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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无冕女王

这种褒扬之辞是美丽迷人的。作为记者,她确实也有光彩夺目的时候,比如,上个月晚报社购置了一匹摩托,记者们拈阄儿,她手气好,中了,火红的雄狮归她驾驶,乐醒很威风了一些时日。身着飘飘欲仙的蝙蝠衫,披着一头黑色的瀑布,白色太阳帽长长的舌儿像一只巨大的鸭喙,标致的脸上挂着矜持、春风得志的微笑,突突突地过大街入深巷,那气派,那风采,牵引了多少歆羡的目光!

今天她却狼狈透了。一早就不吉利。打横里冲出个小男孩,她慌忙打龙头避让,摩托撞到了行道树上。她摔得鼻青脸肿,紧绷绷的西式短裤绷开了线脚。最要紧的是脸,为了今天这个可喜可贺的日子,她不顾疼痛不敢耽搁,连忙赶回报社,向食堂讨了些清油,一个劲往肿处抹,据说此法消肿。莫弗如去省里领奖,今天回来。

这张脸亮堂堂的,泛着青光。赶在接车前,还有件重要的事得办呢。真该早办,莫弗如接到获奖通知就意味着该她履行诺言了。干嘛犹豫干嘛紧张呢?要不然,说不定,不会出车祸!万幸,没让那孩子给毁了……

她迟疑着走进冷冷清清的常青药店。柜台里只有一个姑娘和一个中年男人。这可是个好机会。叫那姑娘吧,不,她会怎么瞧,人家还是个小姑娘呢。叫另一位?哎呀,男人!男人怎么开口……乐醒面红耳赤地沿着柜台转了一圈。

再换一家。乐醒好不容易才找到免费发放的避孕药品,放在兽用药专柜里!她忍不住心头的愠怒,悻悻地嘟哝了一句。店员听见了,立即横眉竖眼跟她争辩。她火了,甩出蓝皮的记者证。经理见状点头哈腰打圆场,这反而使她更不便索要了。

不,这是兽用药,她不能要!受此大辱,她又犹豫起来。

她后悔当时太不冷静。可那是一双哀怨失望的眼睛在祈求着她的安慰啊……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莫弗如执意不肯进屋,倚在门边吞吞吐吐地提出:“我们结婚吧?”

她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也不怕吵醒隔壁,咧开嘴疯笑了一阵:“结婚?和一个庸才结婚?农林办公室一台专门绘制报表的机器,这不太滑稽了吗?”

对她夸张的惊讶和奚落,莫弗如习以为常并不动怒,反而自嘲地冷笑道:“现在我可下决心做你的奴才啦,保姆、炊事员、采购员!而且死心塌地。可别错过机会。”

“你威胁我?”

“那不敢。可是,你知道我下这个决心不容易。要不,也许毕业后我们很快就可以抱孩子,抢个笫一名。现在我无条件地向你投降……”

她不敢耍闹了,她的心轻轻地颤栗。无条件地!你的希望彻底泯灭了吗?你曾经踌躇满志,在学校墙报上你那几行诗词多漂亮,在整个七七级毕业生中传诵一时,还有不少人抄在日记本上呢——“几路春风鸣得意,一行处处是家乡,愿十年后共辉煌!”可是,你并不得志。你在学校填了入党志愿书,没批。去年支部大会再次通过,又没批。市委借你去当了两个月秘书,忽然给刷了下来。你不知哪儿出了差错。后来,倒是风言风语使你大彻大悟。

她激动地抓住莫弗如的胳臂,扬起脸,柔声安慰他:“你别对它耿耿于怀,何必呢,超脱些……或者,干脆让他们挑明……”

“我真是三种人倒可以安分啦!要不,干脆指出我不算三种人但属于第四种第五种!可是,根本不予解释,就把你晾在一边,焖在锅里,真能把人活活憋死!”莫弗如气咻咻地吼起来。

“既然你不该是从政的料,那你就研究文艺理论嘛,你喜欢。或者,写小说。”

他苦笑着,摇摇头:“我为今天作了长期的准备。大学四年读的全是杂书,社会学的,经济学的,甚至妇女问题的……你们都取笑我,杂家,官迷!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人生总得有个目标。我们同学中那些鄙薄当官的清高分子,现在怎么样?不都为自己赶上了好机会得以发展而庆幸荣耀吗?可悲的是我……”

“听着,我的杂家,别跟自己过不去,别失眠,别导致血压增高,别引起脑血管爆炸。你每天填写各种报表,更多的时间就是你的。现在报刊电台电视台举办的智力竞赛名目繁多,花样百出,你干嘛不拍卖塞满一脑袋的积压物资呢,跑跑图书馆,翻翻资料……”

莫弗如反唇相讥:“这真是件名利双收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它至少能填补心灵的空虚,得到一些慰藉,或者说,生活得更充实。”

“就是说,我必须多获奖几次,证实自己不是庸才,你才同意结婚?”

