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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蝉叫彻夜不停

棕黑。半透明。翅膀紧闭。连绵不断的叫唤像头顶上方悬浮着一只怪诞的蝉,硕大坚硬,耐力出奇好。蝉叫声铺天盖地彻夜彻日。2010年初春,海红陷入了一片噪声之中。

——春天的蝉本来已够虚无,假如有,也是藏在地底深处。春泱说,蝉根本活不到冬天,深秋就死了,只剩下蛹在土里。女儿春泱,她站在那间有龟背竹的房间,头顶一幅漏孔参差的阔大叶子,脆亮声声:有的蝉蛹能蜇伏十七年,到第十八年的春夏才钻出地面,有很多蝉蛹藏五年,第六年才从土里钻出来,爬上树,它趴在树杆上蜕壳,翅膀在壳里就长好了,壳一脱掉,蝉翼一抖,透着亮光,飞起来……有水泥盖着最不好,谁都钻不出来了。是啊城市建筑像一匹疯狗,一只水泥的大饼,以故宫为中心向四周奔腾,势态迅猛。四环五环六环,水泥连着水泥,钢筋叠着钢筋,地里蜇伏的蝉蛹再也钻不出地面了。

是啊蝉蛹们,它们的灭顶之灾轰然而至,末日就到来了。它们难道是死里逃生才来到这里的?耳边的这种类似蝉鸣的声音有些古怪,带着金属的啸声,连绵不绝地挫在神经上。抑或蝉蛹们死后就是发出这样的鸣叫,在它们黑暗的地下王国,在水泥封闭的深处。

终于,海红意识到是耳鸣。

耳鸣有许多种鸣法,蝉鸣之外,还有蛙鸣——在钢筋水泥的都市中,忽然就来了成千上万的青蛙,你是看不见它们的,因为它们早就死了,无论是稻田还是池塘,农药杀死蝌蚪,犹如原子弹杀死无辜的人——我们看不见青蛙,但它们飞翔在天空中,像乌鸦黑压压的,发出呱哇呱哇的巨大轰鸣,许多听见这声音的人,彻夜不眠。

彻夜不眠。

在漫长的夜晚,脑子里有交错而过的火车,呼啸着,穿过黑暗的隧道,信号灯乱晃,乱光四射,时绿时红,而枕木震颤,仿佛抵近她前胸的肋骨。

起身喝一口水,但呼啸的火车仍不停歇,它们运送各种严峻的大问题,一车皮又一车皮,然后咣当一声卸到这里。堆积如山啊像煤一样。她光着脚走在煤堆上,从一团乱麻到另一团。

2012年会不会真是世界末日——像春泱在网上看到的,太阳和地球的磁极会同时逆转;玛雅人的预言;中国的《推背图》“乾坤再造在角亢”,角亢就是指龙年;还有星相,2012年出现大十字,土木相冲,日月相冲。还有,藏僧明言,2010年至2012年,世界会极端化,全球核战争。还有还有,《圣经密码》里说2012年彗星撞地球,世界毁灭……地球上没了人类将会怎样?外星人会不会侵略地球?在那些外星人居住的星球上,他们的资源耗尽了,急需找一个适合居住的星球,哦他们在天空中流浪,如果不登上地球他们就会在太空中死掉……时间的尽头是什么,有人说,时间的尽头就在重力扭曲造成的平衡当中……太深奥了,黑洞蒸发之后去了哪里,它是在撕裂空间的自我损耗中被中和了吗?

如此偏执地沉迷于末世预言是心理有问题的表现吗?

细菌,细菌的问题更恐怖,一种邪说不知怎么让海红半信半疑:世界上最强大的就是细菌,所有的生物都是细菌制造出来的,包括人类,人类不过是细菌文明的生物工厂,我们生产必要的养份来供养细菌,人类虽然可以杀死细菌,但实际上人类是被细菌奴役的,一旦细菌发现人类的威胁,它就会把人类干掉。

大大小小的思虑如同食欲旺盛的蚕,永无休止地啃着海红的白天和黑夜,她被咬得千疮百孔只剩下了筋络。

有时睡是睡着了,却常常是一夜乱梦。

梦见眼睛周围长出了一圈胡子,舌头上长出了几根头发,其中一根特别长,咽东西的时候有扯痛感。梦见在野外遇到了地震,饭桌大的巨石滚滚而下,她跑到哪巨石就滚到哪。只好爬上树,坐在树叉上。树底下是一片大水,水底有一只饭桌大的巨大草筐,里面站满了人,他们奇怪地望着她……这个梦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

梦到一个人用刀把另一个人砍死了,自己是目击者——于是要给她判处死刑,而且一幢楼的十几个人也必须与她同死。执行注射死刑的是一个女医生,海红在梦中被人撩起了衣袖注射致死的针剂,针头刚刚扎进去,她看见自己的身体和女医生的面容都变得灰白,医生一边往海红右边的小臂注射,一边命令旁人道:不要等她咽气就拉出去烧了。果然有两个男人执行命令来抬她,一个人还掐她,她说:等我咽气再抬吧。片刻之后大家都被赦免了,上面发了一只足球,说要开运动会,忽然又说还是要统统杀光,连鸡都要杀光。于是逃到了楼上,这似乎是一处时光楼梯,一上楼她就变成了小女孩,童年伙伴俞明河说,让我们来挖一个洞……

又梦到在青海轧钢厂(不知是否真有这个厂),有很多人,但一个都不认识。忽然看见大学同学,不过这同学已经去世了,她还到医院跟他的遗体告了别,海红纳闷,他怎么也来了?工厂极辽阔,超过了首钢、武钢,一个车间有足球场那么大,贴地面的一排排水龙头都生锈了,拧不出水,只有单独的一只水龙头能出水。空地上有三个人形动物在比赛跳橡皮筋,橡皮筋是按长方形的田字形摆的,人形动物穿着女人的衣服,腿极短,很奇怪。海红问旁边围观的一个女孩,她说这是猴子和狒狒杂交的动物。辽阔的空地摆着长长的钢条,像桥一样长,一只十层楼高的机械砸下来,另一根巨长的钢条砸上去,发出巨大的轰响。

还有——梦见死去多年的,父亲柳青林的尸体。

在一个屋子,有一些人,地上有一具尸体,听见旁边的人说:这是你的父亲。害怕着看它,它却炸尸了,不断地僵硬着把头扭到一边,人们不停地把它拧回原处。但尸体却站了起来,在人群中僵硬地行走,它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怎么甩也甩不掉,最后海红在梦中被这具尸体抱住,面对面地一把抱住!旁边有人说,看,它知道这是它的女儿。一下惊醒过来。

失眠有时变成梦游,她从床上坐起来,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一只猫,四足轻盈,走路悄无声息。窗户爬满了文竹的枝蔓,文竹开了花,一种米白色的细细花朵,它们蒙在绿色的叶子上,像一层灰尘。她看见卧室里有两张床,中间隔着屏风,一张睡着她自己,另一张……她穿过屏风,走到另一张床跟前,那上面躺着一个男人,他睡眠深沉,呼吸平稳。史道良,那是她的丈夫,两人早已离婚,却依然住在一起。他比她大二十一岁。

她走到窗口,在半睡半醒中撩开窗帘。北京雾霭沉沉。

时间的悬崖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史道良从大学抽调到一家中央机关,他在东城分到了一套单元房,五十平米,两居室。生活中的新纪元开始了。在八年抗战般的离婚、漫长的难以忍受的单身汉生活之后,总算有了自己的家。当然,这个家只是房子,尚缺一位女主人。

单身汉的生活干燥而坚硬,——像核桃,一堆核桃在一起磨擦发出嘎嘎的声音,到处都是硬的,干的,没有柔软,没有水。一个男人如果只有三十岁,那你就单身吧,广阔自由,繁花似锦,简直就是一片沃土,不知它能开多少花结多少果呢。

但是道良,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一个五十岁的单身汉,春天就不再是春天,春天是令人讨厌的——风沙太大了,吹得人心里发毛,杨花柳絮,飞得漫天都是,连纱窗那么小的眼它都钻进来了,而且,蚊子和孑虫,成排成排地苏醒过来,聚集在草地上。你看着离离青草,茂盛、旷远、明亮,一走近,“嗡”的一下,仿佛是各个朝代的蚊子都赶了来。下水沟也发出一股子臭气,把人搞得晕头转向;

