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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原大地上千千万万个星罗棋布的鸟巢似的村庄,不管其他任何一个村庄有没有发生外战和内战的理由,但三户庄不应当有这个理由。只要他们稍微想一想,二百多年前他们的祖先为着一个“爱”字,经过千辛万苦,历经千难万险聚集在这里,他们都应该因感到同命相怜而相互宽容、谦让和睦相处才对。

三户庄在二百多年前是一片不毛之地。别说有庄户人家,就是连兔子也不拉屎。

最先来到这黄河沿上的是魏家,也就是魏天霖的祖辈。

当年的魏小侉子是位石匠,有一次他和他的几十位师兄师弟一起跟着师傅给湖北荆门地方的一位姓胡的翰林家修贞节牌坊。各种大小石件摆满了半条街,一座庞大而精致的青石牌坊已进入最后阶段。为使牌坊好上加好,巧夺天工,胡翰林发下话来:石匠在修饰中刮下多少分量的石粉和石粒,到他那里可以兑换同样分量的银子。石匠们有的用金刚石在一条条摇头摆尾腾云驾雾的巨龙身上,细细打磨一片片龙鳞;有的用钢火极足的刻刀在一片片似乎随风摇曳的出水荷叶上,轻轻刻出纹理清晰的叶脉;有的用弯曲的剔凿,在雄狮大张着的嘴里小心地凿那滚动的石球,使它既能转动自如又不能掉出狮口来。

在这些穷石匠眼里银子是粪土,艺术才是生命。艺术就是去掉多余的东西。年轻英俊的魏小侉子在默默收拾四只鸟笼,这是石牌坊的饰件。四只鸟笼是用四块很大的石料凿成的,与真正的鸟笼毫无二致,所有笼篾鸟架儿、食碗儿、水盅儿以及笼钩,都是一个石质整体,天知道这个小侉子当初是怎样把鸟笼内部的石头镂空的。石鸟儿站在石鸟架上扑棱着翅膀,歪着小头张着小嘴,看看它的神态即便是聋子,也能听得见它清脆悠扬的鸣啭。魏小侉子继续加工石鸟。他用的錾子细如发丝,所以叫发錾;他的铁锤大如豆粒,所以叫豆锤。魏小侉子在用发錾和豆锤錾那鸟舌,他想使它再跷起一些以便加强声感。他錾着錾着两眼不由自主簌簌流下两行热泪。

自打立贞节牌坊的事准下来,胡少奶奶自己就为自己制造了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牌坊一立千人瞻仰、万人赞叹,我就成了一方女人的楷模,就要流芳百世名传千古了。人活着立贞节牌坊照例是要断指或毁容明志的。她舍不得毁掉自己美丽姣好的容颜,却毫不犹豫地拿起丈夫遗下的宝剑,砍掉了食指和中指。她感谢公爹胡翰林为了她的荣耀,走门子进京上表觐见,耗费了大量钱财不说,几年来跑山选料请匠监工,吃尽千辛万苦。她也感谢那些匠人,从开料运料到雕龙刻凤,他们费了多少血汗和神思。

特别是那个小侉子。运料那天地上泼了水,水冻成了冰,他赤着上身拉冰上的石料,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脊背上滚下来。那脊背和胳膊不是肌肉,压根儿就是紫铜,要是敲一敲准能发出金属的声响。从后背看上去,他那紫铜色的身板,仿佛就是一座山。他的手艺更没有说的,竟然用石头刻出了活灵活现的四只鸟笼。这四只鸟笼将来挂上牌坊的四角,那可是滴溜溜转动的四只眼睛,为牌坊增辉不少。男人不同于女人。男人仅有好身材、好相貌还不够,因为男人是一家之主,是一个女人的靠山,所以他还要有本事,能干事。胡家少奶奶曾经在心里感谢那位小侉子,打定主意竣工之后单独赏他一赏。

人烦闷了要排遣,太欢悦了也是要排遣的。这天,胡家少奶奶推开楼窗向花园里观景。本来,她只是想看看天空、看看阳光,看看花园里的花被阳光爱抚的幸福景象。可是,院子里一公一母两只鸡在嬉戏,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母鸡通身雪白,被她称之为白雪公主;那公鸡浑身火红,被她称之为红毛大少。那公鸡似乎寻到了一条青虫,它自己并不吃只低下头发出“咕咕”的热情呼唤。母鸡连忙奔过去,看一眼公鸡就去啄那青虫,之后它便温存地靠在公鸡身边,然后披散着两只翅膀蹲下身子,热切地等待公鸡的抚爱。公鸡兴奋地一跃而起恰落在母鸡背上,用嘴叼住母鸡的顶冠,下身便急促地往下倾斜,倾斜,忽然像爆发了什么,母鸡发出了窒息地“咕”一声呻吟。呻吟里饱和着不堪忍受的幸福。它重新站起用力地抖动身上洁白的羽毛,小声地“咕咕”叫着,似乎娇嗔地责怪那只公鸡:“你看你把人家的衣裳都弄脏了!”