乐醒歪歪脑袋,一笑:“也可以这么认为吧。你得到奖,没说的,我予以鼓励。”

“头等呢?”

“你野心不小。重赏!”

她脸不变色心不跳,那么随便那么露骨。莫弗如心领神会,不觉鄙夷地撇了撇嘴角:“一个吻?”

“不,还可以更多!”她斩钉截铁地说。

她鼓足勇气,穿过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折回到常青药店。她得像已婚妇女且是计划生育模范那样坦然地径直走向计划生育专柜,这样才能战胜内心的惶惑。她冲那姑娘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指指橱窗。

“您要药,还是……”

乐醒慌忙避开征询的目光,愣怔片刻后,说:“嗯,都要吧……”

她匆匆塞进手提包,逃也似地离去。不觉得可悲吗?你!一个女人,三十岁了,你该结婚啦!你这是为了什么呀?如果你害怕他的威胁,企图靠那样的刺激维系你们的关系,那就更可悲。不,你不是。你有自己的追求,也有女人的感情和牺性精神,然而,两者是矛盾的,你要寻找一种方式证实自己……

这次,莫弗如接到获奖通知并没有欣喜若狂。奖品可不含糊,一台明月牌十四吋彩电,青年报真够大方。截止当日二十点整,据统计,他已获各种竞赛奖达九项之多,计有雉牌载重自行车一辆,缩印本《辞海》四部,缝纫机一台,雕龙拐杖一根,女式西装两套。缝纫机让他打八折贱卖了,女西装太肥大留待乐醒将来发福穿。拐杖欲扔,但他一转念:人难免有一闪失,有备无患。

他对着电扇敞开怀,脸色阴沉得可怕。“一个劲地吹,会感冒的。”乐醒上前拽他,他就势抱住了她火烫的身体:“我厌倦了!厌倦了!”

乐醒驯从地闭上眼睛,听任他的胳臂越来越紧地箍住自己,腰间被勒得生疼,她怕自己的动弹、挣扎惊扰他,也不敢让自己的爱宣泄出来。她竭力克制住心灵深处的阵阵躁动。这样就很好,很好。对他,你一步也不能退却啊,不能!

“弗如,我今天挨了批评,外加一包气。前天,五一大道建成通车,我赶去参加典礼,迟到一步,没听到有个自命不凡的头儿建议改称人民大道,发消息还用的是一贯的名称,上面怪罪下来,总编气得骂我一顿。虽说我出过几次纰漏,可成缋也是有目共睹的……”

莫弗如松开手:“你太骄傲,太张扬!连看手相的结果也叫你得意忘形,你在同事面前咋咋唬唬,什么命里注定有大发展。人家会对你肃然起敬还是怎么的?不,会拿你当野心家!防备你,限制你,嫉妒你!”

“什么野心,雄心!你曾经也有!”

“有,但它应是一种潜在的力量,而不能是招摇的旗帜,人家会把旗帜当成靶子!”

“是啊,现在我正学着谨慎……”

“你以前给人的感受太强烈太剌激。”

乐醒点点头:“有时,生活真不公平。我月月超额完成任务,很有几条报道反响强烈,被各地大小报一转再转,有的还评上最佳新闻。这些,领导淡然得很,可稍有差池就大加挞伐。比如,我那篇散文《春风绿枫岭》给我们副刊发了,总编亲自终审的,眼下有人议论了,问我有何隐意,还宣布今后一律不准在自家报上发文学作品。枫岭五姑娘造林是林瑛当妇联主席时抓的典型,文章也是以前写,没排上,她荣升市委副书记后才见报,却说我歌功颂德吹捧献媚,想利用同学关系向上爬,难听着哪,春风指林瑛,枫岭指自己,惹得林瑛冲我发火。我也冒火,戳着她的鼻尖喊,瑛姐,你要是春风,我宁可作枯枝,决不让你沾染!”

“总编不喜欢你,是因为他还年轻,他才四十岁,懂吗?我的小傻瓜!”

是了。你的才能、你的直露对人构成威胁,你的热烈、你的单纯又给人以口实。难怪组织部让报社提出第三梯队名单报批也闹得这么复杂,翻来覆去,议而不决,青年中党员只有两个人,而你自以为无论哪方面决不逊色于人。一经莫弗如点破,乐醒不禁愤愤然了。

“难道我妄图超越他取代他不成?”

