的感觉,虽然很讨厌,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就逃走。”
“哥哥你说的那个人,应该是路君吧?”
源稚生微微一惊。
路明非跟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曾经默许了要保密来着。可源稚生本就是不擅于撒谎的人,突然被问起更是手足无措,想帮路明非掩饰又找不到办法,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答案啦,哥哥。”风间琉璃咧了咧嘴,“现在,你该把守的秘密被我知道了,我也会告诉你我的秘密,关于王将复活神的计划。”
源稚生愣住了。
他虽然性格比较直,但也不是个傻瓜,风间琉璃所说的交换秘密,无非是想博取他的信任。不过这条橄榄枝不可谓不诱人。
虽然战争以他们的胜利而告终,然而无论是蛇岐八家,还是卡塞尔学院,都只知道王将想要复活神,至于复活了神能做什么,所谓的进化之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有人都一无所知。
唯一的线索是黄泉古道,可那种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根本提炼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像神那种级别的存在,本该是无法掌控的灾难,神苏醒后,带来的唯一礼物只会是浩劫。王将身为精明的权术家,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
风间琉璃微笑着作出噤声的手势,接着开始娓娓讲述,从捕获八岐大蛇开始,圣骸现世,附身于恰当的媒介,而后以血液作为力量的传承,最终王将获得重生,化身新的白王降临。
随着故事的逐渐展开,源稚生目光微沉。没想到王将的野心竟然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加可怕,那种层次的存在,居然妄想以人类之躯取而代之?
倘若计划成功,王将携白王之力降世,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压制那样恐怖的生物。
“绘梨衣竟然是复苏白王的钥匙?难道是她的血统有什么独特之处?”源稚生问。
“上杉绘梨衣的血统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她更加纯粹,相当纯粹。圣骸可以附身在任何一个白王血裔身上,但我们就比那些一般的混血种更加合适,至于上杉绘梨衣,她是最完美的容器。”
“圣骸会本能地搜寻更合适的宿主,对吗?”
“是的,不过它毕竟只是一条承载了白王基因的肉虫,血统强大的混血种一般力量也强大,远非它能够抗衡。从这个角度来说,上杉绘梨衣身体机能的两面性恰好能够为之所用。”
“仅仅以互换血液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真的能够掠夺到白王之力这种超乎想象的伟大之物么?在这一过程中,白王的意志附身于宿主,而后在完成进化之前被夺取力量而死,它竟然不会试图反抗?”
“我不知道,但血液确实是龙族力量传承的媒介。王将的确拥有短暂压制白王之力的办法,可压制力量和夺取力量完全是两回事。说实话我也是不太相信的,只是连王将那种人都为之付出了几乎整个人生,也由不得人怀疑。”
风间琉璃想了想,补充道:“在圣骸身上,兼具了伟大和渺小,完整和残缺,美丽和丑陋等诸多属性。也许白王为了在黑色皇帝的审判下能够苟活于世,把自身的力量压缩到了极其脆弱的程度,脆弱到区区人类也能够得以染指。”
“你和猛鬼众的人明知道王将在进行着这种疯狂的计划,却还死心塌地的追随他?是觉得他化身为白王之后还会挂念着往日的友情么?”
“王将的计划当然不是公开的,他只是说神会赐予我们进化为龙的恩典,我也是后来才查到了他的真实目的。不过我并不在乎他在做什么,倘若可以的话我更想作为牛郎风间琉璃而活着,只是我无法逃走而已。”
源稚生思忖了片刻,问道:“最关键的换血手术环节,王将该怎么确保顺利进行?是否跟你刚刚提到的压制手段有关?”
“当然,这也是选取容器最重要的一点。被圣骸附身后的混血种,不论其为何种级别,此刻都被白王的力量和意志操控,即使还未完成进化,也一定不会容忍王将近身,就算先不论交换血液能否夺取力量,如何成功实施换血手术也是一大问题。”
“倘若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最终重获新生的就是真正的白王。但王将不会让自己的谋划为他人作了嫁衣,他是个奉行吃人理论的疯子,站在食物链顶端吃掉所有人,细细品尝他们的价值,才是他的目的,即使神明也不例外。”
风间琉璃顿了顿,揭开了最终的秘密:“上杉绘梨衣和我一样,都是受梆子声控制而切换人格的混血种!”
“什么!?”源稚生瞪大了眼睛。
“很奇怪,是吧?哥哥你从未发现她有什么异常。但是一旦梆子声响起,王将就能够赋予上杉绘梨衣力量,或者将之信手剥夺,只是她的两个人格不像我这样性格迥异罢了。”
“真是……匪夷所思。”源稚生深吸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只要拿着那对梆子,即使是面对白王这种伟大的生物,在它完全进化之前,王将也能暂时将其压制,进行换血手术也就完全不成问题。”
源稚生犹豫了一下,说:“……如果被选作容器和传递力量的媒介,最终会怎么样?”
“当然会死掉啊,哥哥。”风间琉璃灿烂地笑了起来,仿佛源稚生的问题无比幼稚,“先被圣骸占据身体,然后全身血液都几乎抽干,取而代之的是王将衰老而残破不堪的血液,无论哪种级别的混血种都不可能幸存下来。”
这次源稚生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像是在思索着王将计划的每个细节。最后他低声开口:“这种级别的情报,你竟然随随便便就告诉了我?”