胡少奶奶羞红了脸,一颗心怦怦地跳。公鸡和母鸡使她想起了男人和女人,她忘不了他们贴腹交股之后也曾这么娇嗔地责备过丈夫:“你看你……”他只是笑,只是更紧地拥抱她。可是十多年前他死了,死于马失前蹄。从那以后,胡少奶奶就再没有享用过男人女人之间的那种忘乎所以,那种刻骨铭心。有时到了深夜,她也曾想过,而且想得身上发火,心里冒火,甚至于有些想死的念头,可是最后她都忍住了。公公曾不止一次告诉她,要为她立一块贞节牌坊。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太重要太重要了。而今天,看到公鸡母鸡做爱的胡少奶奶,竟然觉得有一股什么东西打心底深处涌出来流布全身。公鸡母鸡的行为,无疑唤醒了她的肉与灵,使她知道自己也是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也需要温暖与幸福。

她开始恨她的公公,他为她铸造荣誉,也为她建造坟墓。他要把她活埋在荣誉里。胡少奶奶也恨这班手艺高强的石匠,坟墓就是他们建造的。这不怪他们,他们是为了温饱,但他们为什么把活埋人的坟墓营造得如此富丽堂皇?是想吸引更多的人前来观看,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里头埋葬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傻瓜吗?最可恶的是那个魏小侉子。他别出心裁地雕刻石鸟笼,把鸟永远关在笼子里,而那只鸟还在兀自欢快地鸣叫!你这不是幸灾乐祸吗?你不是在嘲弄挖苦我吗?人面兽心的东西,对一个将要被荣誉活埋的女人,对一个将要永远成为行尸走肉的女人,竟动出如此狠毒的心思。

往日丁当作响的工地,使她如在梦中;今天斧凿之声突然沉寂,却把胡少奶奶惊醒了。她问张妈:“工地上咋没声了?”张妈笑吟吟地告诉她:“没声就是快了,快给你立了!”胡少奶奶打了个寒战,快立了,就是快把我活埋了。她再无心梳妆也不思茶饭,夜夜梦魇绵绵。一会儿是丈夫粗壮有力的臂膀,一会儿是关在笼里的小鸟儿。真正的死倒不怎么怕人,一时痛苦换得长久安宁;怕人的是活着的死亡,那痛苦是永久的。她马上就要活着死去了,这死将与生一样长。她坐卧不安,大叫:“张妈,把那个魏小侉子给我叫来!”张妈有些犯难说:“要是老爷知道了……”胡少奶奶生气地说:“知道就知道,我不怕,去!”

小石匠魏小侉子上楼来了。他喜欢光着脊梁干活儿,听东家院里有人叫他,临时捞了件褂子穿上,还没来得及扣上纽扣双脚就走到楼上,见少奶奶怒容满面,他像木桩般竖在她面前。胡少奶奶怒冲冲问他:“你刻那石笼石鸟什么意思?”魏小侉子默不作声。胡少奶奶见他不声不响气得大声喊叫:“你不说话,我就认为你刻这东西是故意讽刺少奶奶,我就叫人把你乱棍打死!”魏小侉子的头昂了起来,胸脯挺得更高了,但仍默不作声,只拿眼瞟了一下张妈。胡少奶奶立刻吩咐:“张妈你出去!”

张妈是胡少奶奶出嫁时陪嫁来的女仆,她跟她二十几年,从没见她这么烽火狼烟地大发脾气。魏小侉子见张妈走了才说:“俺雕刻的石笼石鸟用意就在少奶奶身上,可不是讽刺是让少奶奶警醒,想让少奶奶明白这牌坊就是你的樊笼,一旦进了樊笼,形单影只、寒夜孤灯永无了期。我天天刻它,天天流泪,为鸟儿也为少奶奶!”胡少奶奶心中一动,觉得这小侉子不但不可恶,心地还十分善良。她又问:“鸟儿被关在笼子里,怎么还高兴地鸣叫?”魏小侉子说:“那不是高兴的叫。师傅说鸟鸣有二,一为欢愉,一为求偶。欢愉之鸣其首正而羽紧,求偶之鸣其首斜而羽毛披松。石笼里的鸟是求偶的鸣叫。俺想劝少奶奶冲出樊笼去寻觅自己的幸福。”