“你说呢?你的成绩你的炫耀客观上不是造成了一种凌厉的攻势吗?何况还有个同学当上了市委副书记,这可不能掉以轻心。拿你当假想敌便是很自然的了。”

她沉默了。你只想做个称职的记者吗,做个正直诚实的人吗?不,你有追求目标,你渴望攀援人生最辉煌的顶点,但你不屑于依附谁或拖下谁来,你走的是自己的路啊!

“所以,弗如,请你体谅我,支持我,也许……也许那个顶点就在眼前,就在这几年。”她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斑,“也许我比以前更成熟,更能适应环境,不会随便给人小辫子抓……”

莫弗如抬腕看看手表,把门上的暗锁扣死了:“为了让你继承我的遗志,在你面前我够俯首帖耳的了。你不同意结婚,我等着,可等到哪一天呢,等你当上总编?”

“你知道结婚对一个有事业心的女人意味着什么?”

“有事业心的女人多极啦,她们未必都是寡妇和老……”

“你!”乐醒脸涨得通红,欲言又止。不能再伤害他的感情和自尊心。结婚会使她耽搁几年,但这并不重要,她另有顾虑,这顾虑不是无由的、多余的,是因为你啊。

她望着他焦躁不安地在这间狭小闷热的屋里来回踱步,他的目光仇恨地扫瞄着自己的奖品。乐醒有意把它们放在最显眼的地方,那《辞海》,那自行车,那拐杖靠着写字台。

“回去睡吧,明天你要起早。等你领奖回来再讨论,好吗?”

“你还需要什么?我再给你赚去,电冰箱,组合家具,两室一厅?”

她没吭声。她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

在人头攒动的出口处,乐醒一眼就看见了莫弗如。他肩头扛的彩电十分醒目。

农林办几位同事欢呼着扑上去,接过他的东西,一张张脸笑容可掬。大概是他们的情绪感染了莫弗如,他眉飞色舞地介绍着什么。

乐醒不忍破坏他难得的兴致,夹在人流中悄悄跟在后面,边走边揉脸蛋。还很疼。

他们走到自行车存放处停下来。莫弗如打开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出示给他们捎来的奖品。每次参加竞赛,同事们跟着沾光。他得头奖,他们少不了得个二奖三奖,皆大欢喜。待他们走开,乐醒才迎上去。

“咦,怎么啦,你?”莫弗如问。

“撞在树上,好险。只记得当时喊了声莫弗如万岁,就……”

“脸肿得像葱油饼。你怎么来的?”

乐醒一笑:“你怕我乘公共汽车?可以后要常乘了,自行车也危险呀。走,别怕。万一碰上有人寻衅滋事,或劫持或行刺,那你就赶忙逃跑,别管我,我不连累你。”

明知这是黑色幽默,莫弗如望着二路车站牌,心里不免仍有些紧张:“乐醒,这个车队大多数司乘人员都认识你,我们还是走回去吧。”

她娇嗔地瞥了他一眼,用力眨眨眼皮:“瞧,今天还带着个男子汉呢!没那么严重,别忘啦,我是无冕之王。不过,我们还是提防些好,你特别要管好臼齿的那个大窟窿,别吐泥渣。”说着,她把一块巧克力填入他口中,把糖纸包在手绢里藏起来。

一辆通道车开过来。候车已久的人们蜂拥而上。有个矮壮的中年男人倒剪着手带着阴鸷的笑容迎上来:“哎呀,乐记者大驾光临,请从前面上,请。”

乐醒摇摇头:“谢谢队长关照,别客气,今天我只是乘客。”

“刚才,我在常青药店看见你啦……”

“哦,买药。你瞧这尊容。”

他诡秘地眨眨眼:“买药?我看见你好像没付钱吧?”

“你眼花!”乐醒感到了他的威胁,不由地倒抽一口冷气,她得镇住他。“队长,据我所知,你得知我写了篇批评稿,惶惶不可终日,找经理找市长告我的状,还在我们总编面前诬我出来采访总要捞好处,不然就鸡蛋里挑骨头,你得对自己的话负责任!说起来,二车队成为全市公交系统改革的旗帜,还有我吹捧的功劳呢。可我发现我曾经热情报道的你们那些改革措施是作表面文章,你们只追求经济效益而不顾社会效益,一些奖惩办法实际上是鼓励司乘人员偷奸耍滑多捞钱,服务质量怎么样?多少乘客怨声载道。我这小本子上都记着呢,群众的反映,我的调查,有时间有地点有车号!”

