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阴暗的船舱里隐隐弥漫出一股腐臭的味道,那木判断一定是有人死了。意识到这些,他本能地环顾四周,等到确认自己身边的人都还喘着气,他才确信死的人不在自己接触的范围内。
开始的几天,闻到呕吐物都要干呕的那木已经习惯了船舱里不时涌起的异味,可对死亡的味道他还是很敏感,他已经不再呕吐了,因为胃里再也没有可吐的东西。如果能把心直接吐出来,然后不痛不痒地死掉,此时的那木宁愿如此。所谓的生不如死也就是这种感觉吧!
接下来的几天,不断有人被拖出去,说是人,只是因为被拖出去的时候还不能断定生死。
那木就曾假死过几次。由俭人奢易,由奢人俭难。对于那些一直在苦难的夹缝中爬行的人来讲,没有什么不能闻的味儿,也没有什么不能吃的苦。只要还有一丝缝隙,就能够活下去。
那木也想活下去,可是太难了。身体的承受能力处于消极抵抗状态,挺不住就死吧!日本人将他拖到甲板上准备扔到海里,可吹了些海风透了些气之后,那木又缓醒过来。那木甚至痛恨自己的死不了,明明都已经死翘翘了,到了甲板上就活过来。
几次三番下来,日本人也有经验了,拖出去先别扔进海里,放在甲板上等一等。可除了那木,只要被拖出去的都还是无声无息地死了。日本人很奇怪,这个大个子是不是在耍我们呢?他在搞什么把戏?
最后一次从假死中醒来,那木的手一把抓住船舷,没头没脑地对日本人说,放了我,放我回安东县,我给你们钱,要多少给多少,放我回安东县,说完之后又没了气息。
有懂中文的日本人把这些话讲给领头的听,领头的哈哈大笑之后,让人把那木扔在甲板上吹海风。有钱人会沦落到咱们手里?广文君早就说过,这个人是个败家子,把家业都败坏光了,现在只剩这烂命一条,还敢吹牛说大话!
醒过来之后,那木遭到了一顿教训意味的棍棒,不是很重,主要是怕把他真的打死。领头的日本人警告那木,别再有什么花花心思,上了这条船,没有回头的机会。再有非分之想,直接把你扔到海里去喂王八!
那木一时打消了这个逃生的念头,但仍在寻找机会。
经历过几次死去活来之后,那木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唯有意识却仍很清晰。右胳膊上的抓痕开始隐隐发痒,这是伤口开始愈合的好兆头,等到痒痒一阵子之后,掉了疤痢,新肉就长好了。想到可能会留下疤痕,那木心里泛起强烈的求生渴望。因为这疤痕是分别之时,李迎春绝望地抓着他的胳膊留下的。
船身被海浪拍打,发出呕呕的暗哑之音,那木的身体轻微地摇晃着,一股强烈的困倦感袭来,那木用手轻轻地挠着疤痢旁边的皮肤以解除痒痒的感觉,并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以便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完整地还原。可记忆像散碎的拼图一样无法粘合起来。唯有记得李迎春的嘶吼:“一定要回来,我等你,我等你……”
那木在日后的很长时间里,只要触碰到这个伤疤,就会想起李迎春。李迎春细瘦的手指穿透衣服袖子嵌进自己的血肉里,试图将他从悍匪的手中拉回来,那一幕像一幅清晰的写实画印在那木的眼里。虽然伤口已经愈合,但却成了终身的疼痛。每想起来,都如同再次揭开血淋淋的伤疤。
在韩百济的一再求情之下,小山广文放弃了杀害那木的计划,对他实行了“流刑”,让一伙日本浪人将那木带离安东县,生死由命。至于不明真相的李迎春,谅她也不足为患。况且,为了笼络韩百济,李迎春也必须留下。韩百济之所以被牵着鼻子走,不就是为了这个女人吗?
那木只道是被日本人绑架,谁知却是因为小山一郎父子在背后耍的阴谋。蒙在鼓里也好,不至于肉体的煎熬再加上一份心灵的煎熬!
这是一艘经过改装的渔船,除了船身够大之外,一切都是旧的。船身是木质的,已经看不到曾经刷过漆的痕迹。
装鱼的船舱现在用来装那木他们这些人。
船舱中不见天日,但那木根据每天一次的放风大体推算着日期。每天早上都有一次放风时间,每个人有三分钟用来拉屎撒尿,超过时间就要等到明天。船舱里由原来的四十多人变成了三十多人,空间匀出来,似乎能宽松一些。越宽松就意味着死掉的人越多,那木心里就越生出重重的恨意。同样是人,为何要互相折磨?