胡少奶奶听罢泪如泉涌。她张开双臂向魏小侉子扑来。这是一个对男欢女爱久违了的女人,在遇到知己时的本能动作,就像干柴遇到烈火一触即燃。魏小侉子丝毫没有准备,面前毕竟是东家少奶奶,他一个长工怎么敢轻举妄动呢?当然,要说魏小侉子从来没动胡家少奶奶的念头,也不是实情。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无怪乎就是说寡妇有男人惦记,有男人调戏。胡家少奶奶年纪轻轻守寡,人又长得水灵,魏小侉子这样正当想女人年龄的男人怎么会不动心。只是身份悬殊,弄不好丢了饭碗不说还会搭上性命。因而,魏小侉子连忙伸手搀住她,边连连后退,声音颤抖地说:“少奶奶,你……你……”胡少奶奶双膝跪地说:“小侉子,你领我逃走吧!”魏小侉子搀起她时她终于抱住了他。一股掺和着汗臭的男人的气息立即向她扑来。紫铜色的肌肤,宽阔的胸膛,年轻健美的面容。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的某一个夜晚。她一阵昏迷。魏小侉子说:“我一个穷石匠养不活你。”胡少奶奶说:“我跟你去讨饭。讨两碗咱一人一碗,讨一碗你先吃……”

就这样,魏小侉子带着胡家少奶奶,一路风雨兼程来到了黄河边上。那个时代,的确上演了不少真正的爱情故事。一个富家少爷,为了娶自己心爱的贫穷家的女子,可以抛弃万贯家产,可以抛弃高官厚禄;而一个生活富有的官宦或有钱人家女子,为了能和心爱的人长期相守,也不惜与父母反目,与传统决裂,跟着心爱的人去过贫穷生活。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就在魏小侉子和胡家少奶奶一路奔波的同时,山西石板塬地方的一家四合院里正在摆席请客。桌上没有一只碟子盘子之类的器皿,一律黑色大海碗盛菜。菜无他物一律是肉,倍儿尖的羊肉、牛肉和猪肉。酒是用水桶抬来的乡村酿的土酒“鬼不沾”。肉管饱酒管醉,实惠!冯正久最讲究实惠。看着客人东倒西歪地走了,冯正久来到车屋和马厩。车是好车,一律的黑槐木打就,还用桐油油了,用力一拍发出铜铁的声音,别说一辈子三辈子也用不坏。马是好马,蹄腿周正,牲口力气大小全在蹄腿上;口齿也嫩,牲口出力的年岁长短全在口齿上。他又弓下身子往马裆里看了一眼,全是母的,一年一匹马驹,自己就要骡马成群了。冯正久实在没有想到,十八年前老婆生女儿的时候,其实就是给他生一辆大车和两匹母马。这车马值多少钱他估不准,二十两三十两?他没见过如此大宗的银子。可是今天,他却看到了值这么多银子的东西。

多多更是高兴。但她不能显现出高兴。十七八大的闺女家听说给自己找了个漂亮男人,不能就喜得嘴咧得瓢儿似的,得忍住点,省得人家说闺女大了就想女婿。别人不怕只怕长生哥见了难受。长生哥,小妹对不起你了。俺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你了。这不是长久的法子,迟早要分手。这两年小妹该给你的都给你了。你在俺家好好干吧,今后俺来回都叫你接送俺,三十里漫野荒坡咱们想干啥事干不了?

多多把喜悦藏起来,藏在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到了夜里再拿出来细细高兴。夜晚是爱情的白天。每到夜晚多多就要想象唐家那人是什么样子。她没见过那人。多多的想象实际上是拼凑,把自己见过的男人的最好看的地方都集中到唐家那人身上。多多没出过多少门,见过的男人不多,转来转去还是自家的几个长工。喂牲口的耿老头儿不行,他哪儿都老了,一无可取。赵金锁也不行,又矮又瘦肉没骨头多,跟这样的人睡骨头棱子还不把人扎死!肖大贵也不行,身坯子过于高大压在人身上不把人压死才怪。想来想去还是吴长生。老天爷保佑唐家那人像长生哥这样就行了!