秋天呢,天是高的,又干净,月亮也被老天爷擦过了。但月亮有什么用,儿子史安童,中秋节的前一天骑车到他的办公室找他,儿子说,家家的月亮都圆,就是我们家的月亮不圆。然后就走了。这样的秋天有什么过头,而且街上的树叶已经黄了,它光彩夺目两天马上就要落下来,杨树的叶子更干脆,连黄它都不黄,季节一到,风一吹它就掉落了。

……万物凋零的冬天,单身汉的日子就更难过,大冷天,刮着西北风,天又阴,你一个人在街上散步,那就不叫散步,而叫无家可归。食堂的饭菜总是凉的,它即使是热的很快就凉了,即使不凉看上去也是凉的,吃到肚子里沉坠坠的难受,就像吃下去的不是饭菜而是石头——这样的石头不但在饭菜里,它还在床上,在被窝里,看不见的石头布满生活的角落。

道良觉得自己条件还是很不错的,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年纪有点大,但他身体好,看上去最多四十出头,而且,干干净净一个人,唯一的儿子跟了前妻,而且已经上大学了,重要的是,有独立住房。

好生挑挑看吧。

来来往往的女性,大多三十多岁,对择偶而言,并非妙龄——啊都是浪漫气质把她们耽误了。大家纷纷说。这些大龄女青年,多半是,一双脚踩不到地上,她踩在云端上,或者,不是云端,是汽球,五颜六色,圆崩崩的,踩一只,“啪”,破了,又踩一只,“啪”,又破了。一路踩下去,她以为这就是真正的人生呢,眼睛总是看天上的月亮,不看地上。到了三十岁,如梦初醒,低头一看,满脚踩的都是垃圾,看似斑斓,却没有一块破烂能拣得起来的。于是她们,就慌了神,她们外表看起来还算光鲜,脑子也是聪明的,但免不了总有一阵要像没头苍蝇没了主张,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拔剑四顾心茫然。只有过了若干时候(若干年,若干个月)她们才能平静下来,到那时,谁都不会像一只没头苍蝇乱飞了,她们当中的一些人,会变做一只优美的蚕,安静地吐出丝来织成茧,并且在茧里修炼成精,那时候,如果她们偶尔张望一下她们的苍蝇时期,大概会淡然一笑,像看到一出编剧拙劣的电视连续剧。

道良在冬天里到南方这座城市开会,海红正好被抽来搞会务,两人就认识了。能去北京当然不错。道良一心想要找一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妻子,他觉得自己不但身体好,而且,他有活力。老馆长说这个男人是单身。

这时候海红已经离过一次婚,她的婚结得古怪,对方是市图书馆的管理员,九月结婚,到十二月又离了,不但没有给单位同事发喜糖,事先连父母亲友都没有告知。事后虽然给母亲写了封信,却始终没有把人带回家,年底,她回圭宁县城过年,竟然是一个人回去的。母亲章慕芳有点怕这个女儿,她不敢问,让海红的姨母慕竹去问,海红说:离都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简直就是目无尊长。自从十岁,海红从陆安老家回到圭宁,母女关系就开始变得别扭,到后来,两人甚至很少说话。对此慕芳惟有仰天长叹。她对亲戚们说,这个女儿生来就是很古怪的,没人同,随她去吧。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国门大开,狂飙突进,海红探到了一个词:超现实主义,她发现这个词真是太适合她了,现实就是用来超越的。她一心想要成为一名超现实主义诗人(后来又改成了超现实主义小说家),在大学里,诗歌运动风起云涌,海红被裹挟着,在潮流中颠荡,她坚信,只有文学创作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事情,其余一概是臭狗屎。

大学毕业分回了省会南宁,她穿一条红色的裙子,骑着单位公家的自行车,满城狂奔。红色的衣裙是生活灰烬的花朵。一团火焰在飘荡,疯颠,狂放,所谓激情。写诗至半夜,投稿,被退;再次投稿,再次被退。直至无穷。为什么会喜欢红色的裙子,是内心的火焰在乱窜。

同城有几个诗友,人人都是疯子,包括那个图书管理员,他专门模仿舒婷,几近乱真,诗句充满了沙滩、大海、贝壳、帆船和木棉花。

这几个人热衷于谈论诗歌。上着班,听见喇叭里喊道:柳海红,电话!海红就会从楼上的大办公室飞奔而下,冲进放着电话机的财务室。超越现实才能成为艺术家。全单位,仅两部电话机,一部在领导办公室,另一部,放在财务室的一张专门的桌子上。电话是某位诗友打来的,在一个加油站工作,闲着无事,打电话聊天。电话那头神经质,哇哇乱喊,电话这头呢,也是扯着嗓门叫喊,财务室的同志正在核对账目呢,侧目、愠怒、咳嗽。海红却依然昂首高声。诗歌必须在生活中高昂着头。

海红突兀的婚姻也像是这股疯狂气息的一部分。

既像是轻率的,又像是慷慨的。她有一股子蛮劲,说得上是一往无前,她又有试错精神,人生就是用来犯错误的,这时不错,什么时候错!她是一个矛盾体,从十岁开始讨厌家庭,到了二十多岁却又早早结婚。离了呢,也释然。嗯,家庭是个性的敌人和奴役者,对,她不追求幸福,所谓幸福生活是个平庸的玩意,唯一有价值的人生是有创造性的人生。她从书本上汲取精神力量,那些从书上看来的乱七八糟的理论和她混乱的思维搅在一起,她的生活更加缺乏逻辑,更加情绪化了。

海红遇上道良的时候,正是她的废墟期。离婚之后她又谈了一次恋爱,丢盔弃甲,一塌胡涂。

疲惫、颓废、苍老。一个喜欢她的诗的高中男生来看她,他对她说:你变了,没有了朝气。他说你从前是我的理想,现在我的理想破灭了。小男孩感到失落。

生活停滞不前,暗淡,奄奄一息。她的诗歌事业没有丝毫进展,一首都没有发表。每隔几天就有她的退稿信,大信封,厚厚的。退稿退得她在单位里灰头土脸,纵然几个文友互相吹捧,也难免心里发虚。外省生活枯燥沉闷——书店里的书是旧的,摇滚、话剧、像样的画展,一概没有——像一团无从发酵的死面!还有,每天不是鸡蛋西红柿面条就是上小吃店吃米粉,再这样下去,她就要疯了。

一个废墟需要重新长出青草。史道良,这个男人,是从北京来的,不高不矮,不肥不瘦,长得甚至算得上俊朗,气质不错。在大学里教书,几年前就离了婚,仅有的一个儿子跟了他的前妻,他利利索索的一个人,单身。这是群艺馆的老馆长告诉她的,两人是大学同学。你要重新振作。

开会期间,道良请海红陪他到文具店看看文房四宝。道良说,你写不写毛笔字?我给你买一支毛笔吧,他拿起一支栗色笔杆的羊毫,用拇指挤那笔尖,颇在行。他又看中一只红木笔架,有几种款式,他拿起来问海红,这个怎么样?你帮我看看。我一点不懂啊,他怎么问我?

