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上午时分下过一场小雨,雨住后风却大了,对面阳台上晾的一床被单在高处自我敲击,发出噼噼啪啪脆响,宛若一位巨人对着天空拊掌而歌。街头巷尾,楼上楼下,似乎满世界都有无数的东西呜呜咽咽着松动,给人一派风声鹤唳之感。也许风声掩住了脚步,也许陈青石面貌神情哪里有些不正常吧,当他一步跨进饭店大门,站在门侧值班的服务小姐吃惊不小。陈青石因了这人的吃惊,更显一副惶急模样。
“嘻。”另一位值班小姐看着陈青石掩嘴一笑。笑过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弯腰顺手朝客堂深处的楼梯指了指。
这是一次很普通的婚宴,地点在北门附近的山谷酒店。上世纪80年代末期的歌山县城,类似规模的酒店还不多见,生意也就格外火爆,每天从半上午开始,一直到夜晚八九点钟,人群就同一股又一股污水,在梯级上不停地漫过来,漫过去。
二楼大厅光线昏暗,众人井然有序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伸手动脚,说说笑笑,间或传来一两句高声争论,整个空间发出零乱而又有节奏的嗡嗡轰鸣。穿红着绿的服务人员端着杯杯盏盏出来进去,陈青石站在过道一侧让到这边,让到那边,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位置。正不知如何是好,远远的廊柱那头有人招手。是同他招手,他如获大赦般压低身子,避过人们的视线紧奔过去。
年轻的服务员淡淡指给他一个座位,转身离开。
“来得太晚了。”陈青石拖过座椅,朝旁边的人笑笑,半是解释半是歉疚地咕哝一句。
同桌的看来相互间都是熟人,不熟的,刚刚坐下的,几句话说过,也熟了。众人三三两两谈着各自的话题,谈话者的身份也渐渐能听出一二。其中一位中年人是县城某公司的经理,黑面皮,细眼睛,下巴如刀子那般削着,却穿西服,打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隔着桌面跟那位律师身份的人讨论着一些什么。律师姓林,陈青石曾在不同场合听过这个名字。他很想同这人认识认识,说你就是林律师吧?想了想又觉没那个必要。众人由不久前发生在县城的某起经济纠纷,扯到偏僻山乡里的一些奇风异俗,坐在陈青石身旁的张股长于是连讲了几个亲身经历的故事。张股长是某个单位的股长,人胖,脑袋大,身子大,站起是一堆,坐下更是一堆,耳垂长得出奇。他将胸前的衣襟敞开,一手叉腰,一手斜倚住桌沿,侧起的面孔在正午的光线下缓慢而笨拙地牵动。
陈青石默默坐了一会,又坐一会,忽然发现,大半天过去自己还没说下一句话,没发出一丝丝声音呢。好似他不会说话,好似没他这个人存在了。他希望有人能转过身朝这边看看,他就好抓住机会点头打招呼,加入到他们的谈,他们的笑中去。他瞅准一个机会,觉得完全可以生动地发几句议论。他暗暗咳了声,清清嗓子,也借此提醒别人,他要讲话了。准备张口,别人已转到另外的话题。他甚为懊恼,后悔没早点开口。第二次准备讲,又发现旁人没注意,就算了。第三次,一句话到喉咙边了,痒痒地爬着难受,于是他发现自己太激动,话语太多,怕一时表达不清反而出丑。还有一次他担心声音过大,会吓着其他人。到最后,一个更好的机会来了,又以为这么久自己没说话,现在凭空来那么几句,倒显着突兀,不正常。
陈青石收拾起脸上的色彩,彻底打消了各种企图,干脆装出高傲与冷漠模样,一声不吭。他偏了头这里瞄一眼,那里瞄一眼,然后目光越过一个人的肩膀,看定窗外一处地方,看巷子对面檐头上刚刚出现的斑斑驳驳阳光,仿佛在凝神思考着什么重大问题。不过在这样的场合思考问题,其行为不用说也是纯属乖张与滑稽,陈青石赶紧低了头,牵牵衣襟,摸摸下巴,一手抓住另一只手揉过来,捏过去,尽力显示自己的满不在乎。旁边有人拈了一张餐巾纸,仔细揩拭碗筷、杯盏,他认为那动作很悠闲,也想拿一张餐巾纸过来。手伸到一半,急促间又打消了念头,重新坐直身子。
