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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十多天之后,中原大地的确是千里无鸡鸣了。有人后来形容说,那段时间里,中原大地白天黑夜除了人声,没有鸡鸣狗叫,整个世界仿佛缺少了一种生气。世界是由万物组成的,人类只是其中一个种类,只有万物相互依赖,共同生存,世界才能和谐。对于一个乡村来说,鸡鸭猪羊牛犬都是重要的组成部分。每天清晨,村子里的公鸡一起引吭高歌,报道着黎明,那声音是乡村最美丽的音符,同时,也是庄户人家最忠实的朋友。每到夜间,村子里来了陌生人,不管是哪家的狗叫一声,立即会引起全村的狗共鸣,那气势是乡村最雄壮的景象,同时又是庄户人家最忠实的守护神。如今,这些都销声匿迹了,乡村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岂止是无鸡鸣狗叫,鸭子鹅也都绝了踪迹。

这时成立人民公社的消息也越传越紧,入社的动员会也一个接一个召开。乡村里的人生活不容易,所以最珍惜自己的果实。谁也不情愿把自家的家禽家畜归了公家,让别家外人吃得满嘴流油,于是三户庄的庄稼人更加快了大吃大嚼的步伐,鸡鸭鹅杀尽吃光了,紧接着就开始宰羊。中原大地茂密的庄稼棵子的上空,羊膻味代替了鸡香。膻气中掺和着羊肉的鲜香,让人讨厌又让人馋涎欲滴。中原人个个都有吃羊肉的嗜好,羊肉汤、羊杂汤、羊肉面……应有尽有。谁家不吃羊肉会被众人视为异类,儿子别想找到老婆,闺女也甭想找到婆家,碰到这种事他们的第一句话就是:“那日子怎么能过到一块去!”把吃不吃羊肉提到能不能过日子的高度去,可以看出中原人爱吃羊肉的程度。

羊身上的东西,中原人只有三样不吃,一是羊毛,二是羊骨头(骨头里面的骨髓除外),三是羊屎,其余的一切都会被干净全面彻底的消灭。他们认为羊肉在众多的肉中最养人,特别是羊鞭、羊球(公羊阳具和睾丸的俗称),极富滋阴壮阳的作用,儿子娶媳妇之前,无论穷富,父母都要花高价寻摸几副,用文火煨了给儿子吃,让儿子“腰里硬”,以便使这个初涉世事的年轻人新婚第一夜便得到媳妇“是条汉子”的评价,为这场爱情开一个美好兼美妙的头。母羊的乳房俗称“羊奶”的东西,是催乳的珍品,同样用火炖了让产妇连肉带汤吃下,比谷子碾米还准,乳汁如泉,源源涌流。

中原人爱吃羊肉,更善于烹调羊肉,他们对新疆内蒙牧民一锅羊肉抓一把盐煮得半生不熟用刀子割着吃的吃法嗤之以鼻。中原人吃羊肉大体分“炖”和“熬”两大类型,讲究的是佐料。炖羊肉是把羊肉切块,先用武火攻,再用文火煨,佐料是大茴、生姜、八角、花椒、香叶、白芷、桂皮、肉蔻,叫做八大味全材料,再用黄酒提出一部分腥膻。这样炖出的羊肉包你打嘴不放!熬是熬汤,把整整一条羊腿放进锅里,添足水武火猛攻。佐料只放花椒、生姜、白芷三种。与羊肉、佐料同时下锅的还有七八只干辣椒。待羊肉熟透了捞进盆里,把骨头剔出,把肉撕碎(忌用刀切),与少许绿豆粉丝、大白菜心儿一起下锅,再把汤烧开,和入那煮透的干辣椒与羊油一起捣成糊状的椒油,撒上切碎的芫荽,一锅羊肉汤便做成了。汤是乳白色,辣油金黄,芫荽碧绿如翡翠,可谓色香味俱全,喝一口简直能鲜掉你的舌头!滚烫的羊肉汤碗里泡上白面烙馍,三碗下肚大汗淋漓,浑身通泰。

羊吃完了大家又把目光转向猪。中原大地上的庄稼人,就这样从鸡开始而羊而猪地一路吃过去。牛马驴骡幸亏初级社转高级社时都被入了公,住进了集体饲养场,不然的话也性命难保。肉吃满腮香,到了共产主义也不过是大块大块地吃肉吧?至于各级干部许下的牛奶面包他们并不怎样向往。牛奶是母牛打自己身体里生出来专意给小牛犊吃的,人接过来吃了,小牛犊岂不得饿死?小牛犊一个个饿死了,哪里还有母牛下奶?天地间生出一种活物,上天就赐给它一种吃的东西,小牛犊吃的东西人能喝吗?喝得时间长了人会有个好儿吗?会不会发生奇病恶疮之类的灾情?再说那面包也不怎么样,听到过大地方的许老国说那叫暄包,白面做的是不假,可经不住嚼,咬了满满一大口三嚼两嚼就只剩下一点点了。于是众人就私下里合议,到了共产主义建议公家别供应牛奶面包,只供应鸡鸭猪羊肉好了,加上咱自己种出来的五谷杂粮也就可以将就着过日子了。人是吃五谷杂粮的物件,有窝头、烙饼、馍、锅盔就着鸡鸭猪羊肉吃,也就心满意足。人心无尽,咱一头高粱花子两腿泥的庄稼人还想当神仙吗?