因为开始时的反抗招来了疯狂的虐打,如今船舱里的人大多不声不响,都在尽可能的保持体力。
胳膊上的疤痢四周微微翘了起来,那木用手摩掌着,不敢轻易撕掉它。也许等到疤痢完全脱落,这个噩梦就结束了。
那木总觉得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一定是跌进了某个多维空间。麻木的嗅觉神经已经再也感觉不到丝毫的异味,那木想,也许下次闻到的就是自己躯体腐败的味道了。
只要能挨到下一次放风,就证明自己还活着。
那木又一次从窄小的木梯爬上甲板,被明媚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
“百里百里……”一个操着朝鲜语的绑匪粗鲁地拿着根木棒敲打那木的后背,催促着他,以往的日子都是一个矮个的日本人,也许绑匪的内部也出现了什么变动。
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都让那木心生期待,仿佛看到什么生机一样,那木竟然顺利地挤出了几个球状的干巴巴便便,落到海水里似乎溅起不小的浪花。这肯定是那木强烈的心理作用。还没等提上裤子,一阵欢呼声传来,那木被震得差点摇晃着跌落进海里。
那些绑匪海盗又蹦又跳,有的甚至还流出激动的泪水。一时间竟忘记了赶那木回船舱。
从他们的欢呼声中,那木听明白,原来是快到日本了。风是柔和的,没有了大东沟的粗粉。这样看来,船是南下的。放眼望去,竟真的看到了一艘艘的轮船,还有各色的旗帜,这里是日本南方的一个港口。
那木停留在原地没有动,等待着绑匪们的旨意。谁知,绑匪们并不让那木回船舱,反而走到甲板与船舱的接口处,大喊着让里面的人都出来。
两个矮小的日本人在一旁嘀嘀咕咕,那木听不清楚,又不敢靠得太近而引起他们的警觉。
摇摇晃晃的中国人从木梯上一个个探出头爬出来,排着队去方便。以前害怕人多聚在一起作乱,日本人以每次只允许一个人出来的方式控制着局面。现在,好多如那木一样高大的壮小伙都被剐去了一身的肉,只剩骨架子,别说作乱,就是走稳每一步都得靠十二万分的意念起着作用。
船上的厕所原始而简陋。只是将两块木板钉在甲板上,前面横着一条缆绳,如厕的时候,拉着缆绳,两腿叉开蹲在木板上。别说只有三分钟,就是有三十分钟,在船身摇晃底下空空如也犹如踩在跳水板上的险恶情况下,能做到正常排泄也很困难。但人的极限是无穷的,错过了这三分钟,就要再忍受二十四小时。常言道:管天管地,你还管人拉屎放屁吗?当拉屎撒尿都要受人节制的时候,才知道身不由己的滋味是何等的难过……自从大东沟上船开始,每天只有三分钟放风,有的人好几天拉不出来,此时趁机蹲在一边用力排泄,还没等怎样,就开始冒虚汗。后面的人等不及,在催促声中拉不出来的只好退回来再重新排队。那木觉得这场面简直滑稽透顶。
以往若是超过了三分钟,日本人准会一顿棍棒,今天日本人看起来心情格外好,并没有刻意刁难谁。
船抛锚了,但是并没有人港。
六个日本人手里拿着枪支棍棒看守着余下的不足三十人,领头的日本人带着一个随从划着小艇去了岸上。
就算没有枪,船上的中国人已经不再反抗了,本来就虚弱,加上排泄又消耗掉仅有的能量,大部分人都躺在甲板上晒太阳,嫌热后又躲到船舷边的阴凉里。
阳光越来越毒辣,那木仍旧躺在甲板上,并且脱掉了上衣。晒够了正面晒背面,想把一路上窝在船舱里的湿气霉气统统晒光。一身白嫩的皮肤早就泛起了红色,有点刺痛又有点痒。那木忍耐着,看着右臂上的疤痢一点点爆裂,脱落。新露出来的嫩肉与已经晒红的老皮形成鲜明的对比,像是斑驳的树荫一般印在胳膊上。
乘小艇出去的领头的回来了,同时又带回来两个日本人。
带回来的两个日本人西装革履,很有派头,都是胖墩墩的身材,其中一个留着八字胡,一个下巴刮得光光的。船上的日本人对他俩非常恭敬。在领头的介绍下,八字胡和光下巴查看了船上所有的中国人,像牲口场上检验牲口一样,有时还用手指戳一戳那木他们的后背或腹部。
八字胡露出专业的评判式口吻道:“这些人太瘦了,干不了活,只会白白浪费米饭。”
“价钱好商量,反正都是从安东带过来的,除了路上的吃喝钱,没有太多成本。您再仔细看看,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光下巴有些不耐烦地道:“我们矿上昨天刚刚买了一批人,也是从中国运过来的,价钱低,人长得壮。你们路途中对他们不能太苛刻啊!自己家的羊,瘦了卖不出去这个道理要懂得。”
“是是是,是是是,路上遇到些大风浪,耽误了行程,再说,这是第一次做这个买卖,没有经验,请您多指教。”
八字胡果断地道:“我们走了。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光下巴似乎为了给小山广文面子,特意强调地道:“要不是广文君非要介绍你们来,我们矿主是不允许随便买卖中国人当矿工的。这里面的事太麻烦,你们明白吗?”
