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伙食越来越差,身体没有足够的热量来源,只能燃烧仅剩的肌肉和脂肪,等唯一的一点肌肉和脂肪也被消耗掉,船上的人恐怕就都成了自制的木乃伊。越是这样越是让这些日本浪人隆脑,他们把霉运都归罪在这一船中国人身上,为了发泄,不时拳打脚踢,或者以克扣伙食为惩罚手段。这样就形成了恶性循环,日本浪人越是这样对待那木他们,就越难以将他们卖出去,越卖不出去,日本浪人们就越焦急愤怒!
那木意识到如果不能被顺利卖出去的话,恐怕无法在海上活着度过这个冬天。所以,当在又一个港口抛锚的时候,那木准备按照密谋的计划逃跑。这是在船上的近两个月时间,那木渐渐形成的冒险计划。
他们的船仍然不能顺利人港,只能在远处抛锚。这给他的逃跑计划增加了难度。
夜晚的港口更加平静,一股暖流覆盖了港口上空。从颠簸的海面上窝到平静的港湾里,整个船舱都暖了起来。
为了明天早上的逃跑计划,那木强迫自己早早睡下,内心的激动和犹豫让他费了一些时辰,不知何时,他开始进人了梦里。即使是在如此险恶的旅途中,梦中仍会给人留有一丝美好的幻想空间。既是对美好的向往,也是对无奈现实的逃避。
梦中,那木回到了下雪的安东县,一股湿流流的气流裹挟着片片雪花打着旋儿在身前身后转悠。风住了,雪却愈加大了起来。远处的鸭绿江上空在乌云的遮蔽映衬下,呈现出淤青般蒙蒙的一片雪幕。
那老太爷的背影是那么高大,印在雪地上的脚印也是如此的深厚,幼年的那木竭力迈着大步,将自己的小脚踩进祖父的大脚印中。
一步一步,跟着祖父的脚印,那木在铺满厚厚白雪的路上前行。
和以往的梦不同,这个梦让那木获得了莫大的安宁,他宁愿睡在这梦里不再醒来。
等那木醒来的时候,他一时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飘飘洒洒的雪下个不停,落了他一身,身边的人都用惊喜的眼神看着他,嘴里喊喊喳喳地说个不停。
那木沉浸在梦中,猛然想起自己的逃跑计划,一下站了起来。正在这时,日本浪人中领头的带着两个穿着皮大衣的人走过来。
“看哪看哪,我说的不会错,我也不会说谎的。这个家伙死过好几次,但都在关键时刻活了过来。是不是?”领头的为了表白自己说的是实话,用胳膊肘用力拐了那木的胳膊一下。
那木被撞得翅超到一边,仍有些呆呆地发愣。也许是因为瘦弱,也许是因为在船上的日子习惯了晃晃悠悠的走路模式,那木站在一边,一时半会儿没有停止身体的摇晃。
晃了一阵儿之后,那木终于清醒了,这不是船上,这是陆地,他的双脚正踏在陆地上!
清醒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冷,一阵寒气迅速涌上全身。这不是安东县的雪,自己也不是童年的那木。
这是港口的码头上,那木他们终于被主顾相中了。只是在价钱上还有些谈不拢。日本浪人既害怕要得多了把主顾要跑,又不愿费这么大的力只混个吃喝钱,只好跟在皮大衣后面苦苦哀求。
那木想,这已经不是在做生意,而是在恳求施舍了。只是,生意人的规则无外乎是一定要先把钱赚到口袋里再决定怎么掏出去,他们又岂会对生意对手有软弱的慈悲心肠呢?更何况,生意场上的谈判从来都是斤斤计较,没有人会放弃明摆着的利益。皮大衣已经看准了这些浪人的心思,所以再不肯多加一分钱。
领头的拉着那木,像为了博得同情而拉着孩子乞讨的妇女一样,呜咽着对皮大衣反复说道:“行行好,再加点钱吧!一个人还不值一捆萝卜吗?”