一条道路在道良身上闪耀,从边远的灰暗小城一直铺到首都,文化中心,名家、名刊、大出版社,闪着遥远的亮光飘过来,缀结着澄蓝的天空,无尽回响,犹如隆隆春雷。连根拔起的时候来到了,一棵小树,长在山谷里,再高也高不过山顶,如果种在山顶呢,那它当然,就成了大树。海红身上的蛮劲再次苏醒,雷声隆隆,雨点扭动着扑向大地,街道的雨水哗哗流向两边,连根拔起的时候来到了,海红一只手打着雨伞,单手扶车骑行。她一个人穿过夜晚的民族广场,从会议驻地回到宿舍,心中充满了莫名的豪情。

1988年她曾去过一次北京,自费,一个人去玩。五次特快列车,傍晚六点多从南宁始发,在车上度过两个晚上和一整个白天,在第三天的上午到达北京。那时候你真是生猛,人流滚滚啊陌生的巨大皇都,她倒是不迷茫,挤上公交车,直奔北新桥,她去找发小俞明河的堂姐俞明雪。明雪也是海红在中山大学的学姐,她把海红安排到北航的学生宿舍,一分钱不花,住了七八天。

正是秋天,那时北京的空气还不错,没有雾霾。大街上到处都是金黄的树木,到香山去,枫叶是红的,天真蓝——无限幽远无限明净,一种近似纯金的声音整日缭绕,颐和园和北海,如在梦中,傍晚站到著名的天安门广场上,总算知道什么叫辽阔了,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华灯初上……一种新奇的音乐在北京的天空回荡,一个嘹亮的名字响彻在青春的嘴唇上,摇滚乐、崔健、《一无所有》,“我总是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在高校饭堂或者公园,从东城的工人体育馆到西城的首都体育馆,这支歌一往无前,在天空中迈着大步。明雪给海红搞到了首体的现场演唱会的票,你像一滴水滴落在熊熊大火中,倾刻化为了烟。巨炉在燃烧,黑色的火焰在旋转,万头攒动,气流一阵又一阵,把人举到空中又摔到地上,缤纷的色彩在旋转,由红而绿而黄,光源无数,从天上,从地下,各各涌出来。人人都忘记了自己是谁,你就是我,我也是你。歌星出场,男的长发披肩长风衣,女的寸头露出半截肚皮。欢呼,尖叫,人声汇成雷声啸叫着冲向屋顶。

明雪还带她去过一次建国门的国际俱乐部,是意大利的文学戏剧作品欣赏晚会。意大利,地中海、罗马假日、西西里柠檬,意味着无尽的浪漫,著名的某某出来了,《日出》里的陈白露。穿着月白色的丝质旗袍。演出结束后还有冷餐会呢,在二楼,一排排晶莹的高脚玻璃杯,各式饮料点心,棕黑、酒红、蛋糕黄。海红也取上一杯可乐小口喝着。

神奇的日子把人弄得醉熏熏的……

还有那些美术馆博物馆剧场,各地的文艺青年穿梭其中,来来去去,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恍惚的梦幻神情,他们像一群,腾空的人——双脚是不沾地的,他们对故乡视而不见,是啊现实不过是一层庸俗的外壳,他们要挣脱的就这层东西,他们要往艺术的空气里飞升,而艺术在哪里呢?当然,就在北京。

到北京去到北京去……海红决定到北京去。有两个问题她是不要想的:一是道良的年龄,二是是否真的和他结婚。世界上的事情都禁不住想。一脚踏出去再说,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就当它们是垃圾。

那是一个远走他乡的年头,几个朋友,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准备去日本,一个马上要去北京进修,一个说想去深圳。关系最好的一个呢,进了监狱。他的孩子刚刚三个月,海红买了一罐奶粉去看望,默坐良久。

小时候的朋友俞明河从老家圭宁给她打电话,说慕芳阿姨到家里找她,哭,让她劝劝海红,一定要找个人结婚,健康,人好就可,别的不要挑剔。“有机会一定要抓住啊”俞明河说。

她在单位宿舍举办了一次告别聚会,请朋友们吃凉拌西红柿和啤酒。他们做了一个游戏,这游戏是一位当编辑的人从北京带回来的,风靡全国,他撕成许多小纸条,每人发三张,在上面分别写上地点、事情、人名(必须是在座的人),再重新抽签,组合成句子。当然这都是没谱的事,纯属助兴。但有一个句子比较诡异:柳海红、在北京、上吊。

大家心里一紧,人人默然。空气吱溜吱溜响了一会,才有人说道:扯蛋!那时候正流传着一个末日预言,据说是一名叫做诺查丹玛斯的人在中世纪发出的,说的是,到1999年,地球毁灭,人类完蛋。不管信不信都像是一个咒语。前程固然迷茫,趁还活着,要做什么还是赶紧的吧。她亢奋迷离,又生机勃勃,连耸人听闻的预言都挡不住她。

她把新买的自行车也托运去了北京,蓝色的,飞鸽牌,用报纸缠了好几道,全部家当装满了一只大箱子,箱子是新买的。你用不着买新箱子啊,道良说。海红却暗自盘算着,一有机会就从道良身边溜走。南宁的少数几件家具,两个书架、一只带镜子的单门立柜,一只椭圆形茶几,或送人,或折价处理。床和书桌是单位公家的,不管了。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样子。

此去北京当然不是嫁人,是借调。

她拿着借调公函和工资证明,还领了两百斤全国粮票,到一家行业报纸报到。是史道良帮的忙。在北京,这类报纸估计有上百家吧,中国纺织报、中国环境报、中国教育报、中国妇女报、中国政协报、中国电影报、中国工商时报、中国改革报、中国合作报……等等等等,任何报纸到了北京,一律冠以中国,虽说是各部委的行业报纸,听上去也像是一份中央大报。海红到其中的一家,副刊,编辑。

她住在哪里呢?东城,一幢有电梯的高层住宅,史道良的两居室单元房。道良说,你先住在这里吧,若不愿住,慢慢再找地方。先住下,将来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道良已有一张木板单人床,因准备结婚,又购了一对单人弹簧床,还置办了一对单人沙发、一张可以打开当床的两用长沙发、衣柜、书桌、茶几、吃饭用的折叠桌,样样都齐全了——这些家具都是道良一样样买回来的,早在住办公室的时候,他星期日没事就去逛家具店,看中一样,就买一样。九十年代初,还不时兴送货上门,他借来一辆脚踏三轮车,自己蹬车到家具店运货。他带上麻绳纸板,又垫又捆的,然后蹬车穿过北京的大街胡同,阳光透过槐树叶子漏在他身上,一跳一跳的。到单位楼下,几个单身同事帮忙,把家具搬进办公室,倚墙靠着。正规的办公室里堆了这些包扎着的物件,有点像杂物间,又像是装修之后未完工的一角,总之有点古怪。史道良同志,你的小日子有眉目了。

分到新房子,道良又蚂蚁搬家地,一样一样搬过来。他怀着憧憬,创造新生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好日子来到了,他站在入住不到一年的单元房里,阳光满屋,照在他光彩熠熠的脸上,他真是显得年轻。环顾四周,他对刚刚来到的海红说:看,什么都有了,就缺窗帘。我是故意不买窗帘的,以后谁跟我结婚谁就买窗帘。

海红不答话。先住进来再说。

最方便的是有一部电话分机,从楼上飞奔到财务室接电话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她窝在沙发里,足不出户,打电话。遥遥渺渺的远处角落,手指一按,指落声起。几乎是神仙的日子。

除了给副刊约稿,也跟朋友打电话聊天。北京的朋友暂时只有俞明雪。俞明雪,俞明河的堂姐,生于1957年,父母都是圭宁县城中学老师,比海红大五岁,插过三年队,早海红两年考入广州中山大学。两人本来不熟,后来结伴两次返校,这才混熟了。返校路途颇周折,要从圭宁县城坐车到玉林,从玉林坐火车到贵县,再坐船,才能到广州,明雪一路说笑,照顾晕车的海红。大学毕业,俞明雪分到国务院侨务办公室,她是海红在北京联络最多的人。

海红一边住在史道良的单元房里,一边找住处。她求俞明雪帮忙。明雪想来想去,领她到红星胡同的一处四合院,去找圭宁藉的一位退休老部长。事先打了电话,门房问了一声就开了门。一个清亮的女声迎出来,抬头看,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站在廊檐下,肤白发黑,深蓝紧身高领毛衣,披一条深紫色披肩。部长夫人。她有多大年龄?来客了——她冲里屋唤道。字正腔圆若话剧演员。老部长出来,胖胖的,眉眼慈和。他哈哈几句,握喧两下,指着夫人说:这是我家的总理,有什么事情就跟她说。

客厅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夫妇二人与周恩来夫妇的合影,黑白照片,背后是一棵树伸出的树杈,还有一角屋檐。话一开头,夫人就纵谈天下事,都说台湾经济腾飞,知道什么呀,他们带到台湾多少吨黄金不提,我们不过是一个烂摊子。部长笑眯眯地望着她,又笑眯眯地望望客人。宛如一个心满意足的孩子。

明雪抓了个空子介绍海红,说部长是老红军,海红可以给老红军写回忆录。谁要写这个,绝对不要写。海红满脑子超现实主义,打死她也不会干这事。但是夫人一句话就把这堵住了。她说,不用别人,我也会写。她又说,我写的文章还发表过呢。明雪只好直说住处的事,夫人想了想,说驻京办事处那边倒是有铺位,长住不行,住个把星期半个月应该没问题,她可以写个条子给她们。两人哦了两声,不说话了。夫人问海红的年龄婚否,她忽然脸上一闪,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地位很高,不过,要比你大很多。鬼才要她的对象。明雪问:大多少呢?夫人笑而不答。片刻方说:总之是大很多。

