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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才老汉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屋人都焦虑地看着他。忽然,小燕子扑在二才老汉的怀里嚎啕大哭了。这小燕予是六九届初中毕业生,来时还不满十五岁,语我们这伙知青中最小的姐儿们了。她哇哇大哭着说:“大爷,为了我,我外祖母急得得了火眼,我爸……”我们知道小燕子的父亲为小燕子抽不上来曾跑到知青办论理,憋了一肚子气,骑着自行车走了神,被迎面过来的大卡车掩出老远,当时就没了气。小燕子刚料理完丧事从北京回来。她哭得呜呜的,大家也都陪她掉泪。每人又都想起!自家那本难唱的经,顿时哭成了一片。唯独我没掉泪,我依稀感到妈妈站在我面前,耳边又响起了妈!妈的话:“孩子,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首先要咬牙挺住!”

“弟兄们!”我当时多么想振臂大呼一声,“跟我走呵!”

但二才老汉说话了。他抚摸着小燕子那浓密的头发说:“女子,你以为大爷心里不急哇!咋敢耽误:你们的前程呢?就是这……唉!”他长叹一声说,“大爷今天送你们过河!不过你们得听我两条,一、让你们走就得走,爬就得爬;二、不准大喊大叫,|咯咯吵吵,把冰喊开了可不得了!”

我们喏喏称是。

于是,二才老汉披挂了起来,穿上了那件烂羊皮袄,又在腰上煞了根草绳子。我帮他扛起了那根江橄榄棍子,一伙人众星捧月似地簇拥着二才老汉上路了。出门时,水女子悄悄拉着我的衣襟低声说:“当心,我等你!”我心中热辣辣的。

“大!”水女子高声说道,“你们放心走哇,今天我多给神母烧几炷香,磕几个头,保佑你们顺顺当当,大事办成!我炖上猪头等你们哇!”

“真是个好女子!”二才老汉高兴得满脸绽开了菊花纹,哈哈大笑了起来。

听说今天要蹚冰道,几乎全村的人都跑到了黄河岸边。在桂芝家喝酒的、唱曲的人们也跑了出来。桂芝拿着酒瓶,让这个喝一口,让那个抿一嘴,给我们壮行。二才老汉阴沉着脸,看着天,似有无限心事。连我也有点儿纳闷,搞不清二才老汉担心什么。

瞎老明也探着红柳棍子,一颠一颠地来了。还背着个黄书包,书包上喷着一行红漆小字:“沿河县盲人活学活用毛主席箸作代表会议纪念”。四狗蛋打趣他,老明大伯,你也想瞠冰道哇?

“除了死的心思,我甚心思都有哇!”瞎老明眨巴了几下干眼皮说,“我也想过河转转,顺便讨要一点。”

“老明哥,”二才老汉凑到他跟前说,“今天我咋心中不踏实呢?总觉得气憋得不行!”

瞎老明哈哈大笑说:“二才兄弟,你以为你还十八呀?都已七十多的人了!茬河时风大,上了年纪的入胸闷气憋还不是常事!”

二才老汉摇摇头说:“我觉得今天邪性……”

“今天是好日子呀!”瞎老明说,“上了书的,初四易行!兄弟,老哥还跟在你后面哩!”

“那就走哇!”二才老汉狠下心说。他从我手中拿过红橄榄棍子,慢慢下了岸,先抡起棍子狠劲在冰面上敲了两下,等了一会,便上了冰面。一上冰面暸起大步就走,走了好一段才朝我们扬一下手。龙涛打前,我扶着瞎老明断后,七、八个人在冰面上排成好长一溜。人人小心翼翼地走着,战战兢兢地挪着小碎步,冰面不时发出咯咯嘣嘣的瘆人响动,让人不禁毛发倒竖。我牵着瞎老明的红柳棍子,他跟着我呼呼喘喘地说道:“不碍事的,这冰我走得多了,连鞋底都没湿过。”

又走了好一段,我回头瞅了瞅岸上的人群,变得模模糊糊的,巳分不出个儿来了。瞎老明催我说:“快走哇,我咋也觉得胸口好憋闷哇!”

我也觉得出了一身汗,贴身的衣服湿漉漉地粘在身上,抬步都感到有些别扭。风渐渐停了,厚厚的铅灰一般的云层慢慢落了下来,几乎贴住远处的冰面。我们就像被扣在一只黑压压的大锅甩。人们走一走,停一停,拉成一条长线。只见二才老汉站在一块鼓起的小冰包上冲我们疾速地招手,我们赶!紧走了过去。待我和瞎老明赶到,他们已坐在冰包上有说有笑的。就是初次走冰道的人,也感到这里是块保险的地方,从龟裂的冰缝中挤出一团团沙子,|脚下一定是块浅滩了。对岸的树木,散处在滩地上!的羊群和一只带斑点的牧羊狗都清晰可见了。

二才老汉说:“前面还有一段一码宽的流子,我看了看没有亮子,咱得快过。这天阴得邪乎,怕是!要下大雪哩!”

“那就枉快动弹哇!”瞎老明说,我还得赶到!

公社打弄晌午饭哩!

“误不下你的!”

“我说是好日子吧?你咋介还打格登?!”

“你就听声音直走吧!”

“行哇!”

我们踩在粗糙毛茬的冰面上,轻盈地走了起来。刚走出一、二十米,忽听整个泳面上响寧了奇怪的嗡嗡声,由远而近,就像河面上过着飞机。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颜。人们都停住了,不由自主地看二才老汉。二才老汉脸色大变,叫了一声:“快趴下,长虫脱洞。我们刚趴下”整个封冻的黄河冰面,一声“咔嚓”,脱离了河岸,慢慢移动了起来。瞎老明一个屁股墩蹲在了冰面上,“嗡”的一声,先从他的屁股下的冰面裂开了一道一拳头宽的裂纹,前后有几十米长,汩汩地泛着冰水。我一见,脑袋嗡的一声,妈妈那凄楚的面容在我面前一闪而过。

“老明哥,”二才老汉抬起头来大叫,“快躺下!”

瞎老明身子往后一仰,四仰八叉地躺在了那条不宽的裂缝上。冰水在他的身下汩汩流着。冰面载着我们缓缓走着。这长虫脱洞也叫蛇脱皮,走冰道的人最怕黄河这一着了。连吃了一辈子河路的二才老汉也是听老先人说过,可咋就让我们给碰上了?碰上长虫脱洞,就怕慌了手脚。一慌一跳,冰面就会裂开。水一大翻上来河就开,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得完蛋!