其实,那个时候谁也不知人民公社是什么样的,更不知道共产主义是什么样的。众人在一起议论时,七嘴八舌,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他说他的,有时争得面红耳赤,但最后发现谁说的都是他娘的瞎猜测,根本就没有任何依据和任何道理。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当然也少不了议论,那就更没有结果。越没有结果,才越加议论,在一段日子里,人民公社和共产主义成了人们的主要议题。

当人们把除老鼠之外的活物吃光嚼净之后不久,中原大地上就刮起成立人民公社的飓风,仿佛在一夜之间就人民公社化了。大约是时间紧迫,都没有像成立初、高级社时那样,为人们盼望已久的公社起一个美丽动听又富有革命象征意义的名字如红光、曙光、东方红、太阳升等等,而是公社驻地在什么地方这个公社就叫什么名字。这一点被许多人视为遗憾和失误。在干部任命上也过于简单,原来的乡镇干部摇身一变就成了公社干部,因此人们说“人民公社只换了个牌子,出来进去还是那几个孩子”。

可外明不知里暗,别说任命干部,单单就是换门口挂着的那些木牌子就太麻烦太牵扯精力了。党委、政府、供销社、医院等等一律都要换掉,换得慢了晚了就是扯成立人民公社的后腿。木匠和会写美术字的人成了抢手货,八热八凉四大件请着都找不到很内行的人,只有让那些半瓶醋二五眼匆匆上阵。在中国人的风俗中红色是吉利的色彩。一切红的东西都快得疯抢,红漆、红布、红纸、红颜料一冒面就被买光,红的东西只差猪血羊血不能卖钱了。

人民公社运动与一年一度的春节一样,是全中国人民的喜庆日子。在中原城乡流传着许许多多的巧言妙语,其中有人生四大喜说: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四大喜远远赶不上成立人民公社的这个喜。想想看吧,战争、瘟疫、水旱、灾害、逃荒要饭,受苦受难了几千年的穷苦百姓,眼看着就要进入天堂般的共产主义,从此过上太平日子不说,就连吃喝拉撒睡都有公家管着,要啥有啥,还有拖拉机代劳干活儿,打出娘胎就没听说过这样的好事!我们的祖先,打从原始人那会儿开始,历朝历代咱们老百姓谁享过这种福!这就是大闺女寻个小女婿命打命摊。命里只有八合米跑遍天下不满升。命里有的天赶地催叫你碰上,命里没的,碰歪了鼻子你也不知道。中原大地上的庄稼汉喜笑颜开地说:人走时,马上膘,大闺女走时把腿跷,咱农民时来运转啦!

三户庄所在的司马井镇成立的自然是司马井人民公社。公社成立这天正是雨后初霁,秋高气爽,冷热宜人,空气清新,算是办喜庆事的最佳天气。按照上级的预先通知,三户庄除留下老人和孩子倾巢而出,敲着锣鼓打着红旗举着标语排着整齐的队伍向司马井镇进发。魏天霖队长走在最前头,身后紧跟着会计吴黄豆、保管员许骡子、记工员吴黑豆,都是队干部。他们都空着手,用以显示自己的身份。排在他们身后的是男人。男人们穿的是走老丈人家的衣裳,个个都刮了脸显得光头净面,新袜新鞋光棍半截。何况全身都是新的(起码是新浆洗的),所以个个显得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妇女们殿后,她们穿戴的十分光鲜,特别是年轻的媳妇们尽其所能往俊俏里收拾自己。柳叶儿和范巧巧干脆把结婚时最贵重的名曰上轿红的衣服穿了出来,使妇女队伍简直就是一道亮丽的彩虹。她们与男人们一样兴奋。男人一般都比较沉稳,女人善于表达感情。三个女人一台戏,几十近百个女人相当于几台戏弄不清楚,反正很像一塘发情的母鸭,一路嘻嘻哈哈,叽叽呱呱,她们抓住一切可笑可不笑的机会夸张地大笑打闹。

柳叶儿异常高兴。昨天魏天霖队长任命她为妇女队长,加上今天带领着全队妇女劳力参加庆祝公社成立大会,可谓双喜临门。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她不走在队列里,而是像军队的干部那样走在队列一边,一会儿催促大家跟上前边的队伍,一会儿提醒大家注意脚下的泥和水汪子,当心滑倒弄脏了衣服。养生学家说,人最要紧的是保持心态平衡。遭遇最悲惨的事也不能过于哀伤,哀则伤肝;逢着再大的喜事也不能过于欢喜,喜则伤肺。养生学家的话如果可信,柳叶儿伤没伤着肺不清楚,她把大家的肺伤得可不轻。