海红原先认识一个艺术学院画画的,陆姓,这时从外省到中央美院进修版画。那时中央美院仍在王府井,海红去看他,那天正好下雪,陆见她第一句话就说:北京好冷啊!他哈气搓手,身上穿着一件呢外套,脖子裹着条特大的毛线围巾,海红穿了长羽绒服,没围脖子,也觉得冷,她不停地跺脚。陆刚刚下课,领海红到学生饭堂打饭吃,吃完饭身上暖了些,一出门又是冷。海红坚持要跟陆到干面胡同他租的房子看看,说不定会有住处。陆说他租的是一个老太婆的房子,一个套间,老太太住里屋,他外屋。挺不方便的。陆叹了口气说,你看看就看看吧。

两人一路无语。

干面胡同跟北京的其他胡同一样,也是灰扑扑的,院门挨墙根摞着蜂窝煤,用塑料布盖着,门廊下堆着大白菜。院子很乱,曲里拐弯,都是矮矮的小平房,有的伸手就能够着水泥瓦的屋顶,大多数窗台和门口放着大白菜或大葱,院子里有一只水龙头,贴地安装,用一块棉衣裹着。若要上厕所,只能到院子外面,胡同中段的公共厕所。陆的住处在大杂院的最尽头,是原来的厢房,有较宽的廊檐,檐下照例也堆着大白菜。屋子里很静,看来老太太正在午睡。一股尿骚味漫在屋子里,没有暖气,虽然生了一只炉子,仍然冷嗖嗖的。里外间是用木板做的隔断,外间仅五六平米,能放下一张单人床,书桌没有,角落摞着几只木箱和杂物,隔断上也没有安门,只用布帘子隔开。帘子脏旧,不成样子。只略坐了一时,就听见老太太在里间咳嗽,海红赶紧起身告辞了。

道良也帮海红找住处。

他的一个大学女同学,姓米,在西郊人大图书馆工作,一直没结婚,领养了一个女儿,女儿上大学住校,周六才回家,米同学也有一套两居室,他跟米同学打过电话,人家答应了。他们骑自行车从东城到海淀去,二月底,道良的棉大衣还穿在身上,海红也穿着她的长羽绒服,两人骑车从东往西去,逆着风,道良车骑得呼呼的,身上冒着热汽,海红骑得慢,他不时停下来等海红。骑了两个多小时车才到了人大校内的教职工宿舍楼,海红累得喘了半天气才上楼。

米同学朴素平和,她笑吟吟地望着海红说,这些年多亏史道良关照她,只要是他的朋友,她都欢迎。她真不像老姑娘。唔新买了一台全自动洗衣机,很好使,吃饭呢,愿意到学校饭堂吃也行,跟她搭伙也行。平时可以住养女的房间,星期六,就凑合睡客厅里的长沙发。这天正好养女在家,这女孩一看就不是盏省油的灯,读书不好,只考上了人大分校,每周都把脏衣服拿回家给母亲洗,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她对母亲的客人冷着脸,连招呼都不打就钻进自己的屋子关上了门。都是宠坏的。

应付不了。再者呢,路远,从海淀到单位,挤公交车还要倒车,骑车要两个小时。她就仍住在道良的单元房里。

四月份,槐花开了,米白色的花朵一串串垂着,远近都有些淡香。北京不冷了,却刮起了沙尘。海红到王府井买了一付墨镜,一条丝绸大方巾,还买了一件上海产的长风衣,宝蓝色,阔下摆,束腰。她像北京的女子一样,用丝巾包着用头发,只露出前额的一络卷曲的留海,看上去有一点妩媚,然后,她穿上风衣,扎好腰带,出门之后戴上大大的墨镜,这使她有了些时髦的气息。边远省份的人到了北京总是很快就变的,京城有一种气象,这气象浸入到海红身上,改变了她的气质。她已经颇像一个京城的文化人了。

俞明雪给她介绍了一个朋友,也是中大毕业,在天津的文化单位,三十七八岁,离了婚。明雪说,认识一下也没什么坏处。两人去了景山公园,爬上最高的万春亭,俯瞰故宫全景,天气灰蒙蒙的似有浮尘,故宫大大小小一片黄色琉璃瓦,屋顶也积了一层尘土,病秧秧的,精神减了一半。下了山,两人绕景山走了一圈,互相问了问情况,没有话说。中大的校友脸上一直挂着一种奇怪的笑容,既像苦笑,又像讥讽。但这种讥讽或苦笑并不是针对海红的,倒像是针对世界,又像是针对天空,或者是针对园中的古树,因为他时常仰着头。所以海红觉得他是不在场的,他奇怪的笑容单独悬浮在景山,你无法和这样一种悬浮物说话。

直到这个时候,海红还没打算真的跟道良结婚。当然,两个人的关系已经不同了,有了肉体。这一点,海红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两个身子揉在一起,并没有想象中的巨大反差,那种根植于年龄的悬殊带来的不适感。在黑暗中,他轻声唤叫她的名字,充满了激情,也间杂着软弱。肌肤相贴,有肉体的温润和抚慰。他在黑暗中晃动,按海红的意思,不开灯。她有时沉入其中,有时也游离。她把肉体留在床上,留在这个男人的身下,眼睛却去看墙上镜框的阴影。他们不开灯,但把窗帘开着,楼外微弱的灯光使室内物品具有了浅灰、深灰、浅黑浓黑的不同层次。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窗帘是临时的普通花布,白天看上去简直没有格调,在夜晚的微光中,它变得有几分神秘。有些日子月亮正好走到窗口,月光流泻,似闻水声。细腻而华美。窗台的文竹枝条繁茂,月光透过文竹,对面的白墙和家具上有一些奇怪而散乱的阴影。墙上的镜框中的百合花瓣变成浅灰,质地更加细腻厚实。月光也改变了窗帘,远处的灯光使它神秘,月光却使它虚无,遗世独立,更具纯粹的美感。

无论是沉浸还是游离,海红都不讨厌。在这件事上海红对道良有好感,认为他有绅士风度,不急。是她所接触过的男子中最有耐心的。比起那个在白龙潭的第一次,那个人她现在连名字都记不起来了;比起她先前的恋爱对象。无论如何也不要,即使住在他这里。她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在他的单元房住了半个多月之后,有一天,道良伸出他的双臂,略带腼腆地说:让我来拥抱你一下吧。海红曾打算,无论如何也不要跟他有什么身体上的纠葛,倒不是出于什么陈腐的贞操观念,而是某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复杂意识。但是日积月累,有什么改变了,半夜里刮起了大风,风声呼啸,动物需要互相取暖。道良光着脚走到她的床前(她为什么不插上门销呢),让我搂着你吧搂着你……他嚅嚅低语,像一匹鹿。

夏天的时候,部长夫人打来电话,她请海红陪她去参加一个小型聚会。朱仲丽,你知道吗?王稼穑的夫人,当年延安的十大美人之一,据说毛还追求过她呢。她要给一个朋友办一个生日晚会,就在她家,只请很少的人。你去吧,先到红星胡同我家,再一起去,你自己去连门都进不了哦。

她的声音非常悦耳柔和,仿佛绸缎,滑如水面闪闪。许多年过去,海红还记得那特有的声音从电话线传来,“你一定要去一定要去听我的”,有一种魅惑,像是某种召唤。黑暗中珠玉叮叮,看不见,听得见,你不知那后面有什么。一个上层社会,海红好奇,她决定去。穿了一条白色带细格子的连衣裙,头发扎在脑后,只涂了口红,没有别的装饰。太素了,部长夫人说。她一笑又说,像个在校大学生,也不错。高墙深院,门口有士兵站岗,夫人的车直接开进院子里,院落阔大,让海红吃惊,院中有一棵高大气派的树木,至今海红已不记得那是银杏还是杨树,或是古槐,但它威风凛凛。