随着最后一个人到齐,大家纷纷操杯弄盏,动荡起来。酒宴正式开始了。陈青石悚然一惊,浑身肌肉习惯性绷得更紧。他似乎刚刚记起,自己原是一个极不习惯这种场合的人。陈青石怕酒,陈青石怕餐室里弥漫的恶浊空气,和满脸喝得通红、给你喷出一股又一股气味的人。他尤其听不得餐桌上的讲话,那一套一套装腔作势、机巧无比的酒席语言。陈青石想,吃饭就吃饭,喝酒就喝酒,哪有那么多废话可说呢?尽管说的与听的一齐手舞足蹈,得意非凡,哈哈大笑,他却听不出丝毫可笑之处。他奇怪身前身后总有许多人,天生一头酒席动物那般,每坐到酒桌前,整个人便像彻底变换了一个,脸红着,嘴张着,一条舌头上下翻飞,将那满口满腔的唾沫,连同如唾沫般琐屑无聊的话语一齐泼溅到菜盘中间去,让你一筷头一筷头夹着吃。陈青石感觉到生理上的深深痛苦。陈青石想,这其实是丑恶的。陈青石想,简直太丑恶了。小小一张酒桌,实在代表了我们日常生活中最恶俗、最脏污的那一部分。陈青石接着想,他妈的!陈青石只说自己滴酒不沾,微皱眉头,紧低脑袋,一声不吭专心吃菜,或痴痴呆呆看着别人怎么说,怎么笑,看劈面而来的唾沫溅向自己的碗碟。陈青石坐在角落,动作僵硬,落落寡合。
“喝一杯,就一杯,怎么样?”有人侧起脑袋把他打量好久,眼里满含陌生和敌意。
陈青石双手攥紧酒杯,紧张道:“我说不来假话,真的不喝。”
那人问:“你真是那个,那个滴酒不沾?”
陈青石说:“真的滴酒不沾。”
“世上也有滴酒不沾的人,”那人夸张地叹过一口气,不再理他。
困难的地方在这里了,陈青石无法忍受面前的丑恶,但他更无法忍受别人的陌生和敌意,无法忍受自己的落落寡合。他尽可以对周围的一切百般鄙视,却不敢在言行举止中有一丝一毫表露。他眼睁睁看着子弹一样的唾沫准确射中自己的衣襟和面门,却不躲不避,不声不响。他没有勇气明目张胆伸手擦一擦,他认为那会让人家难堪的。他抹不下这个情面。他更担心自己的落落寡合会破坏酒桌上的欢乐气氛,会扫了别人的兴。假若有谁好意敬来一杯酒,他会惊恐得手足无措:喝下去是不行的,不喝下去更不行。这时你非得具备一张好嘴巴,一张能灵活运用酒席语言的嘴巴,将对方善意或恶意的攻势一一化解开去。可是陈青石没有嘴巴。尽管他满脸红涨,嘴唇发颤,稀里糊涂咕哝半天,最后仍然语不成句,一任别人拨弄得团团打转。如此几番下来,众人渐渐看出门道,有些乐了,一个没说完,另一个又接上,齐心协力把目标对准他。不用说,他已被当作一只猴子在耍弄了。他不止一次想学学别人的样子说话。他想大家都能说,为什么自己偏偏不行?但是他真是不行。他不会。他没有随机应变的能力,情势越急迫,越是一句话也想不起了。即便能想起,他也承受不住那份装腔作势,那份恶俗,话未出口,先把自己羞住了。酒席上的陈青石时时刻刻戒备着,颤抖着。
不过这一天,陈青石白白紧张了。他头一回看到,像他这样笨嘴拙舌,不善交际,容易被别人当作一只猴子耍弄得团团打转的,原来还有另外一个人。
2
见面第一眼,陈青石就注意上了这位叫杨大力的高个子青年。
陈青石出身乡村,自小家境贫寒,加上个子瘦弱矮小,见了陌生人不会说话。于是在他心目中,人便可以分成这么简单的三类:地位高的与地位低的,长相好的与长相差的,会说话的与不会说话的。一旦置身高个头、长相与穿着都体面的人们之间,他能在片刻之间变得思维混乱,手脚僵硬。而在陈青石目光中,周围的人一般都高大而体面,比如眼下,坐在身旁的这位年轻人身材颀长壮硕,面部轮廓方正有力,一双大手微微扣拢着摆放在桌面,不言不语间同样给人一种无形的威压。陈青石不由正襟危坐,尽可能不把对方放入眼里,眼角的余光却一而再再而三歪斜过去,要把对方放入眼里。