多多又想起与吴长生第一次的事。这事发生在去年春天,吴长生赶车送她到姨家走亲戚的路上,她坐在牛车里,吴长生跨在车辕上手里摇着鞭子,口里喊着好听的号子。那号子撩拨得多多心跳。后来想一想,吴长生实际上是在用那号子挑逗她,刺激她。这些熊男人天生就有挑逗女人的本领。她记得当天刚下了一场小雨,而下雨时还有太阳,太阳水灵灵的,仿佛小雨是太阳滴的汗水。天地有暖和的风吹在脸上,非常清新。多多止不住放眼四望。她看见山坡上有几朵野花,摇曳不停,就像在向她点头微笑。她动心了,就叫吴长生停下车,自己下车去采。吴长生停好车,拿着鞭子也跟了过来。

按说吴长生是在尽一个家仆的责任。多多那时没有想到会发生改变了她命运的事情。她喜欢的那花是黄色的蒲公英,簪在鬓边又雅气又芬芳。她让吴长生帮她簪花。他们胸贴着胸脸对着脸,互相呼吸着异性的气息,那么陌生又那么温暖。他的手在抖,她的心在抖。多多巴望着他马上簪好,又巴望他簪上去又掉下来,就这么胸贴胸面对面地簪下去。金色的蒲公英终于簪上了多多的两鬓,可她那纤细的腰也被吴长生抱住了。多多感到浑身酥麻两腿瘫软,怎么也站不住了,就势依附在吴长生身上。就在这时,两片灼热的唇急促、热烈、坚定不移地亲在自己唇上,多多一阵昏迷袭来,闭上了眼睛。吴长生扛起她往车厢奔去。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燕子呢喃声中,两人进入了一个无以言说的五彩缤纷的世界。这件事情之后多多怕见吴长生,尽量躲着他避免与他见面,但每次走亲戚她都对爹说,吴长生的牲口使得好车稳当。

在唐家一再催促下喜日子终于定了。多多忙里忙外办这办那。待嫁的头天夜里多多哭了。她这才发现自己的一颗心还在吴长生身上。明天她将撇下他向另一个陌生的家走去,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这是没法子的事,你是一个长工没钱明媒正娶,没钱给爹送车马,我一千一万个愿意,老头子是决不会愿意的。多多心里千遍万遍地说:长生哥,我终生终世忘不了你。我在那边攒下点私房钱,什么事不干,给你买几亩地盖间房子给你娶个比我漂亮的媳妇。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开了,飞身闯进一个人来。多多害怕极了,刚要张口大喊,那人自己点亮了灯,是长生哥!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说:“多多,你把这刀带上。唐家那边我去过了,那人不好。你要觉得能将就,就跟他过,把刀子扔了;要觉着不能跟他过,就用这刀保住自己的身子。”多多不接刀赶紧问:“你说那人怎么不好?”吴长生说:“你去了就知道了。”“你咋不早说?”“你爹说谁要向你透露了唐家的事,他就把谁杀了。你家开过杀猪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玩惯了,我们都怕他。”多多抱住吴长生哭起来。小声地哭,撕肝裂肺地哭,说她不出嫁了,要吴长生领她私奔,不管哪里都行。吴长生说:“咱们要是没有过去的事,我现在就领你跑。咱们有了过去的事,你就必须亲自去看看唐家那人,防着我骗你。反正你已有了防备谅也不会出事。”

车马轿,喇叭号。婚礼是极为隆重的。入了洞房多多吓坏了,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呵!前鸡胸后罗锅,没有脖子,一颗拳头大的小脑袋斜斜地放在肩膀上,从头到脚及不上多多的腿高。多多一下子握紧了衣下的刀子。唐家那人坐在椅子上,只见椅子上堆着一堆新衣裳并不见人。多多松开了握刀的手。对付这种人用不着刀子,可她马上又把刀子握紧了,她怕唐家对她施以暴力。多多紧握刀子的手溢着津津的汗水。她渐渐觉得她不是在护卫自己,是护卫她和吴长生两人,护卫两人的情谊。

三天回门,多多笑吟吟地回来了。这使冯正久十分惊慌,他本预料女儿回来之后定要大哭大叫寻死觅活大闹一场,闹不好那车那马还得老老实实给人家送回去。因此他找了几个巧嘴女人准备对多多大加劝说,大加抚慰,必要时自己还要亲自动手镇压。多多笑吟吟地回来他却不知所措了。他只是开心地笑,只是夸奖女儿听话,跟夸奖那马车的结实、马匹的蹄腿周正一样的腔调。他表面欣喜,暗地里起了疑心,留意起女儿的行动。