最终,因为又添上了一个活过来的那木,皮大衣最后沉着脸说再加五百元,不许再有说辞,否则,一个都不要。
就这样,那木他们被卖了出去。那木的逃跑计划,因为一个温暖的梦而作罢。
终于踏上陆地,腿是软的,地上也像铺满了棉花。那木他们身着单衣单裤,可心里都带有些许的小温暖,在下雪天的独特静谧中被拉到了一个小型牧场。
牧场主就是刚才的两个皮大衣,俩人是亲兄弟。这俩人有着独到的生意人的眼光。他们把那木他们当成了清仓大甩卖时淘到的物美价廉货。两个人的牧场有吃不完的东西,正好可以当作饲料来喂养这些营养不良的人,等到他们吃上几顿饱饭,养得变回人样,再将他们出手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北海道太大了,有待开发的地方也太多了,需要人手的地方更是多得数不清,而这一船人又是从中国的安东县运来的,据说那个地方与北海道挺相似的,这些人因此不会因为环境差异而水土不服。种种因素证明,兄弟俩这次的买卖稳赚不赔。
那木他们是在北海道的函馆港口被卖掉的。
走在去牧场的路上,为了让身体热起来,那木他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跟在皮大衣的后面。
在感情上,那木对函馆应该是不陌生的,他甚至想起自己曾跟祖父来过。只是世事变迁,自己童年眼中的函馆港口和现在的完全不一样。一切都要从长计议,绝不能功亏一签。
函馆是北海道历史最悠久的城市,1741年被辟为港口,1859年与横滨和长崎一同成为日本最早开港的国际贸易港,因之,在北海道的城市中,函馆更早接触西洋文化,也更具国际色彩。
函馆是日本本州岛前往北海道的必经之地,地理位置上更是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函馆与北海道是同时易名的,可以说北海道的全面开发就是从函馆开始的。
以前的北海道不叫北海道,称虾夷地;以前的函馆也不叫函馆,称箱馆。在北海道还被称为虾夷地函馆还叫箱馆的时候,这片土地上的主人也不是大和民族,而是一直居住在这里的阿伊努人。
北海道之所以被称为虾夷地完全是因为日本古代称阿伊努人为“虾夷”。并根据其地理分布分为东虾夷、西虾夷、渡岛虾夷、渡觉虾夷等。
“虾夷”一词带有贬义,直译是“毛人”“囚俘”“蕃人”的意思。
北海道是阿伊努人的故乡。阿伊努人最早的历史可追溯至石器时代。
北海道有广裹的原始森林和平原,周围被浩瀚的大海包围,自然的环境造就了阿伊努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原始渔猎生活,也造就了他们纯净无瑕的信仰。“万物有灵和多神”是阿伊努人在长期的生活中积累下来的共识,因此,每年都举行隆重的“熊祭”和“鱿祭”仪式,以此告慰万物的在天之灵。
阿伊努人不仅在体貌上有别于大和民族,更有自己独特的语言和文化。阿伊努语是一种独立的语言,世界上除阿伊努人以外,只有爱斯基摩人和美国印第安人使用这种语言。
日本东北部的地名,许多来源于阿伊努语。如“札幌”原意为“大的河谷”,“小蹲”原意为“砂川”,“名寄”原意为“乌鸦出没的城市”,“乌斯克斯”原意为“湾岸的尽头”等等。
丰富的森林物产资源让大和民族如获至宝,在经历了长达几个世纪的血腥掠夺之后,历史转弯到了明治时期,资本主义在日本发育,急于向外扩张的日本对阿伊努人的掠夺更是达到了顶峰。而这个时候的阿伊努人基本上已失去了他们的生存空间。
其实,促使日本政府加强对北海道的开发,除了日本对资源的急需,另一目的在于防备俄国。自江户时代起,俄罗斯人经常出人日本北部的边境,1859年,俄国就派遣传教士到北海道,建立教会,属于君士坦丁堡式的希腊正教教会,也在那时被建立起来。
1869年,明治天皇迁都江户,并将新都改名为东京。同年,在没有任何正式协商的情况下,阿伊努人所居住的“虾夷”被正式纳人日本的行政范围内,同时也被改名为“北海道”。次年,现代的户口登记制度在北海道正式实行,所有的阿伊努人从此都成了日本人。此后,日本政府无条件没收阿伊努人的土地,并将这些土地分发给新迁人的“和人”,以便鼓励这些新移民对北海道的开拓工作。过了没多久,北海道的人口就超过了一百万人,原来的主人阿伊努人则成了做客北海道的穷亲戚。