杨大力似乎人缘尚好,同坐的不止一个人与他相识,不时有人大力大力叫着,口气甚为亲切,杨大力也忙着这里那里应答。于是没过多久,陈青石不由看出一些蹊跷之处,身旁这位长面长身的年轻人,似乎并不如外表所呈现的那样有多么体面,多么洒脱。相反,这人是过分随和,过分谦恭了,每次给人碰杯,他都急促地站起身子,脸上堆笑,腰微微弓着,其神情举止容易让人联想起憨与傻,联想起讨好巴结之类。有人漫不经心,不想同他多礼,或不好意思看他那样多礼,示意他坐下,说坐着,我们坐着喝。杨大力一面答应说好,一面仍把身子站直,端杯的手长长伸出,要与对方碰一碰。对方不愿简简单单碰,坐在那里一句接一句讲话,非得弄出一套说辞,讲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杨大力接不上半句,只顾僵硬站着,笑着,手上的酒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微微发抖。另一只悬空的手更不知放到何处,一会插进口袋,一会摸摸额头,一会捏捏衣摆,一会抹抹桌沿。
桌上年龄最大、身份最高的怕是那位张股长了,杨大力同他喝酒时格外尊敬,说我干了,你随意。仰头一饮而尽,然后亮了杯底给大家看,其神情肃穆庄重,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陈青石想,这人大约从来没有一本正经喝过酒,从来没有如此成功地喝过酒。等张股长抿过一小口,杨大力说声谢谢,搁过酒杯,面色凝重地坐下来。陈青石清楚,他一定为自己的行为得意不已呢。
“大力,来,我们来。”一只酒杯在杨大力的酒杯上敲了一下。
每当这个时候,每当别人反过来给他敬酒的时候,杨大力会猛然吓一跳,受宠若惊地站起,口里慌不择言,连说我敬你,应该我敬你的。然后别人的这份尊敬,顿时化作沉重的负担压在身上,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心一意要以加倍的敬意回报过去。对方忙于应酬,没有觉察他的用心。杨大力一次次端杯在手,又一次次不声不响坐下。好不容易将对方的目光捉住了,他身子一挺再次站起,终于说出那句酝酿已久的话:“我敬你!”
桌椅间的空隙原本很窄,偏偏杨大力腰板宽大,情绪又激动,坐下时衣襟扫过桌面,将一双竹筷扫落在地。这意外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匆忙间做个挽救的动作。没承想这下更糟,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过,面前的碗、碟、酒杯一齐打翻,酒水汁水淋淋漓漓洒开来。
“太挤了,你把椅子拖开点。”陈青石拈过几张餐纸,帮他堵桌上的水流。
“没关系呀,没关系的。”杨大力半个身子在桌下,脑袋却伸出来感激地对陈青石笑。
所有的动作和表情都甚为熟稔,看着面前这个人,就像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间陈青石尴尬不已。他想今天怎就碰得如此之巧,两个同类货色偏偏坐到了一起,搞什么展览一般。陈青石越来越抬不起头,他怕周围的人看出什么,看出他和他是同一类人,看出今天这里无意间进行着一次展览。
从杨大力身上,众人大概也看出某种奥妙,很快摆脱了相互之间的纠缠,将纷乱场面收拾了,含笑的面孔不约而同投过来,一个接一个要给杨大力敬酒。酒桌上常见的那种情形,那许多人围攻一个人的情形,那玩猴的情形又一次出现了。杨大力吓住了,极力推辞说不能喝了,我酒量有限,再不能喝。众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就是你不能喝。于是一个个越加兴奋,把酒桌上特有的一套一套道理说出来,不怕你不依。杨大力很想能表达点什么,结结巴巴半天,终归是哑口无言。他做出一副痛苦难当模样,用力揉揉脑门,最后下定决心把酒喝了。
“痛快!”