当夜三更之后多多不见了,房里没有院里没有,他悄悄地找,家前院后地找,在经过那个草堆的时候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说话声:“我不是马,不是马车,我是女人,跟其他女人一样的女人。她们身上长了的我身上也长了,一件也不少;她们得到的我也应该得到,也是一件也不能少!”啊,正是女儿的声音!冯正久气得浑身发抖,他猜想另一个肯定就是吴长生。他平时就隐隐约约感到他们两个人有什么,可又抓不住把柄。冯正久大吼一声扑了过去。吴长生知道东家发现了他们,立即一跃而起也扑了上来,双手紧紧抱住冯正久大喊:“多多,还不快跑!”多多不跑,也大喊:“长生,你跑!”吴长生焦急万分地重复一句:“多多,快跑!”冯多多不跑也硬铮铮地重复一句:“长生,你跑!”吴长生跑了,多多被她爹擒住。

长工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起身来看。多多哭叫着历数她爹拿她换马换车,把她嫁给一个废人的劣迹。冯正久知道纸里包不住火,这事张扬出去,唐家一纸休书下来,他这张老脸没处搁事小,车马保不住事大。他疯狂了,忽地弯腰携起多多就往回走。他撂下多多捞起一把板斧,拍拍自己的防老棺材喝叫长工:“给我把她填进去!”长工们一向惧怕他们的东家。他当过屠户下得狠手,所以平日东家叫干什么干什么,一点腹稿都不敢打。可这回不同,这回不是脏活重活出力流汗的活儿,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谁也不肯动手。

老东家火冒三丈一股蛮劲上来,一手提板斧一手抓了多多就往棺材里填。冯多多不肯就死,一边大骂她爹牲口不如,一边奋力往外爬。她左手扒住了棺材的边沿,冯正久咔嚓一斧剁下四个指头落在地上;冯多多右手扒住了棺材边沿,冯正久咔嚓一斧剁下四个指头又落在地上。多多昏死过去。冯正久弓下腰把八个指头一个一个捡起来扔进棺材,命令长工们:“钉起来!”长工们吓呆了俯首听命,把棺材盖子钉了起来。“抬出去埋了!”长工们抬起棺材去漫野地里埋了。

直到天黑了长工们才从这场噩梦中醒来,他们一齐起身要把多多救出来。他们都喜欢多多。他们来到多多坟边,见吴长生正在扒土。他们与他一起扒出棺材撬开棺材盖子,吴长生背起多多就跑。当时,还有两个年轻力壮的长工差点儿对吴长生动了手,是一个叔叔辈的老长工喝住了他们:“你们要是真心喜欢多多,就让长生带她赶快离开这地方。”

吴长生背着多多,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敲开一位老中医的门,老中医察看了伤势,立即把家里的油倒进锅里,吩咐吴长生点火烧锅。油开了,冒出浓烈的青烟。老中医让吴长生相帮着,抓住多多的两只残手慢慢向油锅里伸去,轻轻在油面上沾了一下,随着“吱啦”一声响多多惨叫连连。多多苏醒了,流血也止住了。他们躲藏在老中医家治疗了几个月,多多终于从阎王爷手指缝里逃出性命。他们分文皆无,不知道怎样感谢这位老先生,双方趴在地上只管一劲磕头。老中医说:“不用谢,远走高飞吧!”

吴长生和多多一路乞讨,最后也到了黄河边上。

朝黄河边走的还有一家人。这一家人的全部家当是一辆独轮车。独轮车在乡村土路上慢慢移动。推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汉子,拉车的是位十岁的姑娘。独轮车的两边坐着两位老人,老头儿六十几,老太婆也有六十出头。他们不是走亲串友更不是赶集上店,而是去讨饭。别看在一辆车上,他们并不是一家人,而是一面不识的讨饭人,仅在一顿饭工夫之前才相遇结合起来。

拉车的姑娘姓苗,叫苗长秀,坐在车上的那个老太婆是她娘。她爹在前年去世了,家里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又遇上百年不遇的大灾,于是娘儿俩相伴外出讨饭。人常说:“说书的嘴讨饭的腿”。意思是说书的人嘴快,讨饭的人腿快。长秀娘的腿是好腿,只是脚小,几乎达到三寸金莲的高标准。那时候女人兴裹脚,因为那个时代的小脚是女人的美丽。其实,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也许是男人怕女人跟别人跑了,所以才让女人裹脚。

这种小脚走路不好使,长秀娘走了没多久就走不动了。走不动路就讨不饱肚子,连累带饿娘儿俩几乎寸步难行了。长秀娘流着眼泪对长秀说:“闺女,甭管娘了,自己逃活命去吧!”长秀姑娘自然不会自己逃命。她开始背着娘走,没走多远实在走不动了。