明治时期的日本政府,对阿伊努人进行种种的同化,阿伊努民族长期以来的生活习惯和文化信仰都受到官方的禁止。打着阿伊努人是野蛮落后的“旧土人”的旗号,为了让日本政府的强权统治更加名正言顺合法化,明治三十二年(1899),日本政府制定“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算上附则的两条,此法共十三条。
除去附则中的第十二条标明此法律的施行日期外,在余下的十二条中,日本政府将救济阿伊努人和传授农业知识作为障眼法,实则行使的是让阿伊努人毫无自主权的不公平法律条例。
从函馆港口被卖掉,又落脚在港口附近的牧场里,吃了几顿饱饭之后,那木想起了函馆和北海道的前因后果。想到了这些前世来生的勾连,那木就想到了一个更为稳妥的逃生自救方法,比起在船上想借每天放风三分钟故意跌落进海里获得求生,他现在的方法更为靠谱。而且,他甚至涌起一种隐隐的英雄救世的豪气,这个办法,他可以将所有被拐卖的中国人解救。
据那木所知,光绪十八年(1892)清政府在函馆开设了中国领事馆,因发动甲午战争,第一任领事黄书霖离任回国。民国七年(1918)中国驻横滨总领事馆在函馆设立了办事处,凌曼寿领事在此负责有关工作。
那木想到的好方法是向中国驻函馆领事馆求助。这想法虽好,只是因为他不知道“九·一八事变”的发生。此时的中国驻函馆领事馆处于关门歇业状态,领事也自然是离任回国了。
但那木怀着这样美好的想法,一天天恢复着体力与脑力。
牧场的生活其实并不如他们现在享受的这般美好,但牧场主的别有他图让那木他们暂时过了一阵子可算上安逸的生活。
牧场里养了五十头奶牛,十五匹品种不同的日本本土马,还有四十三只梅花鹿。那木他们得以每天都有牛奶喝。
鸡鸭鹅原来用木栅栏圈在固定的一片菜地里,冬天则被赶到了马厩边上的简易木屋里,木屋的顶端用油毡布蒙着,遮风挡雪,很适合它们生存。本来在冬天的寒冷季节里,鸡鸭鹅是不下蛋的,可能是改变了它们的生存环境,相比较少量的鸭蛋、鹅蛋,鸡蛋虽然偏多一些,但也只能够几个人吃,牧场里一下多出二十人,只好把蛋当作配菜来供应。
那木大体估量这个牧场跟自家林场差不多大,只能算是一个小牧场,但四周却养着二十多条猎狗,看护着牧场的牲畜,也看守着那木他们。
其实那木看到的只是牧场的一部分。北海道传统的牧场大多只饲养牲畜,但此时的北海道农业已经形成了一种多元化的有利循环结构,除了饲养牲畜,还有大片的农田。
明治初期,最初为了开拓北海道,日本政府聘用了美国的克拉克博士等人,在他们的先进农业思想指导下,坚持进行寒带旱田农业生产的研究,传统的农业逐渐向新型农业转变,这一系列的措施为北海道的大农业奠定了不一样的基础。因为成绩瞩目,克拉克博士在1876年更是被札幌农学校聘任为教官,虽说是教官,但却是学校的实际负责人。
从明治时期至今,北海道在几代人的奋勇开拓之下,已经大变了样儿。
北海道,朝鲜半岛,琉球群岛,台湾岛,这些被大和民族侵占的地方,又有哪里不大变样呢?
按照日本人的设想,所到之处语言文化习俗必须改变,为了使侵占当地人的权益合理合法化,只好用冠冕堂皇的自制法律条文来进行无理约束。这些明晃晃的侵略行径无一不是在喊着开拓进取传播文明的高贵口号下进行的。
那木想到了安东县,进而又想到了中国。日本人的触角已经遍布了安东县,随着南满铁路的修建和完善,日本人在中国取得了更多的权益。
以本州岛为心脏,日本政府像吸血的机器一样,源源不断地从周边吸取着大量的能源。
看看那些已经像蚂蚁一样的日本人涌上中国的大地,那木的身上不禁一阵痰痒。因为中国的国土之大,让日本人有心吞象无力快速消化,他们只好采取蚕食的策略。这是一种渗透式的侵略。
北海道,朝鲜半岛,琉球群岛,台湾岛,这些地方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成为了日本人自家的房前屋后,那么,下一个目标,会是哪里呢?
出于心理作用,那木再不愿多想。有些事,有些人,不能想,一想就痛苦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