“因为我想和哥哥互换秘密啊,互相揣着对方秘密的人,即使是吵架也开不了口吧?”风间琉璃脸上带着邻家男孩般温暖阳光的笑。
源稚生看着风间琉璃的脸,嘴唇翕动了很久,反驳的话还是没能说出来。最终他只是闷闷地吐出几个字:“……我明白了。”
“呆呆的样子像个木头人啊。”风间琉璃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源稚生整理了一下风衣的领口,朝着大门迈步走去。今夜该做的事已经完成,这个地方已经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
天一亮绘梨衣就该出发了,这个时间丫头估计还在睡觉,还来得及回去检查一下行李,顺便准备喊她起床。
“我会帮你的,哥哥。”风间琉璃忽然笑了笑,带着一丝狡猾的意味。
“什么?”源稚生微微一愣。
“我说我会帮你的啊,哥哥。终结恶鬼的诅咒,改写一成不变的规则,建立蛇岐八家的新秩序之类的,这些不是哥哥你的愿望吗?既然如此,我会尽全力帮你完成这些事情。”
“你不要来给我添乱,就已经是最大的帮忙了。”源稚生冷冷地说。
风间琉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源稚生推开本殿的门,夜晚的寒气迎面袭来,草木间传来小虫的窃窃私语,远处似乎有猫头鹰的鸣叫。他竖起风衣的衣领,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源稚生从怀里摸出一支柔和七星叼上,走近停在路边的悍马车。司机早已经打开车门迎在一侧,这个大叔模样的中年男人拿出打火机,源稚生摆摆手表示不必,他侧身钻进车里,自己点燃烟卷,抽了一口之后示意司机开车。
“大家长,刚刚有您的电话,对方知道您不在之后就挂断了,说让您回来亲自打给他。”司机毕恭毕敬地说。
“谁啊,既然他没说要立刻找我,应该没什么重要的事,等回去再说。”源稚生皱了皱眉。
对方居然让他亲自回拨,这让他有些惊讶。这个世界上应该还没有谁的电话,够格让他在寒冷深夜的山路上放下手头的所有事情亲自关注。
“对方说您日理万机,一定不会照他说的做,所以留下了名字让我通报给您。”司机说。
“什么名字?”源稚生随口问道。
“他说他叫希尔伯特·让·昂热。”
源稚生捏着烟卷的手指微微一僵。
片刻之后,卡塞尔学院校长办公室的天井里,电话铃声震动着响起,躺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的老家伙懒洋洋地拿起话筒。
“校长好。”源稚生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尊敬。
“哟,稚生啊。”昂热打着哈欠说,午后温暖的阳光让他稍微有些困倦。
“是我。”
“刚刚我和副校长打赌来着,拿他一瓶一直没舍得打开的陈年特制龙舌兰,赌你会不会给我打回来。”昂热笑着说,“托你的福,这个骚货现在大概要嚎叫着吐血了。”
“校长您下的赌注是什么?”
“巴黎每年最盛大的化装舞会里十个超级名媛的联系方式,说实话要不是他提起我都忘了我还存着这种东西。”昂热叹了口气。
“校长也会去参加那种舞会?”源稚生平淡地闲聊着。
“一般情况下我确实对这种易容参加的社交活动没什么兴趣,但执行部安排的任务除外。那十个超级名媛,大概称作十条超级母龙更加合适。”
“副校长真是风流倜傥的奇人。”
“你管心向母龙叫风流倜傥?那只能说明他是个不靠谱的骚货,亏他还是个老爹。说起来世界上不靠谱的老爹真的很多,他也算是其中一个。”
“副校长的家事而已。”源稚生说。言下之意是说他一个学生不该关注这些问题。
“对对,不说这个。我打给你是要说什么来着?”昂热挠了挠头,“奥,对了,是那件事。你真的下定决心了么?”
“校长指的是什么?”
“关于改变你们家家酒的规则。”
“蛇岐八家是日本混血种的骄傲,不是校长您说的家家酒。”源稚生平静地回答。他很清楚,在昂热这里以语言掩饰只是浪费时间,所以没有试图否认:“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校长。”
“那就好,你是个有点傻的学生,总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太放心。”
“承蒙校长教诲。”源稚生语带诚恳。
“你的决议明明还没有公布,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吗?”昂热饶有兴趣的样子。
“不用问,我该知道的校长一定会说,我不该知道的问了也没有用。另外,校长知道这件事,没什么好担心的,我相信您。”
“喔!”昂热赞叹,“你有时候还是很开窍的啊。”
“作为校长的学生,虽然愚钝,也不敢丢了颜面。”
“那就这样吧,很抱歉这么晚打搅你。”昂热又打了个哈欠。
“校长午安。”
“哦,对了。我这里有一个地方,待会儿把位置传给你,有空的话可以去那里看看。”昂热忽然说。
通话已经被切断,源稚生沉默地看着手机上的讯息,上面写着一个详细的坐标。初步判断应该在日本列岛附近,大概是在东京湾一带,至于那里具体有什么,只有去看了才知道。
从昂热的最后两句话里,源稚生敏锐地察觉到了认真的意思。之前所说的所有话,甚至包括蛇岐八家即将到来的巨变,在昂热看来根本无所谓。就像他说的那样,昂热看待这些就像看待小孩子的家家酒,可能相比起来与副校长的赌约都让他更加关注。
唯一重要的,可能只是这个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