天无绝人之路,恰在这时,她们遇上了一辆独轮车,车上车下是许世道父子,也是外地来讨饭的。两个男人一起讨饭,在乡下人眼里是被看不起的,认为是怕种田累,想吃浮食。这样就大大减弱了人们的怜悯之心。遇到好一点的人家,给点东西打发一下,要是遇到不好的人家,还会被羞辱一番。爷儿俩几乎没有一天能吃饱肚子,慢慢地爷儿俩都饿成了一束枯柴。同命相连,他们爷儿俩与长秀娘儿俩见面只说了几句话,便都从口音上知道是鲁西南老乡,三言两语之后又知道他们本是一个县里的。苗长秀母女和许世道父子合在一起了,仿佛他们原来就是一家人,后来失散了现在又重新聚首。一半与另一半嵌合,没有缝隙没有裂纹,大家只有一个目标——活出命来!

每到一个村庄,苗长秀和许世道就把老人搀下车来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自己齐头并肩去讨饭。当然,要编一套让人同情和信服的理由。比如说是一对夫妻,双方父母都病重在身,没办法才出来讨饭等等。一开始两个年轻人都觉得别扭。明明是半路相识,却要扮成夫妻,而且两人都是年轻人,没有经历过男女之间的事情。尤其是苗长秀,毕竟还是个大姑娘。中原一带的人称之为大姑娘的,就是指没出嫁的或者说还是处女的女子。嫁了的就称为小媳妇;生了孩子以后的女人称之为娘们儿。如果谁说人家姑娘是“那个娘们儿”,就会被认为是污辱性语言,就会引发一场争吵甚至流血之战。

装扮成夫妻是有道理的,也可以说是有作用的。庄稼人见讨饭的是一对青年男女,都真的动了同情之心。有的男人对自己的女人说:“看看,人家这才叫患难夫妻。我要是混到讨饭这地步,你他妈早跟人家跑了!”女人竭力反驳:“俺要跟你去讨饭要不了几天就得饿死,讨来的吃食还不都得进了你的肚子!”老人们则更加高兴。苗长秀和许世道好像不是来向他们讨饭,而是来给他们的儿子、媳妇作示范,表演怎样孝敬父母公婆。老人们怕年轻人看不懂,还在一旁加以明确地提示:“看看人家小两口儿,讨饭还用车子推着两位老人。婊子儿!要是你们,早把俺这些老赘物给扔了!”也有人提出异议:“也许是兄妹俩哩!”这下糟了,大家都说他是放屁:“看不出吗?还生分着哩,才结婚!”被感动的庄稼人特别大方,男人和女人都很慷慨地拿出半个或一个窝头打发他们,老人们更不亏待他们,把平常最好吃的东西拿给他们,有的家中富有一点,还给点儿零钱。不到个把月,两家的两位老人身子都硬朗起来。

变化最大的是两个年轻人。苗长秀的脸白中透出红来,头发也有了光泽,臀部很是肥厚,长长的两条腿每迈一步它就左右磨动一下。胸脯高高地耸起两个圆锥,它们随着脚步上下左右地颤动。许世道也变了。苘麻秆子似的身体往横里发展了不少,肌肉丰满起来,推起车子身上的腱子肉乱窜。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们渐渐地不敢看对方了。许世道一看见那涌动的圆锥就头晕,苗长秀一看那宽阔的胸膛就心跳。这实际上就是一些文人常说的“萌动”。男女之间情感上的变化在开始时都是在悄悄进行。正因为不敢看,他们才比往日任何时候看得更多。都是偷看。偷着头晕和心跳。一头晕心跳就感到极其舒服。

青年男女之间的情感,在没有明朗之前,往往躲藏着,但那种躲藏十分浮浅,旁观者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他们自己还会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其实,许老头儿和长秀娘同时看出了他们的那种舒服。他们前些日子只顾性命顾不得这些,现在不同了。讨饭人常常在破庙里过夜,而土地小庙往往只有一间。每逢这时,许老头儿和长秀娘就各霸一方,拾些干草打地铺。神龛前面那片小小的开阔地难以处理,他们就齐心合力把那辆独轮车架在那儿以作屏障。夜里他们带着自己的儿女睡在地铺上,仍然提心吊胆。