事情是这样的:魏天霖正带领全队人马向司马井镇进发,忽然想起专意购买的千头鞭炮忘在自己家里了。这可是大事!赶紧派二狗子转回头去拿。二狗子是地主子女,平时在众人面前低三下四,今日得了这光荣差使赶紧往回跑。由于跑得急一脚踏进稀泥里,泥点子迸到了柳叶儿的鞋子上,一双雪白的力士鞋变成了麻子脸。正在兴头儿上的柳叶儿低头一看,立时由喜转怒,张口就骂。她本想骂“娘的个X,迸了俺一脚!”气急败坏之下把话骂反了,骂成“娘的个脚,迸了俺一X!”骂声一出口不得了了,妇女队伍炸了窝,有的笑弯了腰,有的笑岔了气儿,蹲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娘。队伍乱了套,再也没法往前走了。柳叶儿开始还不知道大家笑什么,细一回味才知道自己把话骂反个了,也羞得满脸通红。在以后的很多年里,这句骂反了的话成为三户庄人的经典笑话,田头树阴下的保留节目。众人最普通的一句话就是:“在柳叶儿身边走路要小心,防备泥点子……”

司马井镇里里外外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司马井镇已不再是司马井镇,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蚂蚁窝或蜜蜂窝;人也再不是人了,都变成了小小的蚂蚁或蜜蜂。红旗红横幅红标语映着每张兴奋得发红的脸,汇成了发生了赤潮的海洋。锣鼓、唢呐、钹镲、笙笛一齐敲打吹奏,上遏云天,下震大地,让一切人都成了聋子和哑巴,对面讲话只见嘴动听不到话语。高音喇叭里宣布司马井人民公社成立大会开始的时候鞭炮齐鸣,鞭炮像机枪,大雷子和三眼铳像野战炮,还有千百万狂热的人们一齐呼喊的洪亮口号,这动静让一切激烈的战争黯然失色。在浓稠的硝烟中,人们看不清临时搭成的主席台上都坐了些什么人,只能听到大喇叭里传来的声音。讲话的人按照职务高低排序,讲得最长的是最高领导,其他的几个人是在表态,都是热烈拥护,坚决支持“一大二公”、“政社合一”,而“共产主义桥梁”,“伟大的现实意义”、“深远的历史意义”更是每人必讲。

这些词儿不光三户庄人半懂不懂,估计其他村庄的人恐怕也是懵懵懂懂,只有夹杂其间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吃面包喝牛奶”,他们听清楚了听明白了并记在心里了。作为顶着一头高粱花子,成年两腿插在墒沟里的庄稼人还需要什么呢?还巴官儿坐吗?有这些就足够了满意了,至于别的是啥意思,那可不是咱庄稼人想懂能懂的事儿!硝烟散尽了。人们才看清台子上坐满了人,他们一个也不认得,一个也记不住。公家的干部一律都是戴藏蓝色的干部帽,穿藏蓝色的中山装,面容也差不多,一律绷着脸不轻易笑,整个儿看去他们像打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有一个人好认,就是坐在台角里的那个光头。他的头很大很亮像个猪尿脬,坐在台角里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很像庙里一个打坐的和尚。说他好认只是说他与众不同,下次在哪儿见着还能认出来。其实参加庆祝会的庄稼人谁也不知道他姓什名谁。

作为司马井人民公社成立大会的压轴戏,是拖拉机耕地表演。公社干部为证明其言不虚,不知打哪儿弄来了一台大型拖拉机,趁成立公社之机实地操作给农民看,让大家知道不久之后进入共产主义,耕地用的就是这玩意儿,让广大农民加快向共产主义迈进的步伐。农民早就听说有一种铁牛,不吃草不吃料只喝点油就能犁地,但他们不相信,哪有不吃草料就能犁地的牛?而且还是铁做的!今天说的拖拉机不知是不是这种铁牛,他们要亲眼看一看。他们一听这名字心里就觉得含糊。农民种庄稼讲究的是春争日夏争时,紧手的庄稼消停的买卖,即便这拖拉机能犁地,拖拖拉拉岂不误了农时?大家想是这么想,当大喇叭里喊出这个消息,庄稼人还是潮水般向司马井镇南的野地里涌去。

到那里一看,人人心里都暗暗叫了一声“我的亲爹娘!”那拖拉机确实不像牛,但实实在在是铁做的,突突地开动起来,它后头拖着的四张犁铧翻起的泥土,直接就是浪涛,一趟过去六七步宽的地面就都翻过来了,而且快如奔马,犁起的土地又深又暄。“我的亲爹娘!”参加人民公社成立大会的农民心里又暗暗感叹了一声。魏天霖更是瞪大了眼珠子,憋足了劲,两只手攥紧了拳头。这家伙前头有两只大眼,看样子夜里也能干活,用它种地有个三百亩五百亩、千儿八百亩,那还不像玩儿似的就罢事了?