“老明哥,”二才老汉哀求说,“你千万别乱动,咱俩老命不值钱,可这些北京娃不该这么完呵!你说甚么也得忍着点儿呵!”

“甚入甚命!”瞎老明全身已浸湿了冰水,木讷地甩过这么一句话。

“求你了,老明大爷!”离他最近的小燕子,脸贴在冰面上,嘤嘤抽泣着说。

“唉!”瞎老明喃喃道,“我求了一辈子人,到死也不敢想会有人求我;人死,活在这么个份上,也就够了!我那英妹子……”

他不说了,把胳膊腿叉成个大字形,再也不动了。就像一颗大铆钉,牢牢铆在这不断泛着黄水的裂缝上。任我们怎样叫,他都不应了。望着泡在冰水中的瞎老明,我们全都呜呜大哭起来。

巨大的冰块,载着一河哭声,在慢慢地东下。“二大爷,”龙涛揪着头发说,“你本事大,救救老明大爷吧!”

“救救老明大爷吧!”

“儍姥!”二才老汉哀戚地说,“比起老天来,我有甚本事?小毛虫虫一个哇!事到这个地步,能救你老明大爷的也只有老天了!”

我望着头顶上彤云密布的冥冥苍天,感到人的渺小和悲哀。

“娃呵!这冰面全是让云层给压开的呵!等多咱起了风,吹开了云层,这长虫就该回洞了,你老明大爷就有救了!”二才老汉苍凉地说。

为了老明大爷,为了我们自己,我们祈祷着苍天,在这移动的黄河冰面上,“老明大哥!”

“老明大爷!”

“大爷!”

我们怎样叫,瞎老明都像长在冰山中一般,纹丝不动。我们眼看着活泼的生命在瞎老明身上逝去,又没有丝毫办法!

“明大爷是为了你们这些娃呵!”二才老汉鼻涕泪水全糊在了冰面上,“你们可得把他记住哇!”

总算苍天长眼,大约漂了十余里,河面上开始起风了。而且越刮越烈,云层也越来越薄。终于,红艳艳的太阳露面了,金光四射,苍穹一片湛蓝。块冰载着我们越走越慢,慢慢停住了。又等了一会,二才老汉冲小燕子等人说:“慢慢往回爬,快离开这流子!”他又冲我和龙涛摆摆手,我们一齐朝浸在冰水中的瞎老明爬去。当我们摸着他那枯干瘦弱的手时,早已冰巴凉了。他那头苍苍鹤发已冻在冰上,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扯开。望着他那挂满水屑的腊黄面容,我们全都哭了。我们艰难地把瞎老明拖出了流子。过了流子,我和龙涛把瞎老明僵直的躯体抬在了肩上。小燕子摘下火红的围巾,蒙在瞎老明那皱纹凝固的脸上……

全村的乡亲们都在岸边等我们。离老远就听见悲恸的哭声和凄惨的叫声。在这戚哀的哭喊声中,我依稀听到水女子那悲怆的声音。脚一踏上岸,小燕子和几个姐儿们全瘫在了地上,动也不会动了。乡亲们把她们背了起来,放在了不停抖动的手扶拖拉机上。我也感到一阵腿发软,脚步有些踉踉跄跄。四狗蛋和几个河路汉扶住了我和龙涛,小心翼翼从我们肩上抬下瞎老明,放在了一辆牛车上。四狗蛋跳上车,把瞎老明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

“二哥,”队长走到木呆呆的二才老汉跟前,揉着红眼圈说:“多亏了你,要不……”这六尺高的汉子,呜呜大哭起来。“大!”脸上布满泪痕的水女子,拉了一下二才老汉,又扯了扯我,“咱们回家吧!”

家!那油灯,那土炕,那巴掌大的小窗,甚至连那被缝中丑陋的虱子,我都感到是那样的温暖和亲切!摸过阎王鼻子的人,方知人间这一切,包括灾难,都是幸福,都是享受,都值得反复咀嚼和品味。

“二叔哇,”桂芝拉着二才老汉的手说,“可把乡亲们吓死了!水女子死过去几次。乡亲们在岸上跟你们跑哇跑哇,后来不知是谁说,快求神母保佑吧,这才提醒了大家。全村人跪下了一岸,头磕得砰砰的。有许愿杀猪的,有许愿唱戏的,我正磕着,忽然眼前一亮,抬头一看天上一片红光,天上神母显灵了。只是一晃,那圆圆的白脸现了一下就不见了。好多乡亲都看见了,那冰立马就不动了……”

黄河是有神母的,我虔诚地想,那就是瞎老明,二才老汉,水女子,桂芝及红橄榄村所有的乡亲们拖拉机载着我们到村边时,车停住了。二才老汉冲我们说:“娃啊,咱们在村口迎迎老明大爷吧!”

载着瞎老明的车慢悠悠地过来了。我们排成一字形跪在了沙原小径的旁边,磕着头,把脸埋在沙土上,悲痛地哭着……

入夜了,天空清冷冷地,无数星星眨巴着小眼睛。全村的青壮汉子自动组织起来,为这个孤苦的老人守灵。家家户户门前都笼起了火堆,这是红橄榄村乡亲们奠祭死者的习俗。这堆堆大火要烧到死者入土。我们哥儿们、姐儿们几个凑起所有的钱,买下了老羊倌任六老汉为自己备下的一具棺木和里外三新的装殓衣裳,聊以报答瞎老明的救命之恩。老人无后,我们几个当孝子、孝女,按着当地习俗,全穿起了用白麻柘缝起的孝袍、孝幅,跪在瞎老明的灵前敬香、磕头。乡亲们来吊唁时,伤心地大哭一阵。

二才老汉让我给瞎老明写个灵牌。我一着笔,可不知瞎老明姓什么,一问竞难倒了全村。队上的会计和火队长翻遍了队部茑字的东西,也没查出瞎老明的姓来。问问上年纪的吧,结果一问更麻烦了,连老明也不是他的名字了。原来这老明是“老命”的谐音,是当地人对晚辈的爱称,意思接近于人们常说的老疙瘩。老羊倌任六说瞎老明和他妹妹英子是从山西太原一路讨吃走西口到红橄榄的。他眼虽瞎,可能拉会唱,挺招人可怜的。老辈人就瞎老命瞎老命烛叫了起来。传到现在,成了瞎老明了。

“我那瞎哥,”二才老汉扑倒在瞎老明身边,“你这一辈子没名没姓,不见天日,算是瞎活了哇!”正是这瞎活一世的人,用自己的死换来我们的生。

四狗蛋和一群河路汉跪在灵床前,敬了三炷香,烧了几张纸。四狗蛋眼泪巴嗒地说:“老明大伯,你走了,连个说说笑笑的人都没有了,咱光棍汉的日子就更孤了!”