一幢楼在空阔中放着光。

它是两层还是三层?海红也已经记不清,它在夜晚放着光。上台阶,很宽的门厅,灯光明亮而柔和。一位老夫人微笑着坐在小圆桌跟前迎客。她果真是美丽的,但她的往昔更加令人惊艳,小圆桌的玻璃板下压着她年轻时(有的也不那么年轻)的照片,黑白的老照片,卷曲的头发,眉毛细而弯,明眸皓齿,有一种老上海电影明星的气息,令人想起胡蝶、阮玲玉。在同等的美艳中又多了某种知性,她曾是一名医生呢。部长夫人向朱仲丽介绍海红,朱亲切点头,请她随意,吃点水果和点心吧。她缓缓说道。

寿星来了,是一位现职的女部长(也许是副的),短发、大嗓门、风风火火,她们拥抱,气氛热烈。其间部长夫人去接过一个电话。她跟海红说,真可惜,我想让你认识一个人,他说了来,临时有事没来成。海红松了一口气,她来看看热闹可不是为了认识那个潜在的对象的,对于官员,她会极度不适应。

海红跟京城的文化新闻界有了一些接触过往,她有时会收到请柬,一个颁奖活动,在国宾馆钓鱼台;一个产品发布会,在人民大会堂某某厅。钓鱼台这种神秘的地方(国家的无数重大事件跟它有关)这么容易就进去了,里面真是阔大,大片的草坪、假山、水域、楼台,高大的白皮松生来就像是这里的绝配,大群大群的灰喜鹊飞起又落下,它们不怕人,只只肥硕光鲜。忽然听见嘎嘎的鸣叫声,循声而望,一只大大的铁丝网笼里关着两只孔雀,羽毛艳蓝闪光。

还有,黑天鹅。海红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传说中的动物。白天鹅于她已是罕见,黑天鹅几乎是天外之物,只存在于书本或者,遥远的欧洲。她从会场溜出来,徜徉在这处幽闭的园林中,此处就是这样地既是公园又是禁地,风光无限却又空无一人。她暗叹着沿水岸缓缓而行,忽然,一道黑色的闪电惊到了她:一只黑色的天鹅出现在眼前,简直不像是真的!她奔到离黑天鹅最近处,心中狂跳。天啊天啊,她坐在岸边,目不转睛地盯了好半晌。

比起八十年代,这时的北京,有趣的文化活动骤减,但各种发布会、评奖颁奖活动、影视剧舞台剧的研讨会仍是不断档。各路记者前去,没有红包,但有礼物,一只磁化杯、一个电吹风、一床亚麻床单、一个可以连拍的傻瓜相机……海红把这些东西拿回来,堆在角落里。她虽是副刊编辑,但报纸不那么分工严明,也能采编合一,她在副刊的一角设一个文化简讯栏目,一两百字一条,她去的那些会、那些活动,就都能交差了。

她还得到过一张票,去人民大会堂听费城交响乐团来华演出。天安门广场四面来风,鼓荡着她的衣襟和头发,华灯灿灿,宛若全中国的光都涌到了这里。她穿着一条黑色细格的呢裙子,一件半长的米白色短风衣,本报摄影记者给她拍了一幅照片,仰拍,她身后是巨大的大理石圆柱,擎着天空,她笑着,露出一排牙齿。她耐心接受安检,存包,在辽阔而森然的会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啊大幕拉开,有高层领导致词,大幕再次拉开,黑色西服的演奏家们,来自美国,庄严、肃穆、高贵,但在肃穆中又有些闪烁,一片小提琴像一群棕色的母鸡,来自外婆家的地坪。海红会心一笑,她是一个乐盲。于懵懂中自启。

遥远的边城啊,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一块忘记的,还有,结婚的事。

秋天已到,街上的洋白蜡树叶黄了,叶间透亮,天也仿佛高起来。道良说,你给我买一条裤子吧,买了咱们就结婚。海红不置可否,她的目光有些飘,或者说,迷离。她在想什么呢,不知道,瞳孔里盈盈满着,是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词。刀刃,珍珠,火焰,汁液,橄榄,尖叫。她在盘算着这些词放在哪里更好,诗里还是小说里。她打算有所作为,在她的文学事业里干出点名堂来。

道良又说:不买裤子,或者买窗帘也行。总得有点你的东西。他殷殷说道:买了我们就结婚吧。海红仍然飘着她的目光,唔,珍珠和刀刃,汁液与火焰,这样的组合她很是喜欢。她望望道良,竟不回答他的重要问题。

道良的脸沉了下来。

他要跟她严肃地谈一谈。他说,你住在这里有大半年了,如果不结婚,就不能再留你了。他说的是寻常道理,海红却不明白似的,她瞪着眼,有些茫然,茫茫的水面上,起了雾,四围蒙蒙一片,有什么露出来了,是芦苇,不过,她认为是礁石。

报社那边,也不知能不能接着借调你,还得回到你原来的单位去。这才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回去?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支箭,携带着时间的能量,嗖嗖地飞驶,它从圭宁县城出发,越过了高山大河,无尽的风雨尘埃沙石,它还要继续往前冲,电光火石,发出亮来。它是不能折返的。

那好吧。

有了前一次的短暂婚姻,海红更加不把结婚看成是一件庄重的事情。结就结吧,谁说结了就不能再离。

在这个政治气氛浓厚的城市,左的右的阵营分明,海红于左右没有兴趣,非左也非右。有时暗自揣摸,她的那些玩意儿,超现实啦先锋啦自由啦,大概是右边比较包容。但是道良显见得属于左边阵营,在文化界,那是让人咬牙切齿的呢,与他结婚,会被屏蔽,被误解,被孤立,被……迷蒙的水面上,浪滔滔,晃得海红一惊一惊的。

结了再离,实在是轻率,却又含了无畏,甚至,对某种曲折命运的祈盼。其余的,一概,就不再思虑了。

她的心,就这样落到了实处。

想清楚了。顿时轻松。把一切罗嗦麻烦事交给命运吧。她看了看道良,觉得他还是不错的。十一到了,三天假期,海红心情不错,她要照相。圆明园,横七竖八的巨石间,留下了二人的合影。她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告知结婚的消息,把二人的合影挑出两张,一并寄回圭宁给母亲,让她看看这个跟她年龄相仿的未来女婿。

慕芳收到信,没什么可说的,按照海红的脾气,事先告知就算她把母亲放在眼里了,已经比第一次进步。而且,慕芳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样荒唐,她嫁给比自己大十多岁的柳青林,竟是婚后快半年才告诉自己的母亲陈碧薇。陈碧薇在天上(或者在地下)看见这一幕,她会说什么呢?对于一个出生于20世纪初大家族的人,一个1921年的新女性,一个车站站长的太太,一个经历了土改的地主的妻子,一个四个儿子终身末娶的母亲,她在世事的风烟中洞彻了,她会一言不发,或者,淡然一句:是的么?也好啊。

依自已的生活经历,慕芳还是告诫海红,年纪相差太大还是不合适。但是啊但是,一匹野马在飞奔,一支盲箭在乱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嗖的一声,海红被套进了婚姻里。

要过多久,她才能意识到那些不适呢?

他们没有共同的朋友。道良的那些同志朋友,海红嫌他们老,观念陈旧,说不来,海红交往的一些人,觉得她莫名其妙,也不太联系了。两个人结婚没有请客,连糖都没发,别人也就无从送上贺礼。婚结得低调,倒是海红希望的。

两个人在家里,像是困在沙漠或者孤岛上,各自断了活水的源头似的。俞明雪准备出国,海红没人玩,她想写她的东西,也没了情绪。道良看她愁眉,说:是不是觉得自己被关在了笼子里?时间在局促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海红很快觉得,时间这种东西就像一头猛兽,蹲伏在她和道良中间,年龄相差一岁它就窜出一大截距离,二十年……相当于一个人待在谷底,另一个,站到了云端。底下那个和上头那个,一个抬头望,一个低头看——万丈悬崖,深不见底——无论要跳下去还是攀上来,都非人力所能及。说实在的,这道悬崖在他们相遇之前就长成了,崖高万仞。

她坐在唯一的一张藤椅上,眼神像深海中的水母,弥散飘忽。海水漫在她周围,上下左右都是暗的,隔着一层又一层别的什么物质。坐在那里,道良说话,她似乎在听,问她呢,她总是受了惊吓似的一凛。

