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对林毅厂长心存敬畏。他这个人作风严谨,要求很高,倘若谁在工作中出了岔子,接下来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一连几天让你写检查反省。他对那些文字会逐字逐句地看,认不来的字便查字典,有时候还会亲自动手改,他改过的东西,毫无疑问你得再抄一遍,有时候哪怕只改了一个标点符号,你也得重新端端正正地誊抄。当然这还是次要的,员工们对林厂长产生敬畏之心,主要还是因为厂长参加过抗美援朝。听林厂长自己介绍,他是靠后一批跨过鸭绿江的,究竟后到多后无人知晓,也无人追问,但是,在金城战役中,他肯定是上了战场的,因为其中的过程他讲得十分细致,那些情节仿佛历历在目。至今他的左手臂上还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那是被弹片划过的。
天气转凉,可以说有些冷了,林厂长依然会挽起他的袖子,让那光荣的印记继续在人们的眼前晃着。在他心情好的间隙,大家会问电影《上甘岭》的故事是不是真实的?喝过老鼠尿吗?厂长就会大声回答,当然是真实的,这还能有假?不过老鼠尿自己倒没喝过。
可想而知,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或者说有着一腔报国热血的人,对于所从事的工作将会投注怎样的热情。这本就是个激情澎湃的年代,生活是崭新的,一切都具有可能性,人们为伟大的理想奋斗着。林毅厂长也不例外,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事业上了。近来他有些闹心,茶饭不思,厂里的设备老出故障,就找技术员沈天宝问问情况。
在林毅眼里,沈天宝的学识是厂里最高的一个,算不折不扣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思想比较复杂,一旦放松了管理,就容易走上歧途。沈天宝刚来的那几天,林毅对他的看法不错,在公开场合说这小伙子不赖,有闯劲,人也实诚。但不久,林毅发现他“有点状况”,并非自己所认为的那般老实,有时候竟如时下说的“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设备经常犯毛病,能不找他吗?难道他不该为此作出解释吗?
“究竟怎么回事,谈一谈!”
“没怎么回事,机器老了,这跟人老了疾病就会多起来一个道理。”沈天宝毫不介意地说,“我早就提过,这老掉牙的东西该换了。”
“艰苦奋斗的意思你懂不懂?”林毅的声音在房间里跳动起来。
“这和艰苦奋斗没什么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系?”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沈天宝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心态,既不感到轻松,也不感到沉重。因为他始终认为刚才所表达的想法,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至于厂长会怎么想,那是厂长的事了。沈天宝明白,厂长是站在自己是厂长的角度上说话的,所以他说什么如何说都是正确的,你无法改变这种事实,就好像无法改变太阳是从东边升起一样。正是如此,沈天宝不会去计较后果,心态也就淡定如常了。
可是林毅的心态变了,变得不好,很不好。他喝水的声音咕咚咕咚十分响亮,喉结跳动的频率加快,坐一会儿,站一会儿,放下杯子后,又急匆匆跑到文件柜前,好像迫切需要找到什么东西,走到柜子前他又呆在那里,过了许久,才想起原来没什么东西要找的。真是被这个叫沈天宝的给气糊涂了!林毅厂长断定沈天宝是“出了情况”,而且很严重。不行,得找个机会整一整他,年轻人不吃点亏,容易学坏样。
淡定如常的沈天宝大摇大摆地走着。在他踏下最后一级楼梯时,他突然停住了,好像某个美好的举动勾起了他的回忆,不过才几秒钟的工夫。接着,他大摇大摆朝厂门的方向走去,这时,风开始奔跑起来,经过香樟树下时,他听见树叶呼啦啦欢叫,有两片树叶实在坚持不住了,掉落下来,飘在沈天宝的头上。沈天宝伸手正要将它们弄开时,他的眼角余光忽然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放弃了原来的行动,定睛一看,真是孔曼呢。
一阵小跑过去,沈天宝也没多想,就显得有点冒昧地问:“明天晚上有空吗?”
孔曼没有直接回答,眼睛直勾勾地看他。那目光是充满期待的。她很清楚,一般到了情窦初开年龄的男女都清楚,一旦提到“晚上”这个词,那基本上属于约会时间,尤其是问“有空没空”,就可以肯定绝非工作上的事了。孔曼心中还是奔突着,像一只兔子在那里活蹦乱跳。
“没空的话,那改天吧。”沈天宝见她不吭声,委婉地说。他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冒昧。
“我没说呀。”她急了。
“那,我们,我们去看电影,新片子。”
“我才不去呢。”这话一出,孔曼立即就后悔了。
本来这样说是没错的,哪个女孩子第一次约会会爽快答应对方呢?无论你内心多么喜欢他,多么渴望他抛出玫瑰花,你也得表现出不为所动的样子,女孩子起码的矜持该保持的。那孔曼为什么要后悔呢,沈天宝在女孩子面前有些腼腆,她是担心这么一闹,会使他失去信心,放弃这次机会。
果然如她所料,沈天宝怏怏地说:“那我把票给别人,浪费可惜了。”
说着,他转身想要离开,孔曼不得不追问一句:“给谁,你女朋友吧。”
“乱说,我哪来什么女朋友!”
看着沈天宝急急回头又生气的神态,孔曼露齿一笑:“让我看看几点进场的。”
一激动,他忙乎了一阵,才在内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来,放在孔曼早已张开的手掌上。
“位子挺好的。”沈天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