参观的庄稼人也有不满意的地方,那就是“拖拉机”这名字,人家犁地这么快捷麻利,咋就起了这么个糟糕的名字?咱国家有才气的人那么多,怎么就给这东西想不出一个好名字来!拖拉——拖拖拉拉多难听!对得起人家出力流汗吗?噢,它不流汗,只晓得放屁——对得起人家辛辛苦苦出力放屁给咱犁地吗?不过,这是小事,怪体面个人还有叫小狗小猫的哩!最使庄稼人感到欣慰的是,干部的话当场兑现了,起码“耕地不用牛”这一条兑现了。他们亲眼看到了耕地不用牛,由此及彼,他们推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面包喝牛奶”的话,离实现也不会太远,人家是国家干部,心里没底的话能说吗?再说国家那么大,钱财那么厚,东西那么多,想干什么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庄稼人心里还想着一件美事,既然来耕地不用牛了,那些已入了社的牛就可以分给大伙饱餐。

三户庄的人们回家的时候,个个都像打足了气的皮球,一蹦多高地往回走。他们也不排队了,一群一簇又说又笑,并排往前拥。魏天霖不说不笑,默默走着一声不吭,黑豆、黄豆笑着问:“大叔,你不高兴过共产主义?”魏天霖叹口气,苦笑了一下,反问他们:“你们说咱农民是不是贱货?”一句话问得一群人都瞪大了眼睛,黑豆说:“谁说咱是贱货?魏大叔你说出来,我这就领人揍他!”年轻人都嗷嗷地叫起来:“谁说的,揍他!”魏天霖说:“谁也没说,是我说的。”听了魏队长一句话,大家都像一棍子打愣的鸭儿,只张着嘴瞪着眼看魏天霖,等待他的解说。魏天霖说:“当初动员我们入社走合作化道路的时候,乡镇干部费了多少口舌?唾沫星子少说也费了三大桶。咱呢,硬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今天看见了吧,没有合作化咋进共产主义?不说别的光说那拖拉机,那么大个家伙,三亩两亩的地块,它能转悠开了?这么好的事当初硬是不干,让人家干部拿着鞭子硬赶硬逼,你们说是不是贱?”众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都说:“当初咱没见到实情嘛,眼见是实耳听是虚,光凭干部那两张嘴皮子,把身家性命交出去不放心哎!”魏天霖说:“这回放心了吧?”大家说:“这回放心了!耕地不用牛能实现,其他的准也能实现!”

俗话说前悔容易后悔难。世上没卖后悔药的,有的话,三户庄的人都会买了吃。在上级动员他们入初级社高级社的时候,三户庄的人出尽了洋相,并且还死了人。三户庄最先入社的不是贫雇农而是地主富农,这些地主富农想:上头来了组建农业合作社的指示,说明共产党要让农民走合作化道路。共产党决心办的事迟早要办,尤其是现在是共产党掌权,掌权的要办的事,那就必然办得成。晚入不如早入,你拧着脖子不入那是疤瘌眼照镜子自找难看。多少地都白白扔了,还在乎这五亩六亩的?入!紧跟着入社的是右派分子任勿思家。

任勿思中师毕业刚教了半年小学就赶上反右,因为一句话被打成右派,左批判右辩论之后被开除回家种地,从此上级无论什么号召他都积极响应。照理论上说以上三种人最反对合作化,贫下中农及团结对象中农最拥护合作化。三户庄的建社过程与此恰恰相反。最该反对合作化的却最先入了社,最应该拥护合作化的却奢着屁股不入。后者仗着成分好觉得腰杆子硬,无论干部怎么跑细腿说干嘴,一个个咬紧牙关就是一个“不入!”对这些依靠对象一不能开口骂,二不能动拳脚,干部没辙了,只好报告给乡政府,乡政府立马派来了工作组。

工作组进庄后雷厉风行,马上召开贫下中农家长会,讲了一番“共同富裕”、“现实意义”、“历史意义”,又着重强调“入社志愿退社自由”的政策。紧接着就是调查每家有无在外当干部的、当工人的、当学生的,马上给他们发电报,让他们立即回家动员家庭入社。这些干部工人学生回家后,工作组对他们说:“动员不通,你们就不要回去了,那边已经把你们除名了。”这样果然有一批贫下中农入了社。剩下的钉子户怎么办?好办!他们把这些“钉子”集中在学校三间教室里,由家庭送饭,黑天白天讨论合作化的优越性,工作组轮流睡觉轮流盯着。三天三夜之后,这些“钉子”困得磕头打盹,像鸡餐碎米,这时工作组的人就大喝一声“不准睡觉,继续讨论!”