能跟某一个人私奔就好了,远走天涯!这念头使她精神一振。

火车站,是啊火车站,两个人将秘密约定一个时间,然后,分头从家里逃走——她将给道良写一封告别信藏在某个地方,将只带上很少的随身物品,在临出门前她会内疚地看上道良一眼,然后,一转身,她就出了门。那个人(假如有这个人的话)在火车站的候车室等着她,但他们必须装作互不认识,然后在不同的车厢上车。然后,钢铁的巨轮缓缓启动,汽笛长鸣,车顶上喷出一片白色的蒸汽(多么古老的火车,还有蒸汽)。

她期待爱情,准备时来运转。被烈火烧成灰烬。设若遇上一个情场老手,毫无疑问,这个海红,她会晕头胀脑地冲着陷阱跳下去,咚的一声,粉身碎骨。

人生的好戏也许就要开始,不料,海红怀孕了。

婴儿与生活

这一年,章慕芳等来了与女儿和解的时刻。古怪的母女关系,拗牙诘齿,结节重重,像一团陈年的乱麻无法理清。她结婚了,你不知道,她忽然又离了,你也不知道。这样不把生活当回事,迟早要头破血流。她让堂姐慕竹劝海红,人生最好是少走弯路。海红说:弯路有什么了不起!一句话顶了回去。这个女儿,她定是不要生孩子的,等她老了,伶仃孤苦,定是连个端碗水的人都没有。是的啊是的啊,是的,世事总是难料,一封信摇摇晃晃寄到了,铁树开花。

铁树开花。她怀孕了,要生了。无论多忙都要去,这个时候不去就永远没有机会了。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门关啊慕芳见过多少难产的女人,生完孩子坐月子,月子里千煎万熬是女人的烂泥坑,海红啊海红,一辈子最最要紧就是坐月子。铁树开花真是好啊,妈妈这回来帮你了。

慕芳满心欢喜要到北京看望女儿。正是龙眼结果的季节,亚热带镇子的周围,有无数古老的龙眼树,这种在北方叫做桂圆的水果是有些古怪的,剥开土黄色的外壳,就会露出龙的眼睛,半透明,圆圆的,剥肉晒干成为元肉,补血补气,产后最宜。亚热带的丘陵上结满了龙眼,果肉聚集了密密糖份,实实沉垂。大街上随处可见龙眼担子,做元肉生意的人则到乡下收购,装在箩筐里运回镇上。要雇人剥龙眼肉。县城的所有空地都放满了扁扁的簸箩,老人和孩子,以及闲散人,各各执一矮凳,逐簸而来。哪里有一片簸箩,哪里就是工场。到工头那里称五斤桂圆,低头猛剥,也可以往嘴里塞,谁又能吃几只呢,吃多了饭茶不思,这可不是寻常水果。剥完一簸,交货,领钱,从前是五分钱一簸,后来涨了,涨到三角、五角。不少人以此补贴家用。

慕芳从大街上走过,空气中甜丝丝的,有蜜蜂的嗡嗡声,真像是,全城的檐头都长满了龙眼,满天满地,晒着满满的簸箩,甜到了人的五脏六腑。她买了五斤桂元肉,上好的。她要带到北京去。

这一年,慕芳五十五岁,刚刚退休。办完手续只三个月,又被返聘。计划生育,任务繁重,有数不清的手术要做。返聘五年(后来又加了五年),百分之百的薪水,外加奖金,工资八十元,奖金两三百。在县城她算是专家了,坐在门诊,吸引病人。她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煮面条,放一只鸡蛋,吃完就骑车去上班。十一点多回来,下午两点再去。天真热,她戴上一顶大草帽,穿一件棉质长袖衫,身手矫健,穿街而过。全城的人都认识她,有人跟她打招呼:章医生,上班啦啊?

悠闲的日子可不多,那两年,手术无数。输卵管结扎,一天就有上百个。一车一车运来,有的是抓来的,关在公社,出动民兵守着,守不牢的就扒墙跑了,躲起来。大结扎,切开腹直肌,剪开腹膜,用拉钩拉输卵管,顺着子宫,凭感觉,熟手一捞就捞着了,不熟的要捞十几下。助手捞不到,主刀就出马。打麻醉,在0.5cm的输卵管上注射。拔牙的麻药就行了,普鲁卡因,局麻。要试针,过敏呢就换另一种,利多加因。有人放水,仅结扎输卵管,不剪断。有那身强力壮特级精子,它会千方百计穿越封锁线,到达水草丰美之地。结扎手术二十分钟结束,五天拆线。

引产则要用一种叫做雷氟奴尔的针剂,又名离云偌,一百毫克,这可是胎儿的夺命针。在母体的混沌中结成的一团肉,它有了气息,它拱动着,要到一个新世界去,啊天下之大人生百年,这个肉团还不知要成为一个什么人物呢。当头遭一闷棒,重坠虚无。一针扎下去,往羊水最多的地方扎,回抽,抽到羊水就注射下去。二十四小时孕妇就阵痛了,一阵又一阵的力量,不知从何而来,它冷冷地使着它的力气,推着拽着脱离母体。生拉硬剥刀割似的疼啊而针剂们不动声色。慕芳们有时也下乡做引产,驻扎在公社卫生院,民兵们押来了成队的大肚子女人,她们怀孕五六个月、七八个月了,不能人工流产。所以,引产。雷氟奴尔,慕芳一天打过三四十针。

这还不算阴功的事(阴功:指缺大德,到阴间要有报应),最阴功的是注射碘酒。月份大的胎儿,引产出来它就活了,会哭。不能让它活,准备一付注射器,抽一筒230毫升3%的碘酒,婴儿总是头先露出产道的,头一露,一针扎进前卤上,卤门,头部凹陷处,不让哭出声。待婴儿全身挽出,“卟”的一下,放进水桶浸死。这么阴功的事情,多少世都赎不回来。慕竹说,好在慕芳没挨做这阴功事。千祈千祈。

下乡做引产的死婴要自己负责埋,谁值夜班谁埋。埋在木菠萝的树底下,挖一个深坑,用草纸裹着。菠萝树吃了人的血肉,枝繁叶茂。在县城,则由清洁工挑到山上埋。一担又一担。山上的野稔果长得遍山都是,丛丛茂密,果大汁多。

经常要开会端正思想,口号是,让活着的人活得更好。反面的例子也有,要教育群众,多育损害妇女的身体,一气生上四五个孩子,牙齿全脱光,头发也掉光了。有人生了十二胎,藏在山上,没有吃的。超生罚款,家徒四壁。

有弃婴,时常有。被亲人抱到医院门口放着。健康的婴儿,曝晒、雨淋、不吃不喝,气息七日不绝。

慕芳每天路过,心惊肉跳。

在遥远的北京,海红开始了她的妊娠反应期。恶心。头晕。尿频。无法控制的干呕。不分场合,随时冲到有马桶的地方。雾状的灰尘粘附在毛孔上,进入内脏。它们眉目不清,鼓荡着在身体里。四处发胀,从乳房到达全身。面容憔悴。

俞明雪来看海红,还陪海红去医院做了一次B超。她又不出国了,准备要个孩子。六年不孕,惟试管婴儿一途。现代人,现代生活方式,现代生活环境,无一不是祸端。“为什么现在畸形儿比例上升?那是因为我们的环境已受到污染”“为什么不育症人数越来越多?跟电视辐射和工作紧张有直接关系!”催卵针,国产的300元一针,进口的1600元,共要打五针。然后等着排卵,排出了五个卵泡,授精,培养,再评估出一个ABC等级,俞明雪,她的受精卵只培养出一个B级卵,不够好,不过,仍然手术植入。躺在床上两天不动,她一咳嗽,丈夫就紧张,三代单传呢。气都不敢喘,等着这粒B级受精卵着床成活——它却不活,自绝于世界。检查一出来,“卟”的一下,泡汤了。