“大爷!”小燕子贯重磕了三个响头说,“我一辈子都记着你!”

说着,从衣袋里掏出那张招工登记表,放在灵床前那盏常明灯上点燃。我们哥儿们、姐儿们几个都找出了那登记表点着。那几张表化成了蝴蝶在屋里飘转几下,成了一团灰烬一一我们在这位一世挣扎于生活底层的老者面前,献上了一代知青的特殊纸钱。

按照习俗,死者的晚辈要由族中的长辈带着转天喊地;在停灵的夜晚,更深人静时举着火把,围着村子转悠,冲着墨染的长天喊几声,以祈愿死者灵魂的升腾和全村家口的安宁。这转天喊地,自然落在了我们哥儿们、姐儿们和河路汉们的身上。由二才老汉带领,我们举起火把,组成一条火龙,围着村子转来转去。二才老汉亮开嘶哑的嗓门,冲着干冷冷、清幽幽的夜空高喊:

“跨鹤西游——”

“魂荡八极——”

他每喊一声,我们就把火把指向天空乱舞,以驱赶阻挡魂灵升天的妖魔。火星子在沉沉夜空四散迸裂,发出劈叭的爆响。哦,老明大伯,愿你的灵魂飞升!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春草绿。

弹指间老明大伯的坟茔上已长过两茬青草了。我们这伙知青也仅剩下我一个,来陪伴这位长眠不醒的生死恩人了。龙涛也走了,去接他爸爸的班,回北京学开汽车去了。他离开前夕,我们带了三瓶“鄂尔多斯白千”来到了老明大伯的坟前,一人一瓶。龙涛先打开一瓶,咕咕嘟嘟洒在老明大伯的坟上。我们把坟头上的杂草拔净,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坐在青草地上咬开瓶盖,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龙涛看看我,我看看龙涛,嘴嗫嚅了一下,都无话可说。

我们喝着闷酒,嗓子眼里像蠕动着一条小火龙,痛辣辣的,似乎把五脏六腑都熊熊燃烧了起来。我们一个劲地喝,喝,喝得醉眼朦胧,不省人事。

我迷迷糊糊地觉得额头上热乎乎的,依稀感到有一条毛巾在上面轻轻擦拭着。这一定是妈妈!那次,我还是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下午逃学去红领巾湖游泳。当发现累了的时候,已是日薄西山了。我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回家时,发现妈妈站在胡同口那盏黄黄的路灯下探头张望。她看到我时,疯了一般跑过来,把我抱起。我倒在妈妈的怀里就睡熟了。后来,我感到脸上痒酥酥的,睁眼一看,是妈妈正亲吻着我。灯光下,她的眼睛泪盈盈的。见我醒了,妈妈笑了。她端来一大碗西红柿鸡蛋面,非要一勺一勺地喂我。我吃着,泪水涌了出来。为了我亲爱的妈妈,从此,我再也不逃学了。可今天,妈妈怎么知道我又调皮了呢?这几千里地她是怎么来的昵?我想睁开眼睛,可眼皮真沉呵,就像两扇大磨盘似的。我又稀里糊涂睡着了。

哦,下雨了,雨点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是水女子跪在我的头前,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在注视着我。看到我醒来,她想笑却又哭了,一头埋在我的胸前说:“哥哇,你可把我吓死了!”

水女子那乌黑的瀑布一般的秀发,飙飘拂拂地在我的脸上摆动。我仲出手轻轻摸着她那光亮亮的长发。她伏在我的胸前,就像一只小猫那样温顺。

过了好久,水女子抬起身,略带羞意地说:“哥哇,你瞧我!糜米饭和开河鱼还热在锅里呢!”

“我现在不想吃!”

“咋了?这可是我大连夜下套子捉来给你解酒的。”

“这……”

“哥哇,我知道你心里难活,可你这么糟蹋自己,我心中……”她眼眶一红,扭过了脸去。顿了一会,又说:“昨天你让我找得好苦,我的哥哇!”我这才意识到昨天是在老明大伯的坟前喝醉了。

“龙涛呢?”

“今天一早就走了。”水女子悄声地说,“看了看,甚话也没说,掉头就走了。”

我想,龙涛做得太棒了!说什么呢?又有什么可说的呢?狗屁不值的鼓励和安慰,这不应当属于我们老知青。甚人甚命,还是瞎老明说得准,这是对入生无与伦比的高度槪括。

“我的大老爷!”水女子笑盈盈地从锅甩端出岗尖一大碗清炖鲤鱼和一碗溢着热气的糜米捞饭,往小炕桌上一放说。“快爬起来吃饭吧!咋?还让我喂你呀!”

我忙坐了起来,想:吃!得使劲吃!咋着不是个活?抽不回去就不活了?红橄榄的乡亲们不是十辈、八辈在这儿有滋有味地活着吗?吃!他妈的!吃得好才活得好哩!

于是我大吃大嚼了起来,连鱼骨头都嚼得咯咯吧吧的,看得水女子直笑着叫:“你这饿死鬼脱生的!小心刺卡着,我的哥哇!”

吃完饭,暮色已经很重了,我这才晓得自己整整醉了两天一夜。现在踩在地上还像踩在棉花堆上,一脚深,一威浅的。水女子蹲在地上,削着已经发芽的山药皮。她是在为二才老汉和自己准备晚饭。我心中顿时飘起一丝歉意,悅疚地说:“你们还没吃饭呀?”

“你是新来的咋的?不上灯,庄户人家有吃饭的?”水女子撤撇嘴说,“你要是再醉几次,准保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水女子摆摆手说:“刚放下饭碗可躺不得,你还是去外边转转吧。今天没风,天多好!”

我笑了,走出门去。水女子又喊:“等等,你把褂子披上!”

她抱着我的上衣,快步走出来。我接过,冲动地拉住她的手。水女子避开我邡灼热的眼光垂下头说:“我大说了,你心中难活,就多歇两天,散散心!明天咱们去落雁滩捡鸟蛋去!”

