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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吵吵嚷嚷,意犹未尽地走出饭店大门,忽然脸上都略略带上些愧色,热心着要送杨大力回家。杨大力不让他们送。杨大力站在人行道旁,意思是你们再送,我就不走了。众人无奈,嘱咐了又嘱咐,三三两两散去。陈青石打过一个招呼,也随人们散去了。杨大力其实真有些支持不住,太阳穴上的脉搏跳得叭叭叭叭,好像有人一下接一下给他甩耳光。
整个上午风风雨雨,等到你把中饭吃过,看见风停了,太阳也露脸了。这时的太阳光还特别热烈,你一脚从巷口跨出来,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不小心走到另外一个空间去了。祠堂门前的地场上,摆放着一摞摞白花花的碗碟,那位给称做三姨父的男人解开捆扎的草索,一只一只将碗碟擦干净,然后再捆到一起。碗和碟在他手中发出咯咯脆响。离三姨父不远处,邻居家那位老婆婆斜坐在长条凳上,背靠祠堂外墙,眼闭着,颈项伸出老长,一心一意在那里打瞌睡。墙高处钉着一块铁皮门牌,模模糊糊写着几个白底蓝字:斜岭路三号。其中的“岭”与“路”两字让铁锈或雨渍侵蚀覆盖,完全看不见了,不知是谁用红漆把它们重新描了出来。三姨父看到蹒跚而来的杨大力,手捏一只碗站起,惊慌道:“老大,这是从哪来?”杨大力不想回答,又不想不回答,随口咕哝一句什么。三姨父转过身,抢在他之前进了大门。
“老大回来了,老大在外面喝了酒,脸喝得像一块红布!”
三姨父向吴翠红报告。吴翠红迎上前,嗔怪道:“到哪去也好打个招呼吧,独自不声不响走掉,这边人还提了篮子往车铺送饭。”
吴翠红一手拿木梳,一手拿剪刀,正站在廊檐下给小月梳头、剪发。小月左避右闪,不肯就范,说我自己会梳,我自己又不是不会梳。吴翠红说你自己是会梳,梳来梳去把自己梳成个披毛鬼,乱鸡窝。小月说,月季也是乱鸡窝。吴翠红说先莫管月季,先管好你自己!哪天你把自己这团乱鸡窝收拾好了,我会烧一炷高香,谢天谢地。
小月有凳子不坐下,直挺挺那么站着,吴翠红梳一下,她的身子抖一下,嘴角咧开,吊起,脖子扭曲着往一边歪过去,好像很痛,痛得受不了了。
小月的头发给剪短,梳顺,然后蘸了刨花水,编成粗粗硬硬一条大辫子。辫子编得过紧,小月感觉那毛发不是了毛发,而变成一只铁瓢,结结实实扣在脑顶。她从母亲手心挣扎出来,手扶辫根翻过来摸摸,覆过去摸摸,横竖不自在。
“你那双爪子不动不行吗?”吴翠红喝叫。
祠堂的顶楼低矮而暗黑,仅有的一个用来通风透气的狭长窗洞,也出于保暖的需要堵住了。杨大力穿过杂乱无章、叫不出名称也不知哪一时期遗留下来的杂物,摸到楼角的床铺躺下。他想让自己休息一会,谁知许许多多印象,菜盘的印象,酒杯的印象,面孔、嘴巴的印象,重重叠叠出现在面前。“大力,大力!”他又听到喝酒的人的声音了。还有心跳的声音。心脏连着太阳穴仍跳动得那么厉害,似乎连着身上的床板,连着床板下的楼体一齐给震动了,一个人躺在床上,宛如躺在颠簸起伏的大车之中。
杨大力试图弄清这样一个问题:今天在酒桌上,不知不觉自己怎么就陷身那样一种可怕的局面,让众人鸣鼓而攻?同桌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同桌的都是熟人,和不熟悉的人。熟悉的不必说,不熟悉的更不必说,平日一律无冤无仇,眼见自己遭此困境,为什么不但不给以同情,反倒一而再再而三穷追猛打,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楼板上有人走动,是三姨父在走动。三姨父肩扛手提,开始一趟趟往楼上搬运擦拭一新的碗碟。有一阵三姨父还站到杨大力床前,呼吸粗重,大约累了,想为自己找一个搬运的帮手。杨大力内心厌恶,担心他果然会开那口。这种人没什么开不了口的。于是他静心静气,装出熟睡的模样。三姨父搬到七八趟的时候,杨大力当真有些迷糊过去了。迷糊中感到身边始终有人,感到三姨父一刻不停在楼板上走来走去。杨大力想,搬了大半天,那东西还没搬完吗?整个人不由一惊,睁眼来看,身边早不是三姨父,而换了母亲吴翠红。吴翠红坐在床沿,一动不动看着他。
“大力,今天还真是喝了酒来?从哪里喝了酒来?”