不容易啊,明雪叹道。她托关系给海红在医院建立了孕检病历,海红没有北京户口和准生证,不托熟人医院是不收的。

道良说,难受就不要吧。海红说:要。很是断然。

她之前有过人流史,三十岁,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一个声音冒出来:那还离不离婚呢?离。但有什么把这个声音压住了,压在泥土下封住,还加上了一块石头。它暂且不能钻出来。母性开始苏醒,像一朵洁白的莲花,含苞初放,隐隐浮动发出微光。反应期过去,胃口大开,脸上重新有了光泽,身子一天天发沉,她穿上宽大的衣服,脖子上围一条印有水墨荷花的长丝巾,骑车上班。起劲给自己做吃的,红烧肉,炖排骨,炒菠菜。那是一个菠菜的季节,郁郁葱葱的菠菜列队来到菜市场,条长径肥,一捏,脆脆冒汁。啊她把菠菜买回家,水淋淋的,宛如这个时期的生活。用砂锅做红烧肉,用红烧肉里的油和肉汁拌在菠菜里,亮汪汪的。一个人能吃光一盘。砸核桃,门扇嘎嘎响。听说吃核桃能使孩子聪明。她暂时忘记了她的超现实主义。现实是不可以超越的。胎儿像一株植物,把她精神的养料也吸走了。

正是计划生育最严峻的年头,怀孕六七个月,显怀了,各方的电话就打了来:道良的单位说,没有准生证就怀孕,孩子生下来属计划外生育,按照国家的基本国策,要开除党籍和公职。所以呢,要做好引产的准备。

海红的原单位也从遥远的广西来了电话,计划外生育要算在单位的头上,单位每个人都不能拿到奖金,还要罚款,除了罚单位,个人要罚五千元(道良说,罚完就倾家荡产了),单位说,这样害人害已,最好打一针,把孩子弄死。

有一天下午,来了三个气势汹汹的人,是街道的计生干部。为首的是个大块头女人,非常凶,仿佛前来捉拿罪恶滔天的犯人,她逼视着海红凛然说道:在北京生,孩子决不能活着出来,在生出之前就要打一针,不能哭出声。如果生出来了,要重罚,罚十万。孩子不能上户口,没有户口不能打预防针,不能上幼儿园,不能上学,是一辈子的黑人,将来也没有单位敢要他,只能干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儿。你自己决定吧。她冷冷地盯着海红的肚子,似乎要把孩子从那里挖出来。“我就不信,我攻不下你这个碉堡!”她手握拳头,高声喊道。

海红站在自家门厅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天罗地网,网网有尖刀,嗖嗖地飞向她的心肝五脏,她眼前阵阵发黑,她知道这一关她挺不过去了,他们会把她拖去做引产的,不然来三个人干什么。她的孩子必不能保住,她自己也将被巨大的机器碾成肉泥。那个人手上的东西圆长发亮,也许正是,某种致命之物。她完了。她闭上眼睛,等着最后的时刻到来。过了一时,她听见木门发出一声巨响,脚步杂乱,咚咚远去。楼道安静下来。三个人撤了。

傍晚道良回到家听说此事,说:幸亏我没在家,不然非跟他们拼命,拼完了上山打游击!

他们申诉,得到答复,不算超生,只算计划外生育。需要补一个指标,罚款。最后孩子生了下来,罚两千元,钱不够,先交八百元,写一欠条,上户口,好让孩子打上预防针。他们半年才把钱存够交齐罚款。这是后话。

风浪平息,慕芳来了。她带来了一盒消毒过的医用纱布;两筒棉签,长长的竹柄,比超市的好用;碘酒、红汞、紫药水,各一小瓶。还有高猛酸钾,一小包,消毒用的。一只医用镊子。还有几个注射用针头,这用来扎奶嘴,可比缝衣针好使。拉拉杂杂,慕芳把它们塞满了一只铝制饭盒。她还带来了一条崭新的毛巾被,这是开会发的,她当上了县政协委员,顺风顺水。忽然她摸出一只木听筒,啊这是听胎心音的听诊器,自她十七岁参加妇幼保健初级班开始,四十年来成为了她身上延长的器官,她说:让妈来听一听。她侧耳,凝神。一切正常,她胸有成竹。预产期是在半个月之后,但她宣布说,看着吧,很可能今天晚上就生了!积四十年的经验,生产的事情断不会看走眼。种种征兆,犹如窃窃私语的密报,只传进她一个人的耳朵里。

海红不信,她甚至抬了一下书桌,因为要给母亲腾一处地方支一张床。慕芳微笑,她心里更有数了。在这件事上,她多年都是料事如神的,半夜里,果然果然,破水了。没有宫缩和阵痛,不是正常分娩。需要躺下送医院,不能站位或坐位,否则羊水漏光,胎儿窒息死亡。慕芳精神抖擞,目光如鹰。她跟到医院,不顾火车上三十八小时的旅途劳顿,她和道良在产房外面的长椅上熬着,一直等到清晨剖腹产手术结束,海红被推回病房躺到床上。她叮嘱道:注意,一定要尽快排出第一次小便。之后才放心回家睡觉。

她是能干的,又是开朗的。每天熬好鱼汤装在保温壶里,乘上公交车送到医院去。她第一次来北京,但不怵,各种乘车线路她都要试一遍。有时不是探视时间,住院部不让进,她就要跟人周旋理论,医院这种地方她是最熟门熟路的了,她总能想出办法进来。一周过去,拆线了,她和道良来接人。天上下着蒙蒙小雨,她抱着婴儿史春泱。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她对婴儿说:哝呃蛆,哝呃蛆。是对婴儿的呢称。犹如喃喃细语撑起一道膜,挡住巨大而陌生的新世界。洗澡了,艺高人胆大,她一只手托着婴儿的后脖子,运转自如。每天煮奶瓶,早晚各一次。揭开锅盖,蒸汽腾腾,用一只镊子把玻璃奶瓶一只只捞上来,排成一排,宛如幼儿园小班。她问,有干净的纸么?用海红的稿纸折成圆锥形的小纸帽,一一戴在奶瓶的橡胶嘴上,纵然是苍蝇、虫子或灰尘,都不能落到奶嘴上。她晚上带婴儿睡觉,让月子里的人睡眠充足。年轻时她的母性没有落到海红身上,现在她补回来了,补得满满实实。那时候,从前的那些时候,谁又能挡得住呢,政治运动的惊雷闪电,工作的暴风骤雨,哪一样不是损害母性的!过去了过去了,慕芳脸上柔和而明亮。

道良带她到天坛和故宫。这一对年龄相仿的男女,一个管另一个叫妈,殷勤,周到。听到一个年龄比自己大的男人管自己叫妈,慕芳一时愣住了。多么别扭,难堪,但不这样叫又怎样叫呢?女儿有了着落,总是好事。慕芳微微紧着的脸又松开了,她点点头,说服了自己。来自边远县城的慕芳站在旧时皇帝的地盘上,很是有点兴冲冲的。蓝色琉璃瓦的圆顶,层层堆起的汉白玉围栏,红墙古柏长廊,白上衣,黑裤子,齐耳短发,慕芳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将老未老,仍有生机。“妈,站这试试”道良给她拍照,仰拍。人、祈年殿的一角、白色的围栏,统统收进了镜头。

海红呢,鬼使神差,又惦记起了她的文学事业。局部麻醉。麻药,后背。你体重多少。痛吗?切腹。像拽肠子。婴儿的哭声是拐弯的。钟。女孩。屁股。够呛吧?道良的声音。病房。要尽快把第一次尿排出来。买一只吸奶器。

一觉睡醒海红觉得轻松多了。

她平躺着。在怀孕后期,有很长时间她不能平躺。身子有十几斤重的东西压着,不是压肚子,倒像是压在胸口上。一平躺就喘不过气来,左侧卧亦不顺畅,只有右侧卧尚好,这睡姿却又压迫心脏。夜夜不能安睡。现在好了,她一摸自己的肚子,的确塌了下去。身体变轻了,伤口也不算太痛。她解放了。

孩子呢,没见着。抱到婴儿室去了,只让看了一眼屁股。母婴分离,整整一个星期。初乳用吸奶器吸出,淡黄的,浓得像豆腐脑,营养丰富且含大量抗体,眼睁睁的,要倒掉。慕芳连连叹道:啧啧,真可惜啊!婴儿却在婴儿室喝奶粉。

海红把孩子忘记了。

她没有喜悦,也不惦记,她躺在病床上,脑子里想着她的文字。真是世所罕见。任何一个哺乳期的动物都不会如此。她重新想起了她的超现实主义么?这个古怪的人。

她脑子里有一队又一队的文字在穿梭,或奔跑,或缓行,或者翻山越岭吭哧吭哧地,卟嗵一下跌倒了,她就要急急忙忙扶它起来。这些虚无的字精,侵入了一个母亲的身体,它们把一个新生的婴儿赶到了一边。