工作组内部把这办法叫做“熬老鹰”。熬老鹰的办法确实灵,四五个昼夜之后就剩下两个“钉子”了。不过他们已经不叫钉子户了,叫做“死硬户”。一个死硬户的家长叫三老慢,另一个叫歪嘴骡子,两个人都六十一二岁,都是很硬朗的不太老的小老头儿。熬到第六天上,他们先后从坐的板凳上一头栽到砖铺的脚地上,头破血流,先后被送到镇卫生院包扎。三老慢回家后在全家人的规劝下,答应入社,答应之后他便失踪了。先是全家人,后是全庄人找了三天三夜,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踪影,所有的亲戚朋友家都找遍了,所有的坑塘水井都捞过了,只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了第四天上午,一个到豆棵里逮蚰子的小孩子发现了他,全家人到地里一看,果然是三老慢。这是他家的豆地,他伸展了四肢拥抱土地,像小孩子拥抱母亲。他嘴里填了满满一嘴泥土,仿佛要把他的土地都吞进肚里去。儿子一摸鼻子还有点气儿,赶紧打嘴里往外抠土。三老慢的嘴并不大却极能装货,打他嘴里抠出来的土足有小半簸箕。三老慢被抬回家去,像蚯蚓一样屙泥土,直屙了三天才完事。

歪嘴骡子的嘴并不歪,是个脾气倔爱说真话实话的直杠人,只要是他认准了的道理,不管人家喜欢不喜欢他都要说出来。不知道圆转,不知道避讳,更不会转弯抹角,人是公认的好人,所以都说他是歪嘴骡子卖个驴价钱,贱到嘴上。打老蒋那会儿,庄上有户人家嫁到外村的闺女生娃子,七天娘家要去给闺女送粥米。送粥米要找一个背箢子的。年轻人不敢找。国民党的军队抓兵,抓去了给你一套军装一杆步枪,立马就送你到前线打仗,三户庄附近的村庄已打死了几个。事主就找到歪嘴骡子,知道他的嘴瞎爱说丑话,临行嘱咐他:“大爷,到那里你只管吃饭喝酒不要说话。”歪嘴骡子说:“行,这好办。”从路上到人家家里他一句话不说,事主心里很高兴,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只吃饭、夹菜、喝酒还是不说话,直到亲家公亲家婆送客出村,他都没说一句话,事主心里更高兴,心里说谁说歪嘴骡子大爷嘴瞎?嘴好得很嘛,今天一天没说一句话!事主肚里的话还没想完,眼看与亲家要分手了,歪嘴骡子突然说话了,他说:“你们亲家公、亲家婆四个人都在这里,临来安排我不要说话,我可是一天一句丑话没说,你们的小孩儿死了别怨我!”一天的喜庆让他一句话扫了。

这回他从乡卫生院回来,一到家就扛出铁锨、锛镢刨他的大柳树,庄上的人问他:“刨树做啥?”他说:“做棺材。”大柳树刨倒了,他又请木匠解板子,果然不几天做出一副棺材来。打好棺材他又去掘胶泥,把胶泥掘回来,他掺上一些棉绒子用洗衣棒槌使劲捶,捶熟捶软了做成了一只枕头。只有掺了棉绒子的胶泥枕头干透了才不会开裂。枕头做好晒着,他又扛起铁锨到暂时还属于他的那块地里挖坑,庄上人见了问他:“好好的地在当间挖个大坑做啥?”歪嘴骡子说:“埋死人。”又问:“埋谁?”他说:“埋我。把自己埋自己地里安心。”大家都知道打歪嘴骡子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丑话,也没在意,连他的儿子也没在意,待胶泥枕头晒干,土坑挖好,歪嘴骡子真的死了,他把老衣帽穿戴得整整齐齐自缢身亡。他死前所做的极为充分的准备工作,给他的家人、全庄人省了许多麻烦——只消装进棺材抬出去埋了就是。

这件事在周围乡村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动。不少农民大骂那些工作组逼死了歪嘴骡子。有人给北京和省里写了告状信,据说北京有个大官儿批了字,要求严肃查处。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乡里查处的结果是给歪嘴骡子定了个破坏公社化运动的罪名,说是罪该万死,死有余辜。这一下老百姓老实了。不过,这事也提醒了乡政府工作组:不能怕麻烦。万一上边动了真格的,自己还得倒霉。于是乎,他们让工作组给每户发了一张白纸,让每户的户主写入社申请书,并亲自教给他们第一句话应写“我志愿加入农业生产合作社”,还以极端负责的精神,从衣袋里掏出专备的印泥盒,让他们按上手印,以便立此存照,有朝一日万一有人检举他们强迫农民入社,他们便以这铁的事实证明庄稼人加入农业社是出自内心的自愿,他们没有给予一星星一点点的强迫……

参加人民公社成立大会回来的三户庄人,看看近在眼前的共产主义,想想自己当初的这些表现,不由自主心发愧脸发烧,老觉得对不住工作组全体成员的良苦用心,老觉得自己是放着四热四凉八大件的席面不吃,却哭着闹着喝稀粥啃窝头实在是憨熊。