说完,她挣脱我的手,跑回了屋里。多好的姑娘!这么多年了,她像亲妹妹一样爱你、疼你、照顾你,你怎么报答她呢?我这样问着自己,徜徉在薄雾蒙蒙的沙原上。太阳已经沉到河底了。那水天交接处有几朵红霞,不知是挂在天上,还是飘在水上,闪着明亮的光彩。一河春水推着波涛缓缓东来。几只野鸭呱呱鸣叫着从水面上腾地跃起,又落在一丛芦苇里。暮色渐浓。河滩上闪着点点红光,那是放马人燃起的篝火。色彩斑驳的马儿,排成一条长线,悠闲地从地平线上走来。一群羊儿从一片沙包中忽隆隆跃出,慌慌地朝村里涌去。披豹老羊皮袄的任六老汉,头垂得低低的,蹒跚地跟在后面。一只放羊铲在手中悠悠打打的,似乎在回忆什么往事。绿茵茵的草滩上,一个穿红褂子的小女孩正在挖苦菜。她一定是饿了,不时回头朝村子方向张望着,湮没在红柳丛中的村舍,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烟筒,冒着袅袅的炊烟。从那儿偶尔传出几声鸡鸣狗吠。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渐渐模糊了,一泓泪水荡了出来……

“哥哇,”在梦幻中,我似乎又听到水女子那亲切的呼唤。我伸出手扑抓着。“啪!”有人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我急忙睁开眼,只见水女子罩在朦朦胧胧的青光里,站在炕前,笑不几几地看着我,问:“忘了?”

我眨巴了几下眼睛,歉意地笑着,想不起什么事情了。

“你呀!”水女子佯做恼怒地伸出手指,在我的鼻尖上使劲摁了一下,娇嗔地说,“忘性鬼!不是说好今天要去捡鸟蛋吗!”

我这才恍然大悟,忙坐了起来穿衣。二才老汉趿拉着鞋从里屋走了出来说:你这憨眭子!你哥不舒服,就让他静静躺着吧,老捡什么鸟蛋?又不是几岁的猴娃娃。

“我就要去嘛!”水女子扭转身子进了里屋,撒着娇说。

“大爷,”我下了地说,“我正好散散心!”

“好!好!”二才老汉点着头说,“今天雾大,撑划子时当心点!”

“这你放心!”水女子脆生生说,“咱们快点吃饭,天大亮时就到了落雁滩。晌午我还得点山药呢!”

二才老汉家有块自留地,是片荒沙滩,每年都种点山药蛋。这自然是水女子的弯。我冲水女子说:“晌午回来,我和你一起点。”水女子甜甜地笑了。

我还在吃饭,水女子在院里惊喜地叫了起来:“哥哇,快来瞧,今天的雾有多大呀!”

我把剩下的山药粥胡乱拨进嘴里,二才老汉冲我摆了下手中的筷子,嘟哝着说:“瞧你们心慌的!”我一出门,就被滚动的水雾裹住了。好浓好大的雾啊!一团团水雾贴着地皮滚动着,舒缓地上升着。村舍、树木全被浓雾包围着。随便伸手抓一把,都能撝出水来。顷刻,我的头发,我的衣服,我的鞋子变得湿漉漉的。水女子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的确良衬衣(这是小燕子临走时送她的),赤着脚在地上跑着,抓扑着湿濡濡的雾团,咯咯地笑着。我觉得她真美,美得就像在云层中蹁跹起舞的锕娜仙女。

“快走哇!”她的头在浓雾中显露了出来,匆匆地冲我招手。我跑了过去。

我们踩着那条灰白的、曲曲弯弯的沙原小径,朝黄河岸边走去。氷女子像小鹿一样,跃过湿淋淋的沙蒿丛,跳过一堆马粪,有时还追赶野兔子。沙原上到处弥荡着她那银铃一般的清脆笑声。受到了她的情绪感染,我也跑跳了起来,跃起够够红橄榄枝梢,把露珠拨溺得一头一脸。那孤单,那寂寞,那感伤,一时全被这满天飘转的晨雾荡涤得干干净净。此刻,我的躯体,我的魂灵,健康而又充满活力。

水女子眉飞色舞地说:“哥哇,你今天玩得真展!平常,你愁得像个七老八十的小老头!总是那么一肚子心事,让人看着都揪得慌!”

“水女子!”

“嗯。”

“你瞧着吧!”我又跳起说,“从今天开始,我要像小鸟在蓝天上一样自由,像鱼儿在水里一样快活……”

“为甚总拿鸟儿、鱼儿打比方?”水女子皱起修长的眉梢说,“哥哇,你应当就是你哇!”

“对!”我抡起双臂,憋足气力,高喊了起来:“我就是我啊!”

“哥哇,”水女子撅起小嘴说,“那我呢?”

“你是我最亲密的好妹妹呀!”

“还有呢?”水女子转动着晶莹的眸子,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悄声地说。她说完,脸绯红了,两朵桃花般的红润荡上了脸颊。丰满的前胸一起一伏的,透出青春的曲线。

我跨前一步,冲动地紧紧扳住她那丰腴的肩头。她抖了一下,猛地挣脱我的双手,娇羞地跑开了。

我们在晨雰中跑呀、跳呀,疯疯魔魔地来到浪声澎哗的黄河岸边。我俩相互看了一眼,禁不住朗朗大笑起来。河里放着一只小划子,在浪涛中摇摇摆摆的。我知道水女子每天都撑着它到黄河当中的浅滩上拾弟根。岸边插翁一支长篙。一条长长的纤绳将它和小划子系在一起。水女子让我先上划子。她左手拉出纤绳,右手拔出了船篙。利索地一甩,那长绳画了个弧落在了船上。小划子失去了控制,嗖地被浪涛冲出考远。水女子在岸上紧跑两步,一拄船篙,身子腾空而起,像一只小燕子轻盈地落在船头上。

小划子载着我们顺流东下。水女子立在船头上,不时挥动着船篙。河当中,雾气渐渐薄了。那片黑糊糊的浅滩已朦胧可见了。那是一条狭长的浅滩,就像一座孤岛被滔滔黄水包围着。滩上长着浓密的苇草,是各种鸟儿生存、繁衍的理想地方。这里,尤以大雁最多,当地的乡亲们称它为落雁滩。

这滩上的鸟蛋多得像河沟里的鹅卵石,捡也捡不完。

离落雁滩还有老远一段,船渐渐走不动了。河水也渐渐变清了,水底白色的细沙清晰可见。船儿搁浅了。水女子撑篙,我下水推船,折腾半天也挪动不了几米,还累得气喘吁吁的。水女子理了理湿濡濡的头发,冲我说:“哥哇,咱们就把划子拴在这儿吧,反正也没几步路了!”

“好,一切听你的!”