那条鱼……红褐色的皮肤,窗上的玻璃有一只菊花形状的洞……那条鱼一笑,就露出了牙齿,像珍珠……菊花的气味腥甜腥甜的,女孩听见吱丝吱丝玻璃裂开的声音,接着她感到有一只像豆腐一样很软的手摸她的脸凉凉的有点滑腻……

脑子里的文字漫过来又漫过去,海红的母性也是一阵一阵的时有时无。有时她闻到孩子身上的婴儿香,身体深处的天性骤然苏醒,“肉肉,肉肉”她冲婴儿叫道,一声又一声,充满了激情。母亲回圭宁了,她给婴儿洗澡。烧一壶水,在房间里放一只脸盆,关上门窗,哗哗倒热水,再小心兑冷水。蒸汽弥漫,穿衣镜上蒙上了一层水汽,坐在矮凳上。婴儿的和尚衫使海红感到有趣,带子绕过小身子,在肚子上一系。唔洗澡带有娱乐的性质,脱掉婴儿的衣服,露出粉嫩的四肢,像哪咤出世。肉体的奶香漫上来,让人沉醉。先洗头,胎发柔软,卤门跳动,卤门啊那是婴儿的命门千万不能碰。撩起温水拍拍胸脯和后背,洗澡啦洗澡啦,让水发出欢呼声。孩子泡进脸盆里,肚子像青蛙一样。掰开脖子和大腿的皱折,一股襁褓的味道落到水里,洗好了!大毛巾一裹,扑过爽身粉,穿上小小的和尚服,一个洗完澡的婴儿如同刚刚蒸好的馒头,新鲜出锅,沁人肺腑。

她也像一头母兽那样嗅自己的孩子,哝呃蛆,哝呃蛆,她用圭宁的土话叫唤道。真好闻啊她掰开她的嘴,粉红色的花,琥珀般的甜酒,熟透的番石榴。海红用手探进孩子的口腔,一阵湿滑温热连同热气从她的指尖直到心肝五脏,有一点惊心动魄。是否应该有一粒牙蕾,从牙床上诞生?牙的花蕾,坚硬,锐利,闪着初露的光。是白色中的白色。星星。钻石。

乳汁在她身上奔跑,但它们忽然停住了。

它们来自母亲身体的最深处,从血中滋生。它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胸前,你在睡眠中听见了它们细碎的步子,成群结队,于血液中跋涉,并发出咕咕的声音,宛如歌唱。但它们在奔向乳房的途中停了下来,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力量扭转了它们的方向,通向乳房的道路暗淡了,鲜血向着大脑激荡,那里细胞活跃,一些文字扭动、舞蹈、腾跳,文字削弱了乳汁,它们垂头丧气:蔫了。

海红头脑里成队的文字如同栅栏。

……到处飘满了沥青的气味,黑色发粘的泡沫满河都是,宛如黑色的毒蘑菇……小姑娘的手开始长出又硬又皱的老皮,从指甲根开始,已经蔓延到了手腕,像蜥蝎……久不下雨,空气中又多了硫磺的气味。惨黄的颜色在空中滞积着,锣声当当响了起来,敲锣的人喊道:天上要下沥青了——在昏黄的天光中他走到一家商店的橱窗跟前,猛然看到一个脸色惨黄、不人不鬼的家伙,手里还拿着一只锣……

十二月份,有一个到云南出差的机会。是啊苍山洱海,大理三月好风光,蝴蝶泉边来梳妆,这些东西撩拔了海红,她要去玩,她厌倦了北京灰扑扑的冬天,孩子只有四个月,就让她四个月吧。她毫不心疼,仿佛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海红把四个月大的孩子扔给保姆,自己玩去了。

她不想当一名哺乳期的妇女,那像什么?袋鼠。是的袋鼠,脑袋小小的,牙齿尖利,难看地突出,耳朵呢,竖起来听动静,草原的灌木丛中有一匹狮子正在潜伏。成为一名母袋鼠多么难看,胸前长着一只袋子,毛乎乎的里面装着小袋鼠,无论何时何地,胸前都是一嘟囊一嘟囊的,母子一体觅食奔逃眺望远方,想要站得久一点,胸前的袋子却不依,它沉沉地坠着,叭嗒一下,全身跌落。幼鼠随时随地吃奶,奶渍沾在皮毛上,哦是沾在衣服上,哺乳期女性去上班,谁的前襟没有过奶渍——在鼓起的地方,洇湿一小块,身上散发出奶腥味,脸上一付抱歉的神情。不想邋遢现眼的女人,想一点办法吧。早上上班前,往胸罩里垫一点棉花,或者卫生纸,软布也好。奶水渗出,让卫生纸先吸着,外面的衣服虽未湿,但你感到贴身的地方又湿又粘,有点凉贴在胸口上。背负一个腥而湿的秘密,你快步走向卫生间。

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乳汁自己就会往回缩。办公室的气味和卫生纸的气味混在一起,令乳汁们昏头胀脑,气味不对,短兵相接,在挣扎中它们改变了自己,它们返身回折,落荒而逃,纷纷缩回到你的五脏六腑。在那里,它们褪去乳白的甜香,化为汗珠升上你的额头。

生活拥挤着——婴儿:粉色。职业:枣红。家务:棕色。写作:湖蓝。它们互相冲撞纠缠,搅成一团。六点半!闹钟设置在这个节点上,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一支利箭悬在头顶,寒光闪闪对着你的眉心。在睡梦中忽然听见铃声,如同一只硕大的鱼钩,把你从睡眠的河水中猛然钓起,在黑暗中你坐起来,啊是做梦,那床头的指针尚未到达,头顶的利箭尚未落下。六点半,一根皮辫在空中挥舞,血肉之躯成为了机器人,水壶,马桶,杯子,毛巾,饼干,牙刷,护肤霜,奶粉,梳子,书包,钥匙,孩子的哭声,这一切,像苍蝇在狭窄的屋子里乱飞,嗡嗡嗡嗡。伴随着嗡嗡声你推车出门,锅垢似的人流滚动在锅垢似的天空下,轰隆隆,铁灰色的大楼降落在眼前,单位到了。稿子、版面、照排、校对,核红,定额、创收、会议……桌上一堆乱糟糟的来稿从毛孔进入她的身体,那些平庸的句子和词组如同被虫蛀的羽毛,在她体内漂来漂去,也像一些甘蔗渣,淡而无味却壅塞着,她要处理它们真是冤枉,一只冤枉的蚂蚁在单位里穿梭,从这头到那头。她嘴唇干涩目光暗淡,所到之处,仿佛落满了灰尘。

呼啦啦春天到了丁香花已盛开,你要笑啊同事说,女人皱眉很难看的。她不笑。

能不做饭就不做,锅碗盆瓢都扔给保姆,油腻的灶台,转起来轰隆隆噪音的抽油烟机,还有冰箱,冰箱里的稻草,买菜的钱,那些脏兮兮的毛票,连同永远不擦的玻璃窗和衣柜镜,忘记换洗的床单和枕头套,永远扫不干净的水泥地板,长着蜘蛛的墙角。

自从生了春泱,家里一直用人,道良每年往返于北京和湖北浠川老家,他一趟趟接来老家人,他的大姐,他的哥嫂,他的外甥女、侄女。海红把整个家甩给了这些刚刚从乡下来的亲戚。她们未经世面,不合一个城市家庭的卫生标准,姓米的同学来家里探望,一开冰箱,里面横竖躺着好几根稻草,哎呀怎么搞得像个垃圾箱似的她说。

脏乱差。

不把日子当日子过,也不把家当成家。她跨过厨房地上的碎屑,拧开了油腻的水龙头,她怎么不清洗一下?镜子蒙上了一层灰,也不顺手擦干净。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油瓶倒了都不扶。

内心在枯萎。目光是飘的,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她认为喜悦的源泉在她的写作中,湖蓝色的,来自远处的水,带她离开琐繁庸常的日常生活。她对一个又脏又乱的家视而不见,仿佛她并没有置身其中。

那些支离破碎的文字没有获得成功,偶有发表,从未得到重视。但她仍然沉浸着,那是一处地洞,避难所。她钻进去,像一只地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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