老天爷也一改往年作恶多端的嘴脸,今年净干正经事儿,雨水光零售不批发。光照也很充足,风力也恰如其分。由于风调雨顺,今年的庄稼长得特别好。棒子棵像一个个高大威武的战士,腰里都别着一颗巨大的手榴弹,一排排一队队密密匝匝站立着像等待检阅。齐腰高的大豆从根到梢结了挤挤压压的荚儿,叶子脱光了,豆荚干黄了,你蹲在地头儿上,静下心来,可以听到豆荚儿在微风中摇铃的声音,丁零零丁零零,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棉花开了,一地银白像落了一场大雪,你站在棉花地里,如果不是当空的太阳暖烘烘地照着,你真会觉得自己是置身于漫天大雪的银色世界里。地瓜有的地方叫红薯、白芋,眼下叶子也衰败了,地下的地瓜把土地拱起横七竖八的裂缝,像老太太脸上绽开的笑纹。有的地瓜个儿长得过于胖大,不得不窜出地面,露出地面的部分经太阳一晒,地瓜的皮质里富含了叶绿素,就变成青色,乡村里有“露头青”一词,指的是有些人爱出风头,出处就在这里。

天气也好。立秋三天寸草结籽,只有黄色的蓝色的野菊花在和畅的秋风里盛开着,像满天的星星在夜空里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蓝天里奔驰着白云,像大海里飘着白帆。大雁南迁了,它们很讲究行军纪律,排成“一”字或“人”字很整齐地向另一个故乡进发;它们又相互关照,不停地“咕呱”呼叫着应答着齐心协力共同前进,不让一个同伴落后掉队而成为孤雁。世世代代的孩子们都把大雁看作自己的鸟儿,能听懂自己语言的鸟儿,能与万水千山之外沟通的鸟儿,他们上学放学排着与天上雁阵一样的队形,一齐仰起红扑扑稚嫩的小脸,用清新的童音一齐呼喊:“雁儿雁儿比般齐,到家问候咱二姨!”他们相信雁儿会把他们的问候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代他们问候那一个或那一群远在天边的不知名姓的俊巴巴的二姨的。

要是从前遇到这般年景,三户庄的庄稼人喜不死也得喜个半死。庄稼人嘛,两腿插在地墒沟里黑汗白汗地流,图的什么?不就是图个好年景,一家老小身暖肚圆吗?有今年这年景别说吃饱穿暖,女人孩子添件新衣裳,老年人置办一副寿材都是有可能的。可是今年不行,今年三户庄人面对满地的棉花粮食心里却不怎么高兴,甚至有点悒然怫然。地里收这么多东西,什么时候能吃完用完?自家的东西吃用不完上边怎么会打开国库的大门,让咱们吃大米、白面、牛奶、面包?三户庄人犯愁了。这大概是自殷商产生农民以来的五六千年间,农民犯的第一次最新鲜的愁——为丰收发愁。

正在这个时候上头来了一个大官儿,看那富态样儿看那胖度,就知道是个大干部,他问正拾棉花的柳叶儿、范巧巧、何樱桃:“你们收那么多的粮食准备怎么办呀?”柳叶儿她们说:“我们拿城里去换机器!”那大干部说:“你们粮食多了,人家的粮食也都多了,谁还要你们的粮食?”这个问题可把三个小媳妇问闷缸了,大家一时都呜嘟了嘴回答不上话去。那位大干部却和蔼可亲地笑了,他说:“我教给你们一个办法,一天三顿饭改成四顿饭五顿饭不就解决问题了?”说罢笑眯眯、慢悠悠地被众人簇拥着向他的小汽车走去。柳叶儿说:“咱们脑子真笨,粮食多咱一天多加两顿饭不就行了!”范巧巧说:“你才笨哩!没听说么‘清早不动锅,中午一般多’。人就一个肚子,填满为止,一天吃三顿饭跟一天吃八顿饭消耗的粮食差不多。”这一说大家才恍然大悟,刚才那个大干部出的也不是什么新鲜点子。村里人听说这事后,有的大笑,有的叹气,还有的大骂:狗日的,任啥子也不懂,就知道日弄老百姓!

秋收刚刚开始,中原大地上又掀起建立公共食堂运动。所谓公共食堂,就是大伙吃一个锅里的饭。队长魏天霖和三户庄生产队全体队委会成员思来想去,只有任家的四合院适宜办食堂,于是把右派分子任勿思一家撵走,把队里的能工巧匠叫来,他们在“要吃干净饭还得高锅沿”等祖辈流传的经验指导下,在堂屋盘了四座大灶,把前几天魏天霖带着会计黄豆到邻省邻县购置的四口特大号铁锅安了上去,又把屋顶拆了两个窟窿,砌了两个高高的烟囱,以便把自来风灶膛里的柴烟拔出去。

魏天霖队长让任勿思和他大带领几个青壮劳力忙着刨树。他们扛着铁锨、锛镢、斧头、锯子绕庄子转看。一切财产都归了公,树木房子大型农具等等,什么你的我的都是大家伙的。哪棵树够料也不管谁家的,二话不说动家伙就刨,以便用来做饭桌板凳。任勿思一家三口,用棍棒草席在庄外搭了两三间窝棚住着。住窝棚对任勿思一家来说,并不感到十分别扭,住窝棚是他们家的传统,任勿思的奶奶父亲都是住窝棚过来的。老辈人传下来的,没什么不习惯!