我俩把划子拖到一块干沙滩上,又从船里找出两个红柳编的箩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沙,朝落雁滩走去。刚靠近滩头,腾地从芦苇丛里飞起一只孤雁,凄然地呱哇鸣叫着冲向夭空。我俩也不理会,兴冲冲地上了滩。一上滩,我首先发现茵茵草丛里有一群羽毛未丰的雏雁惊慌地乱跑,吱吱叽叽地摆动着两只可怜的小痩腿。我正要冲它们扑过去,前面不远的地方忽然有一只耷拉着翅膀的大雁慌慌张张地冲出了草丛,想飞又飞不起来,乱扑楞翅膀。我一个鱼跃扑了过去,它笨拙地一躲,几支雁翎落在了我的手中。这大雁还在沙滩上乱跑,我想真有福气,它一定受伤了,逃不了了。我追它跑,绕来绕去,眼见把它逼迸一丛芦苇里,我盯着它那圆圆的小眼暗想:这回看你往哪儿跑!谁知它一扑掮翅膀,悠然上天了。回头再找那群雏雁,早已逃之夭夭。我懊丧得直跺脚。

水女子咯咯地笑着说:“你上大雁的当了。它假装受伤,是在保护雏雁呢!”

我这才琢磨过味来。水女子已捡了两窝蛋了,有十几个。白里泛青,又大又圆。我正寻觅着,忽听头顶雁鸣声越来越响,呱哇呱哇的惹人心烦。抬头一看,可不得了,成千上万只大雁、野鸭、水鸡以及叫不上名的鸟儿都快把天空遮住了。一个个抖动着翅膀,愤怒地鸣叫着,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着,气势汹汹地朝我们压来。一只大雁像箭一样朝我俯冲,我头一低,强大的翅膀在我头顶上掀起一股气浪。水女子已挨了大雁一翅膀,惊叫着跑到我的身边。我抡起筐乱舞了起来,大雁才停止了袭击。但还在我们的头顶盘旋,鸟粪不时地落在了我们的身上。正在僵持着,忽然天空响过一串口哨般的长啸。一只平展着双翅的大鸟像小飞机般飘了过来。这是地鹋,鸟类中最凶恶的猛禽,一翅膀可以打断狼的脊骨。一见它大驾光临,我急忙把水女子推倒在地,自己刚伏下来,只觉一股冷风掠过,“蓬”地一声,头前的红柳筐子被拍得稀烂,飞扭十几米远。

“我的神神!”水女子扎在我的怀中说,“好险。”我抱紧她,一动也不动,只是侧着头,监视着那只威风凜凛、仍在天空盘旋的地鹤。见它越飞越远了,我才松了口气。发酸的脖子一歪,我的脸颊正好贴住水女子那光滑的额头;我的双臂把水女子抱紧,她在我的怀里发出一阵阵燕子般的呢喃。这呢喃声使我周身的血液沸腾。我把嘴唇埋在她那白皙的脖子上,轻轻地亲吻着。

“哥哇,别!咱们快离开这儿。”我忽地蹲起,抱住她那富有弹性的躯体,站了起来,大步朝着那片放小划子的干沙滩走去。

到了那块沙滩,水女子从我怀中下了地,笑不几几地看着我说:“哥哇,咱俩都变成泥猴了,头发上还沾着鸟粪,快到水里洗洗吧!”

我轻搂住她,解开她的衣扣。水女子把我的手拉在她的乳峰上,揉摸了两下说:“行了,你到远处洗,我在岸边洗。听话!”

我脱得仅剩一条短裤,跳进水中,抡起双臂,一阵漂亮的蝶泳就冲出了百十米。黄澄澄的浪头把我托起砸下,胸中溢荡着一股难言的惬意。游了一阵,当我爬上干沙滩时,发现我和水女子的衣服全已洗净,平铺在干沙滩上等着晾干,可水女子却不觅了。我四下打量着,寻找着,终于在小划子后面找到了她。水女子光着身子躺在干沙滩上,就像一条跳上浅滩的大白条鱼,扭转着身子。她那乌黑的、瀑布般的长发,湿漉漉地倾泻在白玉般的胸前。两条黑亮的手臂,像青藤一样缠绕在腹部。我抱住她的躯体,在她的脸上、闭着的眼睛上、微张的嘴唇上落下一阵雨点般的狂吻。

“哥哇!”水女子吻着我的前胸,嚶嚶叫着。“我的亲亲!肝肝!”

水女子躺着的地方,长着一株绿盈盈的苦菜。我侧头一看,那株苦菜心上还长着一束没有开放的黄色花萧。这使我猛然一惊,想起了二才老汉的话。

有一次经过一片苦菜滩。那里的小苦菜只有叶没有花。我问二才大爷这是为什么。大爷说:“这是过路的野兔子啃的。这些坏家伙光拣香甜气味没有散出的花骨朵啃哇!后生,好女子也是花骨朵,不开不能摘哇!”

于是那熊熊燃烧的亢奋,那涨潮般的欲望,一下子全被这株柔弱的苦菜花打退了。我坐了起来,抱住头痛苦地叫了一声:“我的好妹子!”

一束阳光穿透了雾层,象支支金箭射在我们身上。我的眼前一片金黄。东方,水天相接处高悬着一轮灿烂的太阳,像是被一团团浓雾托起。忽然,雾蒙蒙的河面上空闪出了个红光熠熘的金三角,横跨黄河。金三角的顶端,是那轮耀眼的太阳。接着金三角内又出现许多小三角,一个查一个,个个險光吐彩,把宽阔的河面映得彤红。这种阳光和雾气在黄河湾上组成的绝景奇观,使我和水女子一跃而起,张开双臂,跌跌撞撞跑进这金三角里……

哦,我的初恋,我的伊甸园!

初秋的一天,我们的船刚停在对岸渡口,船客还未散尽,只见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碾开一道道积水,裹起了一阵风,“嘎”地停在了渡口上。车门一开,下来三个人,一瘦一胖,还有颠前跑后的火队长。火队长从县里开会回来,走时火烧火燎的,是我和水女子连夜用小划子送过河的。胖子笑呵呵的,像个胖弥勒;瘦子黑黝黝的,一双眼睛像聚光灯扫视着我们,似乎在寻找什么人。火队长介绍说,这瘦的是什么主任,胖的是局长,他们还一一和我们握手。

“这后生,北京娃。”火队长冲瘦主任、胖局长说。那口吻,像是在介绍当地的稀奇景物。“在这船上,眼瞅着往六年奔了。整个队上也就剩他一个学生娃了。”

这瘦主任似乎听得很认真,还看了看我那赤裸得像树皮一般粗糙的大腿。我光着臂膀,抱着双肘,靠住船,冷漠地瞅着他们。胖局长为了表示友好,还亲热地拍拍我的肩头,两只肉爪子软绵绵、温乎乎的。他笑着说:“锻炼得蛮不错哇!”日你奶奶,我暗想,又叫老子单独送你唾!火队长问我广二叔呢?我冲船上努了努嘴,然后侧了下身,晔晔地冲着黄河撒尿,得恶心恶心这丫挺的。果然,他们掉过头,朝船上张望。火队长亮开嗓门喊:“二哥,快下哇,有急事广想过河没不急的!”二才老汉正蹲在船头抽旱烟,不冷不热地说。“等人凑齐了再走哇!”