“我们车队是李市长亲自抓的典型。改革嘛,难免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就看你用什么态度来对待它。”

“实事求是!我希望你这个典型别让读者糟蹋我们的报纸。”

“乐记者,既然稿子没发出来也就……我今天可是有真凭实据的!”

乐醒真想打开包让他看个明白,大声地辩白。但是,不能。她问心无愧,这就够了:“随你的便。但是,只要你们不改,我继续听到群众的批评,我还要写。报社不发,我就以情况反映的形式,送给市委市政府各位领导!”

“那我现在就给你们总编打电话。”

早已放下电视机冷眼旁观的莫弗如忍无可忍,上前来一把抓住这位队长的肩头。

“你是谁?你想动手?”

“想拜见你这位无赖!”

不待乐醒掰开莫弗如的手,通道车上的司机售票员已经冲下来,大吼大叫着围住他俩,众口一辞,确认莫弗如逞凶打人。她惊愕愤怒,有口难辩,像一头困乏的囚狮把求援的目光投向围观的乘客。而一位年轻的女售票员竟拍着撑爆了衬衣的前胸以党性担保,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绝不冤枉人。

那张卑鄙的脸凑向乐醒:“他是你什么人?”

“同学!你们是冲我来的,也许我只要把采访本掏出来撕掉,我们就可以握手言欢,对吗?这关系到你们每个人的切身利益,荣誉、奖金!”

这时,莫弗如挣脱一只手,当真给了揪住他的司机一拳。顿时,骂声吆喝声掀起了高潮,现场一片混乱。甚至有不知真相的乘客也见义勇为搅了进来。莫弗如被簇拥着推向路口边的一幢楼房。他扭过头来,高喊一声:“乐醒,别管我走吧!”场面真悲壮。

她懂了,那一拳是警告她不要放弃自己的原则。

她的气愤被莫弗如的壮举抚平了,她心里只有感激,平时他对的的事业心总是奚落。此时,他的心迹才是真实的!

他的奖品,十四吋的彩电不翼而飞。

乐醒颓然瘫坐在站牌下,他的荣誉啊……

他终于被释放了。黄昏的街道仍然暑气逼人,下班的车流仓皇地涌动。她感到一阵眩晕,把头倚靠在他肩上。

“别难过,丢就丢了吧!叫我写检查我不干,最后缴了我的工作证,我连获奖证书一块甩给他们啦。”

“不,我头疼。”

“你等我,晒了一下午,别是中暑了。”莫弗如抱怨一声,伸手摸摸她的额头。

“我能那么傻那么痴心吗?呆在太阳地里烤肉?就是在树荫下,在咖啡馆里让我闲等半天也憋不住。告诉你,我去找林瑛啦。”

他惊讶地站住:“为我求情?”

“为这点小事打扰人家副书记值得吗?我压根儿没提今天这回事,我只是为自己,介绍和宣传自己。既然人家这般看重我跟她的关系,我为什么不呢?当然我不损人利己,我只是实事求是反映我的工作情况,什么用意她该清楚。奇怪的是,主管文教宣传的副书记居然没听说她属下有这么一位还不赖的女记者,这说明我过去的骄傲用的不是地方,也说明我的顶头上司太会做工作太具有战略眼光!”

乐醒看出他眼神中隐含不满,她挽住他的胳臂,说:“弗如,别认为我没有人情味,我有。你知道……我不会亏待你……是啊,在这时不设法营救,却只顾为自己奔波简直残忍。可是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把这件事张扬开来,只会使我失去发言权。到时候,人家有话说了,原来她同二车队结了怨,她为的是泄私愤……”

“我理解你,你一切考虑都是为了当总编!”

真诚的理解,还是讽刺?乐醒坦然地望着他的眼晴:“是的,假如我是总编,至少,那篇批评稿就不至于压在抽屉里,我至少可以赢得乘客对我们这份报纸的爱惜!”

他只顾默默地踩着碎步,像在沉思着。

“头还疼吗?”

“有点,大概是轻微脑震荡。”

莫弗如脱去衬衫,突然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他把书架上的《辞海》用雨衣马马虎虎地一裹塞到她床下,那根拐杖他想折断却拗不动,便从窗口扔下楼去。乐醒慌忙把自行车推出门。

“你趁早把它打发掉!”他气咻咻地命令。

“你疯啦,莫弗如!你这趟在省里准是碰上了同学,他们攻击你,对不对?”