打从动手砌灶开始,队长魏天霖心里就焦虑着一件事:过几天锅灶砌成之后拿什么祭灶?这是中原大地上的一个根深蒂固的风习,谁家新砌了锅灶,做第一顿饭的时候,一定要杀只鸡鸭或割块肉在新灶里做着吃。这叫祭灶。据说这样老灶爷爷和老灶奶奶就会用心保佑你家永远是肥锅台,也就是说日子过得富裕不断有肉吃。

旧社会地主老财们因祭灶往往杀猪宰羊,一求吉利。现在公家反对迷信,又有各级干部保证马上要过共产主义天堂般的日子,魏天霖本不考虑这事了。可是传统的力量是无形而巨大的,是不容一刀割断的,这几天由不得他似的老想这件事。自己是一队之长,犹如一个大家的家长,锅台是成月成年肥得流油,还是成月成年稀汤寡水,他这个大家长是有直接责任的。祭灶,从咱这儿往外数千儿八百里都兴这规矩,既然大家都祭总有它祭的道理,再说共产主义的好日子不就先从这几盘灶上开始吗?无论如何也得祭一祭。但是拿什么祭呢?鸡鸭鹅猪羊前一阶段都被吃得干干净净,无中不能生有;拿钱买肉?我的天!不说整个中原大地没有卖的,就是有卖的,几百号人,几十甚至上百的肉,那得多少钱!银行又不是咱开的,上哪里弄这些钱去?

也是魏天霖队长吉人天相,大灶刚刚砌好,饲养员许二眼子一步一吱扭地进了任家四合院,找到魏天霖队长把他拉到僻静处带着哭音说:“那头黑牤牛不行了。”魏天霖当即心里猛一喜:有祭灶之物了!马上又觉得自己太张狂了,那是头牛呵,拿牛祭灶,万一将来传出去,人家要骂我魏天霖不是庄稼人生的。于是马上板着脸问许二眼子:“病得咋样?”许二眼子说:“草料多少还吃点,就是爬不起来。打昨天晚上卧下,直到这会儿没见它站起来。”魏天霖说:“爬不起来是大症。”原来牛这东西啥都不怕就怕站不起来,再重的病只要它自己能站起来,好草好料伺候,再牵着遛遛活动活动,一般的病也就会慢慢转好;怕的就是卧倒不起,只要是卧倒爬不起来十有是不中了。老辈子庄稼人说这是玉皇大帝封过的:牛一出生就拜过了四方,又劳碌一生,临死无论何方神灵都不用再拜了,只要是不治之症就一卧不起。魏天霖说:“你回去吧,我喊人去把它抬起来。”大家一听说要去抬牛,三户庄的庄稼人个个大喜,心里估摸十有要喝一顿透鲜的牛肉汤了。

魏天霖队长带着几个年轻汉子来到饲养大院,找了一条长长的大绳,来到饲养室。那头黑牤牛默默卧在地上,大眼一眨一眨地还很有神,魏队长心里说:“看精神还死不了。”这头黑色大牤牛就是许的二叔许二眼子拿上级发的安家费和残废金买来的。魏天霖队长忘不了它的好处:最识号。耕作员的号子它句句都懂,用它耕地耙地拉车用不上鞭子,右拐、左拐、起步、停步哪儿该用劲、哪儿不该用劲,你只要喊一声在庄稼人中间约定俗成的、与牲畜沟通的号子,黑牤牛就知道你的用意了,该咋干咋干,不像有的牛你喊哑了嗓子它还糊里糊涂不知道你要它干什么,非得用鞭子抽。

魏天霖队长心里说:“要不是得了重病,无论如何也不能拿它祭灶。”他把那条长绳打黑牤牛的前腿后边、后腿前边穿过去,在它背上打了死结,让黑豆、许骡子他们几个年轻人穿了两根杠子,说“小心,慢慢地往上抬。”这时安着半截木腿的许二眼子不知打哪儿弄了一盒一角四分钱一盒的大铁桥香烟,拆开,不管会吸不会吸向抬牛的年轻汉子每人敬了一支,哭哀哀地说:“这牛给队里出了多大的力呵!这是我半条腿换的呀。”说罢就哭起来。抬牛的年轻人接过烟夹在耳朵边儿,许骡子说:“好吧二叔,俺们一定把它抬起来,让你再把它调理成一头又壮又肥的老犍!”说着扭头互相挤挤眼睛,喊了一声“开始!”大家一齐用力往起抬,黑牛身子离开地面慢慢升高,刚想用自己的四条腿撑住地面,不知怎么搞的,“扑通”一声,黑牛又趴在脚地上,四个人一齐喊拧了腰,黑豆说:“轻伤不下火线,再抬,不信抬不起它。”魏天霖队长一根火柴没点着烟,见牛又趴在脚地上,赶紧说:“怎么闹的?再抬!”许骡子又喊了号子,大家下力再抬,抬了三次一次也没能站住,最后还是趴在了地上。魏天霖说:“老二,这牛是不行了。你知道的,牛这东西病了抬不起来就不中了。”许二眼子听了队长的话立刻抚着那半截木腿哭起来:“万人做的美国鬼子呀,你们炸掉了我半条腿,要不我也不买……”许骡子说:“叔,你骂人家美国鬼子弄啥?人家也没让你买牛呀。再说那些美国鬼子早回家抱娃子去了,也听不见你骂他。这牛是你的腿换的不假,现在都是人民公社时代了,社会财产全民所有,分到你名下几根牛毛都数得清,你哭啥?你这不是戴着自家的孝帽子朝人家坟上跑?”许二眼子一听侄子说的也对,立马收住眼泪不哭了。