“不是!不是!”火队长摆着蒲扇般的大手说:“是有紧急任务眭!你先下来,快下来哇!”

“毬!”二才老汉索性坐下了。我惬意地哈哈大笑,河路汉们也一个个挤眉瞪眼的。我们经常碰到一些坐小汽车的,下车就想过河,免不了同我们发生一些口角。谁心里都明白,在渡口上找二才老汉,除了急着过河,还能有别的屁事?!“瞧这个倔巴头!”

火队长苦笑着,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咱们上哇!”瘦主任微微一笑,挺利落地走上了颤悠悠的跳板,大步往船上走。而笨拙的胖局长却在后面扶着他的腰,让入感到怪可笑的。火队长又扶着胖局长的腰,推着他往船上走。

我懶得听他们讲什么,便找了块干沙滩躺了下来。几只叨鱼怪在我的头上盘来旋去,它们划动着灰色的长翅膀,飞得挺耐心。这,不禁使我想起天安门广场上空那只只飘拂的风筝。小时,我和龙涛经常跟着他爸爸去广场放风筝。龙大伯手挺巧,会做微型风筝。大的手巴掌大,小的像火柴盒,可飞得挺高。一只手放二、四只,从不缠线,引得外国人都伸直脖子看。此刻。龙涛做什么呢?龙涛来信说,我的妈妈经常头晕,低压都不下一百二。可妈妈为什么不告诉我?怕我担心?我那可怜的妈妈哟!我又想起水女子,那火辣辣的大眼睛,在逼视着我。咳,我就像一只风筝,可有多少条缠在一起的线在牵扯呦!

我正在胡乱遐想着,二才老汉腾腾地下船了。那一胖一痩和火队长紧跟在后面,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二才老汉拍了下巴掌,招呼我们说:“都过来,我有件事给大家言传。”河路汉们围了过来。胖局长从口袋迴掏出一盒带锡纸的烟,递给火队长说:“给乡亲们散散。”

每人一支,抽了起来。四狗蛋还把我那支接过,夹在耳根上。二才老汉说:“下城湾的河堤开了,乡亲们遭了灾。县上让咱们这船送点救灾物资去,事急,得快动弹。”他轻轻松松地说。

“好狗儿的,”四狗蛋叫喊了起来,“那不得过跌浪崖哇?!”

“要不人家县上的局长给你吃纸烟呀!”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胖局民摆着手,窘红了脸。“救灾的事要紧。先听老县长把情况给大家扯扯。”哟,这黑得象泥鳅般的瘦主任,竟还是老县长哩。惊动大驾,自然不是小事,河路汉们一个个都严肃了起来。

“下城湾一百多乡亲困在一个高圪旦上两天了,没吃没穿的。”老县长皱起眉峰说,“公路毁了,救灾物资运不进去……”

“一发水,汽车路顶啥用?哼!”二才老汉有空就得把公路挤兑一番。这次自然更不能放过。“指靠汽车路?那才是靠小娃子养娃呢!我早就说过,早就说过!”

老县长接着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撞跌浪崖走水路。我们搞了点调杏,咱县只有你们这张七栈船能过跌浪崖,大家都是好船汉。据我所知,二才老叔可是黄河第一舵哇!”

“这话不假,上了岁数的人谁不知道我在跌浪崖闯了半辈子哇!”二才老汉一点也不谦逊,大模大样地说:“甚样难调教的浪头,见了我这把舵都得乖乖的。救人如救火,我们得马上动弹。”

“那我们谢谢诸位了!”老县长拱了拱手,“顺水四十码,下午能到跌浪崖。我就在那儿等乡亲们了。”

“不用老县长操心!”

二才老汉也拱了拱手说。老县长和胖局长急急地上了吉普车。眨眼,跑了个一溜黄尘。

四狗蛋打趣火队长广你咋不跟着县长视察灾情“毬!”火队长叽哝了下大鼻子,“还不是当官的动嘴,咱受苦汉跑腿。县上指示,让我跟船过跌浪崖呢!二哥,你也给我打闹根撑篙,多年没摸,怕手生了呢!”

“那东西不缺!”

“你要几根?”四狗蛋冲火队长嬉笑道,“不够,我这还有一根说变就变的呢!”河路汉们发出了一阵哄笑。“你这个灰后生!”火队长使劲冲四狗蛋的屁股拍了一把,“二叔都上船了,你也快动弹吧!”

船一动,便升起了船帆。河风呼呼地刮着,立刻把风帆鼓满。船一像儿只水鸟,颤颤颠颠地顺流东下。两岸的沙包、柳林、羊群以及在河滩地里收秋的男人、女人们,都从我的眼前闪过去了。宽阔的河面上偶有几声水鸟的啁啾,再就是那只大舵拨动水浪发出的呼隆声。二才老汉不停地摇着,一反以往的散荡。我和火队长一人一根篙,分站在两面船沿上,对着脸撑着。篙杆人水后,身子前倾用肩胛顶住,赤脚粑船沿踩得叭叭直响,像是敲奏着一支打击乐。浪涌来,拍扑着船舷,溅起的水雾浪沫,打在我的脸上,痒酥酥、麻生生的,让人周身荡起一种难言的舒坦每行一步,海撑一篙,都翠注入全身的力气,我不时抬头看看火队长。他船艺并不生,看那一篙见底,看那几步走,就知道,他是吃过多年河路饭的。见我看他,他笑了,竟走出花步来。撑篙讲究走,走得好,别人看着有样儿,自己也省劲舒坦。象我刚上船时,那拔高梁杆步,连歪带扭的,让人都不敢看,为我羞得不行。船上的河路汉们哪个没教过我,从入水到走步,手把手地指点。