“在他们眼里我简直是可怜虫。四年寒窗就为了这拐杖这破车!我追求的希望的,是一个渺茫的梦,而我不屑一顾的,却这么滥贱,一个劲往你怀里塞。”

她的心像被什么螫了一下,火辣辣地痛。她随手关上门,晾了一杯开水。

她打开台灯关掉六十瓦的日光灯。光线暗了,这张脸要好看些,微肿的腮帮不再那么显眼。

“弗如,那药,我真的没付钱……你以为他无中生有?”

他犀利的目光带着咄咄逼人的寒气:“我知道,药店里有免费发放的药品!”

“……”乐醒瞠目结舌。

他略略提高了声音:“而且,我还知道这类药品有时放在兽用药专柜里,有时站柜台的是小姑娘或小伙子,叫人难以启齿。我想,即使已婚者去取,恐怕也要有足够勇气。何况未婚,那就更心虚。”

“你!”她又羞又恼,直感到周身发热发燥。

“乐醒,告诉你,我去过。你不肯结婚无非是怕有孩子耽搁了你,我是这样想的。但你别误以为我去药店是为了结婚为了成全你,不是!假如结了婚,该有的我就要。我去那儿索取什么只是为了填补自己的空虚……感谢药店,它使人幡然醒悟自己应该是人,应该有人的尊严人的意志,即使你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乐醒还是翻开了手提包。她楚楚动人地站在他面前,目光凄迷却温柔。

“弗知,今天,是我,我情愿。我答应过你。我欠你太多啦,我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无限期地耽误你……不,我们的个人幸福。想到这,特别是看到你现在这副落魄模样,我心里很难受,我常常暗暗谴责自己的冷酷,可是,你要原谅我,我只能做到这一步……”

莫弗如感到她向自己手中塞进什么,他会意了,他愤怒,恶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受了污辱一般,直盯着乐醒。

她却从容地掠掠头发:“那我吃药吧。”

他抢先去掏手提包,把一小包药片扔向墙旮旯。乐醒却连忙过去拾起来,摸了两片填进口中。

他为她的举动震惊,她的偏执让人害怕,难道是脑震荡引起的?莫弗如伸开双臂把她揽进怀里,紧紧地……

只一刻钟,乐醒便从总编那儿回来了。她紧抿嘴唇,神态庄重,极力回避莫弗如的视线。然而,她眼里残存着争执后的激动是掩饰不住的。她怔怔地坐在藤椅上,承受着他的爱抚,突然捂住脸嘤嘤抽泣。

他不作声,他猜出是恶人先告状。

“我们,我们结婚吧……我太天真了,我的防备和小心,太滑稽啦,生活的羁绊是你意想不到的,它可能是粗大的藤蔓、石头,它也可能是远处射来的冷箭,猝不及防……弗如,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肯结婚,我怕你影响我。你别生气。是的,这太荒谬啦。文革中,一群红卫兵去抄校长的家,你随着去,也踢了校长一脚,可你那时才十三岁!在他们中你最小更不是带头羊。为了这,你已经……说什么也不应牵累我,可是报社正在酝酿第三梯队人选,我怕。虽然还没人揪这根小辫子,但是一旦我们结婚,谁能担保人家不呢?”

“大概是那位队长揭发你索贿,收受贵重药品,在总编那儿你就坦白……那样,同样可以立条罪名,未婚同居,生活不严肃不检点!”

乐醒揉着泪眼点点头:“嗯。所以我在总编面前宣布,我们明天结婚,瞧,这是我写的介绍信,他给盖的章。弗如,我们都不要试图改变自己,使自己颓糜或者使自己更完美以适应环境,不是吗?你不觉得刚才我那股狂劲很丑吗?”

莫弗如让电扇换档加大了风力,今夜为什么这样闷热哟。

她把剩下的药片扔出窗,喃喃道:“我也很想做母亲,真的……但我仍然要为自己的目标奋斗,仍然要骑摩托,仍然要炫耀手相所显示的,也许还会为自己的成绩得意忘形。假如你今后再被人扣下,我决不像今天这样无能,顾虑重重,干嘛要扭曲自己的个性!抑制它改变它是痛苦的。弗如,我现在就写情况通报,把我们的遭遇也写上去。得罪领导也好,泄私愤也好,让人指戳去!”

说着,她找出采访本和稿纸开始工作。

灯影里,莫弗如抓起衬衣,也不道别,便悄悄离去。她的路是明确的,在脚下。他的呢?他要去寻找。

在楼下,他拾到那根拐杖,他把它架在阳沟上,猛地一跺脚,踩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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