地里掰棒子的社员听说食堂杀牛祭灶干得更加起劲。棒子这东西南方叫珍珠米,说它的颗粒像珍珠,北方叫它玉米,说它的颗粒晶莹如玉,这都是很好的名字。中原人却是从大处着眼,看它的穗子像洗衣棒槌,就叫它棒子。今年的棒子确实像棒子,粗大盈握长达尺余,剥开包皮金光闪闪,整个儿像一只只金棒槌!要是往年有这般收成,庄稼人的嘴早咧到耳朵门子上去了,喝着金灿灿的棒馇子粥,吃着同样金灿灿的棒子面锅饼或窝头,就着腌了多年的老辣菜疙瘩切成咸菜丝儿滴了几滴芝麻油,那个香呀,没比!可是今年不行,今年有共产主义比着它。天好的东西与共产主义一比它立刻就消了把戏——黯然失色!棒子面窝头或锅饼、棒馇子粥当然是香,但它有面包牛奶好吃好喝吗?

当然,面包牛奶三户庄人除了那个当过几茬子国军的兵痞许老国在大地方吃过喝过一两回,谁见过尝过?可大家都说好吃好喝,特别是上级干部把它提出来当共产主义的生活象征,那还能错了?这一比,棒子在三户庄人眼里就不主贵了,棒子丰收他们就无动于衷了。岂止是无动于衷,心里甚至还有点隐隐厌恶,堆积如山的这玩意儿啥时能吃完?棒子的身份一掉价,庄稼人收获起来就粗放了。一棵壮壮实实的棒子,除结一只大如棒槌的棒子外,还结一只小如老鼠的小棒子,庄稼人把它叫棒猴儿。从前收获棒子都是把它们一起掰下来。今年不同了,光收大的,那个棒猴儿么一律舍而弃之。有祭灶的牛肉汤鼓舞着,三户庄的社员们干劲十足,人人奋力掰棒子,整个棒子地里一片棒子与棵子分离时的脆响,很像年五更下饺子时放的鞭炮。

公共食堂的第一顿饭也就是祭灶饭,是棒子面窝头牛肉汤。魏天霖队长敲过下晌钟之后约二十分钟,又敲了开饭钟。三户庄的社员们上到八十三下至手里搀,以家庭为单位纷纷向任家的四合院拥去,各户户主手端瓦盆或手提瓦罐排队去打牛肉汤,年轻人喜欢热闹,用筷子敲打饭碗,丁丁东东,人们大呼小叫,整个任家大院人声鼎沸。食堂大师傅魏英俊劈头流汗手操大马勺,按照会计黄豆报出的每户人数,连同自己头上淌下的汗珠子一起,往各家瓦盆或瓦罐里或多或少或稠或稀地灌汤。棒子面窝头是尽肚皮装的不需要分,自食自取即可。一阵热火朝天的忙碌之后,家家都有了汤和馍,有的一家占据了一张饭桌,没抢到饭桌的人家干脆在院子里就地蹲坐而食。

人们不吃则已,一吃便大声欢呼起来:“好鲜的汤!”“魏英俊长得猪八戒他老爷爷似的,烧的汤还怪鲜哩!”“别说一天三顿,一天有这样的一顿牛肉汤就行!”大家吃着喝着说着笑着,吃的仿佛是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唐僧肉,而不是自己生产队为大家出过无穷力气的牛,就连许二眼子一家也把牛肉嚼得咂咂有声,津津有味。大黑牛已不再是他自己拿半条腿换来的牛,而是已经入了公社成了公家的牛了。公家的东西不吃白不吃!这头当初浑身黑缎子似的大牤牛偶然生病,用心调理本可以再为生产队出力,只因许骡子利用魏队长划火柴点烟的工夫使了一个眼色而丧命。一头庞大的黑牛,在众人谈笑间霎时被消灭干净。众口铄金,众口岂止可以铄金,只要是公家的东西,众人之口都可以把它一律吞到肚里去,然后用胃酸慢慢地把它“铄”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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