“好!”四狗蛋大叫一声。我抬头一看,火队长原来走开了“鹿探头”。这步是两虚一实,靠的是肩胛的功夫。篙一人水,肩胛顶住,小颠两步,大迈两步;颠得要虚,迈得要实。那颠步是运动,那迈步是迸发。头一昂一昂的,就像是小鹿探头够吃树叶。火队长洒洒脱脱走了两趟“鹿探头”,引得几条扳桨汉子连连叫好,火队长走得更上劲了。二才老汉面带微笑,一手拈须,一手摇舵,冲我眨巴了下眼睛,意即让我也来两趟花的。我屏足了气,将撑篱端平,忽地像士兵的枪出刺刀一样将其斜插人水中,然后走开了“鸭入水”。这“鸭入水”步是两虚两实,靠的是屁股上的功夫,就像鸭子扎猛子一样。这“鸭人水”走得好,篙的推力特别大,在激流中能把船撑得像飞一样。步也好看,特别是两个颠步过后,顶篙甩胯,都能带起风来。我熟练地走了两趟,引得四狗蛋抄起一把篙,跳上船沿,走开虚实虚实的梅花步。这梅花步,基本上是顶住篙原地踏步,劲用得匀,适用于雎长途。走梅花步必须两臂了。甩得瘭亮,就像扭秧歌一样。四狗蛋顶住篙,先是轻盈地甩动双臂,像燕子掠水一样。后是滑稽地猛抡起来,把双臂甩得像疾驰的车轮辐条,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我们禁不住啧啧称叹。

这时,迎面撑来一只小划子,上面是湿润润的新割的苇草。撑篙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篙一动,胸前就一颠一颠的。见四狗蛋走出这么漂亮的梅花步,不禁停篙眼直直地看开了。四狗蛋是一见女人就来劲,扭着、扭着,还冲人家招开了手,拿腔捏询地喊:“妹哇,给哥哥喂口馍馍!”

船汉们全哄笑、怪叫了起来,以往我们碰到在沙洲苇丛里割草的女人,这么一笑一叫,早羞得她们连头都不敢抬。四狗蛋更损,一见岸边有女人就脱裤子冲人家撒尿,还怪声怪气地叫。他在这两岸,也算灰得出了名。谁知,这次却碰上了茬儿。

这年轻女人,不但不躲,反倒紧撑几篙,一横小划子挡在了我们船头,一纵身就跳上了船,吓了我们一跳。定睛一看,这女人我认识,一块在公社开过知青会,是我们北京姐儿们。只记得她的绰号叫“老猫”,是老髙三的,结过两次婚,都找的是当地农民,已有三个孩子。这“老猫”在船上虎步生风,—下子就揪住了四狗蛋的右耳朵,笑不几几地说:“小子,想吃奶是不是?这算对上茬了,姑奶奶正憋得乱蹦呢!”

“老猫”说着,扯开了衣衫,掏出奶子,就像从怀里抓出一只活泼泼的大白兔,直往四狗蛋嘴里塞。四狗蛋躲闪着,告着饶,一个劲叫“大姐”。

“老猫”拧着眉说:“咋不吃了?让你尝尝新鲜的吧!”她使劲一挤手中的奶子,乳汁像泉水喷出,直喷了四狗蛋一脸。然后,手一松说:“看你也是个雏儿!”

船汉们冲着面红耳赤的四狗蛋哄笑了起来。“老猫”双手插起腰,冲四狗蛋说:“你咋不脱裤子?姑奶奶还以为你长着三颗狗蛋哩!来,让姑奶奶稀罕稀罕!”她又要冲上去。

“姐儿们,”我拦住“老猫”说,“差不多就行了!”

“是你呀!”

“老猫”也认出了我,“你还在这儿……”

我苦笑了一下。“你们队还剩几个?”我咧了咧嘴。“成家了?”我摇了摇头。

“那你还有救!”

“老猫”拉住我的手,红了眼圈说,“千万不要像我!我太傻呀。上面号召知青找当地农民,我咋就听了?我是天下第一号大傻X呀!现在混到这份上,谁他妈还理你呀!哥儿们,我是完了!”

她的眼中涌出了泪。

“也许……”我想劝“老猫”,可又找不出什么词儿。

“算了!”

“老猫”整整衣襟说,“我还得回去给孩子喂奶。咱们哥儿姐儿们算是惺惺相惜,憋闷了去我家。想玩玩,姐儿们陪着。就是碗儿大点儿,比不得人家没开瓜的大丫头!”

我打了个寒噤,直想哭。河路汉们也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老猫”旁若无人,摇摇摆摆地跳上小划子,用撑篙指着北岸的一片树林说广我家就在那儿,好找!哪间不像有人住的,你推门就得了!

她走了。我们的船又动了,闷闷地,刚才那劳动的欢谕气氛已荡然无存。我掉头看看那只小划子,那“老猫”巳被苍茫水雾和滔滔黄浪吞没了……左侧有一块四面环水的沙洲,站着一匹孤零零的白马,抬头看着我们,一晃就过去了。风儿掠过,带着它那凄婉的长嘶在浊浪翻滚的水面回荡。哦,这是孤独者的渲泄,还是漂泊者的咏叹?

“这女人!”二才老汉摇着舵,眯缝起眼说:硬气!到底是大地方来的,见过世面,别看嘴騷点,可那一船草有多少?一千斤打不住!人家一上午打出来了,好男人又咋?!

“碗儿大点儿?”四狗蛋又缓了过来,自言自语地说。“这娘儿们咋想出来的?那奶水真足哇!娃吃剩下还可以养活一窝小猪,真是个好女人哇!”

“人就得泼开活哇!”二才老汉又叹了一声,“这女人!”

火队长笑了一声说:“二哥,你咋又动开了花花心肠?女人、女人的。”

“那年在跌浪崖,”二才老汉慢慢悠悠地说,“我捞摸过一个波斯女人……”

二叔,四狗蛋嘎嘎叽叽地笑开了,“波斯女人?哈哈……”

船上的人都笑开了。我也觉得二才老汉说得有点儿玄。这老汉要是谝起来,也没天没地的。说他小时亲眼见、亲耳听黄河神母坐在沙滩上唱歌;说他抓住过二百多斤重的大鲇鱼,剖开肚子发现一根女人的手指头,还套着银戒指;说他见过一条母狗生下一个小女孩来,这小女孩现在还活着,而且结了婚,生下一男一女。你要是不信,他还能找出证人来。这证人更是言之凿凿,闹得你晕晕糊糊的。

“二哥,”火队长小心翼翼地说,“咱兄弟一块眺哒了四十多年,咋没听你说过甚波斯女人呢?是白俄娘们吧?”