历代的守城将军都希望自己的兵士乘着黑夜攻入敌营。庙里的两位守城老将跟古代将军不同。他和她既怕对方的兵士攻进城来,又怕自己的兵士攻入对方的城去。两位老人都精神紧张得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就胡思乱想。他和她细细回忆在刚刚过去的一天里,对方的儿女哪一个动作或表情是勾引自己的孩子。他和她费尽心思居然找到不少此种迹象。回忆完小的又回忆老的,也有不少地方是……

最后他和她一齐想:老的小的兴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在那个时代里,即使是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也是由父母或媒妁操持的,青年男女之间恋爱是被当作大逆不道的行为,尤其是在乡村里是这样。至于宫廷之上、官宦之家、读书人中有自由恋爱的,也往往被称之为偷情,是见不得阳光和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两位老人对儿女之间的情感变化十分关注,也十分警惕。再说,长秀娘更多了一份不安:你们父子不就是讨饭的吗?我女儿即使找人,也不能找个讨饭的。

许世道和苗长秀也都睡不着。他们心里像吊着一盆火。他们想象着对方睡在地铺上是个什么样子,自己如果跟他(她)睡在一起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咫尺天涯,他们只有用心去体会;而这体会又使心里那盆火燃烧得更加旺盛,烤得灵魂吱吱作响。两位“老将军”看得住晚上却看不住白天,白天他们要结伴去讨饭。两位老人曾让他们分头去讨,他们不但讨不回吃物反常常招致一顿呵斥:“身强力壮的哪里不能挣顿饭吃!”这样,他们不得不又合在一起讨饭。两位老人也无话可说。

人要活着就必须保证天天能填饱肚子,延续生命。面子和生命比起来,当然是生命更重要。再说,他们还没有发现儿女之间有什么事情。许世道和苗长秀既在一起讨饭,就有说话的机会。有一天,两人讨饭回来晚了,月亮已经升到半空,明晃晃的月光洒在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上,仿佛铺上了一层碎银子。远远近近的村庄不时传来鸡鸣狗叫声、老人的咳嗽声、妇女斥责孩子的骂声,使乡村的夜晚一片混沌。苗长秀走在前边,两个圆润的屁股有节奏地晃悠着,让许世道两眼都有些直了。他壮了壮胆子,大胆地问道:“你听见庄里人咋说咱了吗?”苗长秀脸上一阵发烧,低声说:“听见了,说咱们是小两口儿。”许世道看出苗长秀说这话时并没有丝毫恼火和害羞,心里有了几分窃喜,也觉得踏实了许多,一步跨到苗长秀的前边,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愿意当俺的媳妇吗?”苗长秀一点也不含糊,也是直截了当地回答“愿意!”说完又反问一句:“你呢?”“更愿意!”许世道回答时,因为激动和兴奋,声音都变得粗重了。

这时,他们正走到一片大漫洼的中心,里边长满了苇子。现在,看不见村庄,也看不见人,只能看见月亮,也只有月亮能看见他们。许世道先去抱苗长秀,苗长秀开始还推搡了几下,骂了许世道一句。当许世道的嘴唇贴到她的嘴唇上时,她骂不出来了,也不推搡了,只是心跳加速,呼吸加快了。好在已是初夏,入夜后尽管还有些凉意,但已不是太冷,加上两个人年轻壮实,浑身上下、从内到外都燃烧着欲火,所以就脱光了衣服,天当被子地当床,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许家和苗家两位老人,焦急地等待着儿女的到来。月亮升起一竿高了,不见儿女的身影;月亮升到半空中了,仍然听不见熟悉的脚步声。开始,两位老人担心儿女们出了什么事情,比如遇到恶人,唤狗咬伤了他们;比如遇到了同行,为了争食打了起来……因为,他们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或女儿会背着父亲或母亲去做不光彩的事。慢慢地,两人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再慢慢地上下眼皮打架了。人的睡眠往往由不得自己,后半夜他们还是睡着了,而且是长长的一觉。当他们醒来时,发现儿女还没回到身边。

作为女人,苗长秀的娘首先意识到出大事了!她开始骂许世道,说许世道不是人,是个畜生,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竟然把自己的女儿给拐跑了,丢下自己一个老太婆,今后日子怎么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许世道堂堂正正男子汉干出这样伤风败俗、伤天害理的事情,肯定上辈子也不是好人没积好德。苗长秀的娘这样骂,许世道的爹听了当然不高兴,也跟着骂开了:俗话说,母狗不撅腚,公狗不上前。你女儿要不勾我儿子,我儿子能拐跑了她?她又不是小猫小狗,就是小猫小狗也不是好抓的,也会跑,会蹬几下。两个人越骂越生气,越生气就越骂得厉害。