“是是是,多谢,多谢!”
八字胡突然留意到那木,用手指了一下,问道:“那个中国人,带过来!”
朝鲜人赶忙过去,用棒子捅了捅那木的后背,示意那木过去。
那木一惊,可能是面由心生,自己一直听着他们的谈话露了马脚,让他们觉察到什么吗?
那木挪到八字胡面前,故意表现得傻呆呆。
八字胡指着那木对光下巴问询:“你看要不把这个带上?骨架很大,养几天会很壮。既然是广文君推荐的,一个都不要,是不是让他没面子?”
光下巴看了看那木,突然一把抓住那木的右胳膊,抬到眼前仔细看。那木以为他在看胳膊上刚刚脱去疤痢的疤痕。谁知他抓着右胳膊,用手细细地摸了摸那木的手心。很快,光下巴甩开那木的胳膊,对八字胡说道:
“白送也不要,他不是干活的人。”
那木的手是柔软细腻的,这确实瞒不了人。
那木猜测他们嘴里的广文君是不是小山广文?如果是,自己遭难到此也就并不是什么偶然了。
还是那两个日本人送八字胡和光下巴离开。
船上剩下的日本人都没了精神。
可能是那两个外来日本人的话起了作用,晚饭的时候,那木又吃了一顿米饭。
天黑的时候,全体中国人又被赶进了船舱。
可能是在外面呼吸了一天的好空气,船舱里的味道让那木再次大脑缺氧。
接下来的几天中,那木他们像是家养的鸡鸭鹅一般,白天被放出来在甲板上放风,晚上的时候再被赶进船舱。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些日本浪人越是急于将那木他们出手,越是没人问津。来过几拨儿人,都是同一个看法:人太瘦,不能干活,养着又费钱。可再怎么样毕竟也是人呀,总不能白白送给他们。
那木开始可怜这伙绑架他的日本浪人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知受了谁的唆使就仓促上阵,妄想通过在战争的夹缝中做人贩子成为人生的大冒险家。
生意人的规则里有句话叫“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买卖无人问”。他们把中国人当成是无本生利的原材料,谁知,因为太过于舍不得成本投人,反而开始越来越赔本直至现在砸在手里。
几个日本人垂头丧气地商量了一大通,决定继续沿途叫卖。大和民族不屈的精神得到了发扬,于是那木他们又起航了。
船上的日本人分成南下派和北上派,双方争得不可开交。当夜,一阵南风袭来,船只借着风势一路向北漂去。人力无法解决的事情,靠着天时才能处理得干脆。
后来,那木才知道,他们停靠的港湾是鹿儿岛港。如果当时被带到岛上的矿里,人生肯定就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当时,鹿儿岛的大多矿场里,都是从中国运过来的劳工,他们九死一生,荒山埋枯骨,做了异乡游魂。如果船只南下,则又会是另外一番人生际遇。
越往北去,天气越冷。海上的冷又与陆地上不同,风刮起来没完,又毫无遮挡。船上的条件越来越艰苦,当初主张南下的几个人抱怨说,早就料到会这样,才不同意的。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路上经受的磨难让这些中国劳力看起来都是摇摇晃晃的骼骼,尽管为了让他们看起来像人样一些而尽可能地增加了补养,可非但没有如日本浪人预期的长胖一些,反而更加瘦削。那木他们的不争气让日本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没有赚到一分钱,反而倒搭了这么多日的伙食,这生意可赔大了。
那木他们虽然看起来瘦削,但比先前要有力了些,这是适者生存的主动进化。每天除了三分钟的放风时间,那木他们开始得以有更多的工作要做。清理船舱,做饭,每到港口在日本人的监视下去搬运食物、淡水等等。每当这个时候,日本人的怒气就更胜一筹,他们嘴里骂骂咧咧,不外乎是在抱怨这些支那猪光吃不做,眼看要被这些支那猪拖累死了。
这些日本浪人第一次出手就不顺利,至少暂时不会再去中国冒险。当初走上这条发财致富之路,完全是听从了一些人的小道消息,说这比一本万利的生意还好,因为中国人是不用钱的,所以这个生意可以说是无本生利,只要你手里有中国劳力,销路不成问题。可生意场上的规矩历来如此,没有关系就没有销路,那些大矿主不是随便从谁的手里都买人的。小山广文替他们介绍的所谓关系户,当然也就靠不住。
那木经常听到这几个日本人翻来覆去议论这些事,支那猪这样,支那猪那样。
因为支那猪这个词,那木与小山广文一顿恶战。现在,听起来已经不那么刺耳了。
那木不再肝火旺盛,也不再心存幻想,把愤怒和仇恨混合起求生的欲望深深地植人血脉,支撑着他一天天前行。总有一天,这些耻辱都会像结在皮肤上的疤痢一样自然地脱落。那木这样想,不知是过于倔强而赌的气还是过于天真而生出的幻想。中华民族身上的疤,如果不是靠几代人的勇气和斗志,恐怕是无法自然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