“不!”二才老汉固执地说,“是波斯女人。”他眯起了眼,脸上的褶皱一道一条,密密麻麻的,显得挺神秘。似乎这每一条纹路里,都蕴藏着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

“二叔,”四狗蛋嘻嘻笑着说,“你讲讲这波斯女人,也让我们当晚辈的长长见识。”

火队长也说:“碰到个空子,也好给你扬扬名。这次抗灾会上,我一提你的名,一说你的本事,把老县长都说得坐不住了。”

“二叔,你就谝段吧!”

“亮红晌午的,犯困!”船汉们鸡一嘴、鹅一嘴地说。“顺风、顺水,你也是有一舵、没一舵的,”火队长伸伸腰又说,“我多撑一篮,甚都有了!你稳稳地抽锅烟,给大家谝谝。”

“要谝,又没甚可谝的。”二才老汉靠在那舵把上,喷出浓浓一口青烟。“说来,快五十年了。想想,也丢人。过去净谝华容道,从没说过走麦城。跑河路我就栽过一次,还是栽在那波斯女人身上……”他锁起眉峰,茫然地望着满河翻花的狂荡黄河,似乎在追寻着什么,一只叨鱼怪一头扎在浪峰上,又飞了起来,凄哀地叫了几声。

“女人?!”二才老汉忽然摇头苦笑了,显得有些凄惶。“年轻时跑码头,过的女人多,现在想起来哪个够琢磨?可那个波斯女人,现在还活灵灵站在你面前,到死我是忘不了!那时我二十三岁,一拨拉头发都噌噌冒火星子,壮得连白俄娘们都受不了!当时就凭这只大舵在跌浪崖当舵师。多好的船把式一到跌浪崖没有不尿裤子的……”

“这话不假!”火队长抬起头,抹把脸上的汗珠说:“要没你这只老舵保驾,今天就是刺刀对着腰眼,我也不取下跌浪崖。”

二才老汉紧摇了几下舵,接着说,“到时货主就得雇我,下一趟就是三块光洋。一块光洋当时能能买两袋洋白面。高兴起来,一天过几趟;不髙兴起来,几天过一趟。有几个钱我全花在女人身上。一天,从兰州漂来一张九栈大船,货全让油布包着,还有一挺机关枪押船。货主是个外国老头,深眼窝,高箅子,手缝上都长着红毛。船一靠岸,这老头就打发人请我上船。他挺客气,自称是波斯人,可上几代都生在新疆。老先人是从波斯来的商人,死在黄河边上。据他讲,这次来内地,一是贩点皮货、药草,二是寻找老先人的骨殖,也算是个孝顺的人。一开价,便拿出五块银元。听说外国人鬼,我拿牙咬咬银元,都有一道软软的牙印印,确是真货,便拍板成交,我明天一早上船过崖。波斯老头挺高兴,摆下了酒菜请我,还找了个陪酒的。那是个波斯女人,不过二十岁,我一见,嘿!”

二才老汉闷头抽开了烟,大有到此打住的意思。一船人都想知道下文,个个心里直发痒。

“你一见咋了?”四狗蛋一个劲催促他,“你老,快给大伙接着说哇!”

二才老汉闭目沉思了一会,睁开眼说:“先不说那波斯女人的长相,也不说人家穿甚、戴甚。就说那衣服,咋做的。身上没一处不遮着,可让你觉得没一处不露着,让你越看越有想头。那嘴像红櫻桃,眼像天上的星宿,那耳朵……”

“这我知道,”四狗蛋嬉笑着说,“是一对普通的耳朵。”

二才老汉摇了摇头说:“那耳朵小巧,薄得就像片白玉,你总想伸手摸摸。那女人笑眯眯的,喝点酒就坐在那老头的怀里。那老头更没样了,当着我的面,在这女人身上乱抓挖!这是有意糟蹋我哇。娘的,你没形,我也没样,我给你来个河到当心撒手。当时,我掏出那五块银元往他面前一放,掉头就走。老头慌了,忙拉住我,又掏出几块银元往我手里放。我带着几分酒劲说:你想过跌浪崖,除非让这女人今晚跟我!”

“二哥,”火队长嘎嘎大笑一气说,“真有你的!接着说,接着说!”

“我当时想,夺人所爱,这老头还不得跟我拼了!谁知这老头野猫子样的眼睛盯我半天,冲我点点头。他把银元往衣袋里一揣,拍拍那女人的脸蛋。那女人嘎嘎笑了一气,然后扭打着屁股跟我走了。”

“外国人,”四狗蛋评论道,“根本不把这当回事。老公公和儿媳妇还吧嗒吧嗒地亲嘴嘴哩!”

“闭上你的嘴吧!”火队长瞪了四狗蛋一眼,催促二才老汉说。“以后咋了?”

“这女人,毛病多。我脱了赤光等她,她却在炕上耍开了把式,像只毛猴子一样。先弯腰,后甩胳膊,再踢大腿,一踢就是百十下。踢完左腿踢右腿,这阵折腾!我先是着急,后是眼花缭乱。”二才老汉摇头道,“咱中国人哪见过这个?这波斯女人一脱衣服,身上是红铜色,就像燃着火,腾腾直冒热气。往我身上一贴,我,我走舵了……别提了!那女人笑的。呸,我还是男子汉?快把蛋骟了哇!就凭这,明天一早还过跌浪崖?让那波斯老头知道,还不把牙笑掉?别给老先人丢人了,走狗儿的吧!连夜,我就跑毬了……”二才老汉沮丧地笑了起来。船汊们也笑了起来。我也跟着咧嘴,可心中不是滋味儿,总觉得堵得慌,有些疙疙瘩瘩的。“后来呢?”四狗蛋还在刨根问底。二才老汉专心摇开了舵,不再答理人们的询问。起伏的浪涛载着颠簸的大船顺流东下。我望着一河黄浪,暗想,也许人们随便采撷其中一朵浪花,就会变成一个无穷无尽的故事。生活呵……

“二叔,四狗蛋抬头朝岸上看着,光听你谝了,这小汽车可跟咱们有一程了!”

果然,北岸上有一辆小汽车停住了,下来两个人冲我们直招手,影影绰绰的。汽车喇叭也一个劲鸣响。

“准是老县长他们!”火队长手搭凉棚看着,叽浓着说:“保不准有甚急事呢!”

四狗蛋涎笑道:“闹不好送波斯娘们来了,咱这一船人还不得跑毬完了!”

二才老汉也笑了。他把舵使劲一打,说:“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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