众人夸张地叫一声,将他酒杯重新斟满。
这里的意思已十分明显。众人连起码的掩饰也没有了,基本的规则也不讲了。众人既已看穿了你,知道你是怎样一个货色,也就完全没有掩饰的必要。
喝与不喝当然不只是简单的喝与不喝。不是醉,或者不醉。问题在喝的过程中所包含的那另外一种成分,那戏弄与围攻的成分,那赤裸裸什么方式也不讲的成分。何况接连几杯下去,杨大力长脸涨红,真的不行了,醉了。
眼看精彩的场面即将出现,众人越加激动,笑着,等待着。
杨大力说:“我是真不行的。我不会讲客气话,能喝就喝,不能喝就不能喝。”
杨大力说:“你们不要强迫嘛,是不是?”
众人说,怎么扯得上强迫,大力讲话这么难听,太见外了吧。众人大声说,看起来高高大大、威威猛猛一个男子汉,裤裆里长了鸡巴没有?长了鸡巴,算个男子汉,便是强迫也喝了。众人说,今天在座的大多是初次相识,大家心里高兴。假若我是你,一下结识这么多新朋友,朋友们又如此有敬意,我宁愿爬回去,酒也要喝下。
任凭众人好说歹说,杨大力只端坐着一动不动,那杯酒也悬在他面前,一动不动。敬酒的人说:“大力,好兄弟,今天这点面子不给,你看我的手怎么收得回来?”
杨大力坚持不住,口气松动了。
“我喝一点,表示个意思,可以吧?”
那人说:“可以!我把酒干了,你随便表示个意思。”
杨大力听不得这样的话,喝一口,又喝一口,结果也把整杯喝干了。
杨大力找出一条又一条理由,想转移众人视线,他说今天大家搞错了目标,该敬的不敬,不该敬的倒敬起来了。现在经理在这里,股长在这里,律师也在这里,怎么平白无故敬到我头上?众人说,经理也敬,股长也敬,律师也敬,我们一个一个按次序来。杨大力说,今天这是婚宴,我们把新郎新娘撇到一边,反客为主在这里大呼小叫,是不是太那个了?众人说什么这个那个,婚宴图的就是个热闹,越吵越闹越大呼小叫人家新郎新娘越高兴!众人一个个巧舌如簧,你好不容易说出一句,他们那边能随着带出一串。
杨大力不行了。不能喝了。但情势所迫,不得不喝。在众人含笑的凝视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镇定下来,摆出一副无所谓模样,以表明他的喝并非纯粹出于别人所迫。他喝,是因为他能喝。他一口一口吃菜,让自己作一些必要的放松。他用很小很平静的语调不时同这个说一句话,又同那个说一句话。他似乎惊喜地自语道:“我一直以为自己不能喝酒,今天发现,我的酒量还可以嘛。”杨大力猛然想起什么,端了酒杯和陈青石碰了碰,说,“我们也表示一下。”
陈青石懂他的心情,毫不犹豫地碰了。
陈青石说:“不行你就别喝。”
陈青石早觉得应该出面说点什么。事情没牵扯到自己,又一直壮不起那个胆。现在得着机会,不由提高声音,向众人建议道:
“我看大家到此为止,今天这位真不行了,不能喝了。”
众人翻翻眼睛,说:“你知道他不能喝了?”
众人又道:“你想代了他,是不是?”
陈青石脸红起来,欲言又止,羞惭地低下头去。
杨大力仰靠在椅背上,不能动弹,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脸腮下陷,腮下的咬肌则微微鼓起,明显可以看出,他在拼命阻遏着,固守着,不让体内那股蠢蠢欲动的东西喷吐而出。一旦吐出,定然不可收拾,那丑今天便出大了。陈青石问他感觉怎样,要不要喝点热茶解解酒?问过几声,杨大力的眼珠才得一转,抬手轻轻摆动一下,表示不要,或不用管他。嘴唇和咬肌更坚定地绷紧,一不留心,所有的努力都有可能在瞬间彻底崩溃。
“大力,不要紧吧,”陈青石叫他。
陈青石同众人说:“杨大力确实不行了,我就代他喝了这杯酒,怎样?”
陈青石如何说的话,说话的同时又如何站直身子,自己是全无料想,也无记忆了。站起的片刻,他觉察到自身的行为有多么突兀,众人又将怎样怪异地看他。这让他略略迟疑了一会。没承想迟疑的结果反而更有些不顾一切了。他伸出长长手臂,指点着那同杨大力纠缠的人,说:“这位,我们连喝三杯,不,连喝五杯,怎么样?”
陈青石唯恐对方反悔,手忙脚乱四处收集酒杯,让人一一倒满。然后一杯接一杯,一口气把五杯酒喝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