许世道和苗长秀回来的路上,就听见了两个老人的对骂声。许世道首先有点儿胆怯心虚,自己和苗长秀做的事情,毕竟是没经父母同意,是大逆不道的。现在两个老人又为这事闹翻了脸,自己的罪过就更大了。见了父亲的面,如何面对他老人家。想到这里,他拉了一下苗长秀,说:“咱们走慢点儿,别让两个老人见了更上火。”苗长秀拨开许世道的手,不高兴地说:“做都做了,你还怕什么?要怕就别做。你这个样子能做什么事?”许世道辩解地说:“我是怕他们见了咱们火上加油。”苗长秀没有理他,而是加快了脚步。

许家和苗家两个老人正骂得起劲,看见许世道和苗长秀回来了,都置之不理。虽然他们眼下都在讨饭,是扎扎实实的门当户对,可苗长秀的娘还是骂:“一个臭要饭的,想要俺闺女,没门儿!”许老头儿立即还击:“俺是一个臭要饭的,你也是臭要饭一个!”“你家儿子骚!”“你家闺女浪!”……

中原人骂架时不经劝。如果只有两个人,对骂下去,一直骂到口干嗓子冒火,也不至于打起来。但是,如果来了个第三者,那就很容易会改骂为打。因为,在中原人看来,骂不但不解气,而且争不出道理,最终要靠打来解决。所以,中原流行一句从老祖宗那儿传下来的话:拳头大就是老大哥。再说,打架是给别人看的,也就是一种表演。中原人往往就是把打架作为自己的一种表演艺术。你在许多村子里看到打架的时,必然会看到很多围观的人,但不容易看到拉架的。

讨饭的职业要求他们必须随身携带武器——打狗棍。打狗棍要对付狗牙,木质要求极高。武松当年使用的齐眉哨棒不知是什么木料,反正许老头儿和长秀娘的打狗棍都是硬料儿,非桑即槐。他们双方舞起自己强有力的武器,奋力对打起来。苗长秀和许世道看着两个老人打起来了,这才喊着叫着拼命去拉。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混战,打架的和拉架的都一起混在沉沉的黑夜之中。打着打着许世道一声惨叫倒在地上。苗长秀立即循声赶过去,一摸他的腿不该弯曲的地方弯曲了,她哭叫起来:“甭打了,许哥的腿让你们打断了!”这种时候,两位老人哪里肯听,依旧打得昏天黑地。苗长秀也顾不上劝架了。她三下两下就解下扎腿带子,把许世道的腿拉直捆绑结实,把他架上独轮车,冲着朦胧的晨曦推起便走。她要为心爱的人去寻找郎中,你们要打就打吧!

许世道还在惦念着两位老人,让苗长秀把他放下来。苗长秀生气地骂他不知好歹。今后是我苗长秀和你过日子。你惦念他们,他们怎么不惦念你?天下有这样做父母的吗?许世道听了,不再言语。

他们找了两天没找到一个看病的先生,只在庄户人家寻了些土方土药。他们不放心两位老人,又赶到原先住宿的地方。这里一片沉寂,没了骂声也没了棍棒相击的声音,两位老人也不知去向。苗长秀循着地上被践踏的痕迹,在离露宿的地方半里地的一条土沟里发现了两位老人。他们都死了。死相相当不雅: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许老头儿双手掐住长秀娘的脖子,长秀娘手里的发簪刺进了许老头儿的喉咙。苗长秀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两位老人僵硬的尸体分开,又扒了两个土坑分别把他们埋了。他们都没有哭,只在重新包扎许世道的伤腿时,他们才都流了泪。

苗长秀说:“你的腿肯定是俺娘打的。她虽是女人,个子却高——个儿大力不亏。”

许世道说:“女人没这么大力气。肯定是俺爹误打的,他虽然矮小,到底是男人。”

就这样魏、吴、许三对年轻夫妇不约而同来到黄河滩上。这里唯一吸引他们的条件是土地没主儿,不花钱买就能随便种地。地是泡沙地,小草也长不了三寸高。可是他们坚信通过自己的双手能让地里长出粮食来。果然人勤地不懒,六个年轻人种出了足以养活自己和孩子的粮食。内地人叫这个小小的只有三户人家的村庄“三户庄”。后来逃到这儿的人多了,各找无主之地居住下来。后来黄河又改了道,黄河变成了“老黄河”。这些流民生生不息,老黄河岸人烟慢慢聚集起来,有的竟成了小集镇,三户庄也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具有数百口之众的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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