杨大力清楚,母亲有什么话同他说。杨大力更清楚,母亲要说的都是些可说可不说,也许早已说过多少遍的话。母亲说,三姨父又挑了一担碗出去了。三姨父这几天生意不错,只见他一担担往外面运货。母亲说,月季、小月背地里笑三姨父卖碗,“碗——啦!”声音好响,好凶,气愤愤的,好像那不是卖东西,那是朝人家发火。母亲又说,别人的生意都做得好,别人的生意为什么做得那么好呢?
又来了,杨大力皱紧双眉。
每次都是这样。母亲每次都是这样:先说别人,再说自己。说自己这一家人,然后唉声叹气。
“敬老院那边今天就没事?”杨大力眼一横,打断母亲的絮叨,翻过身子面朝床里。为了表达内心的厌烦,他翻身的动作很夸张,幅度很大。
吴翠红轻轻叹口气:“这班人说不得话,说一句话也得罪了人。”
母亲神态黯然,却坐着不肯起身。看来她还有什么话要说。母亲果真说了,说的仍是三姨父。母亲说,你在这吃,在这住,我不说什么。你一连住个三天五天,住个十天半月,我都不说。我给你端盆端水递毛巾,服侍你洗脸洗脚,我也不说。你把脚洗完了,洗脚的水总该倒一下吧?可他连自己的洗脚水也不倒,两只脚往凳子上一架,要你这班人去给他倒水。
杨大力胸头憋闷,气那位三姨父的强横,气母亲的软弱,更气这一刻母亲把家里乌七八糟许多破事讲出,无缘无故累他生一场冤枉气。
“谁让你给他倒水嘛!”他朝母亲叫。
“你不倒,他端手架脚坐着,一盆脏水摆在房中间,来来回回你总要看得下去吧?”吴翠红同样朝他叫起来。
“你想去倒,你就去倒,倒了别在这里说给我听。我不想听!”
杨大力真不想听了,不想说了。反正说也说不清,气也等于白气的。这位很难说得准从哪里冒出,如何攀扯上的三姨父,春天卖尼龙绳,夏天卖竹垫,秋天卖扫帚、条把,冬天卖碗碟,祠堂里这个角落永远脱不了他的身影。三姨父一住又不是三天两天,他一住便五天六天。有时夜里回来得迟,八九点钟了,他完全可以在外面吃点东西的。可他想不到这点,再晚也要摸回来,让吴翠红到厨房给他热饭热菜。早餐应该更简单,随便到街头买个馒头包子即可对付,三姨父仍舍不得花那钱。他坐在饭桌边一等再等,宁愿耽误了生意,也得吃饱了东西上路。
不知是身子发热了,或情绪过于激动,杨大力肩上、背上到处发痒,是那种针刺般的锐痒。他横过手臂,上上下下挠动着。
吴翠红说:“你说你累,这班人谁又清闲了?这班人自己也有一大家,跑了外面又跑里面。我就不懂一个人怎能那么做得出,宁愿端手架脚坐着,眼巴巴看自己的洗脚水摆在房当中,摆在眼皮底下。一个人替自家想了,也该替别人想想,上半夜替自己想了,下半夜也替别人想。换了我,我去别人家会一刻也待不住。我生怕给人家添了麻烦。”
杨大力说:“你还讲!”
脊背上又狠狠痒了一下,针刺一般。杨大力嘟囔一声:“我起床。”掀了被子翻身而起。吴翠红也恼了,高声哎呀一句:“不说了,我走,我走。你别做这个鬼样子给我看。”
吴翠红急步向楼梯口走去。
“谁做鬼样子给你看了?”杨大力气急道。
他以为母亲会接过话头,重新说上一通的。可是母亲头也没回,很快在木梯上消失,下楼去了。
没料想母亲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母亲从不这样的。话是她找人说起,说了没几句,无缘无故将别人气上一通,自己又掉头走开。怎么会是这种人?杨大力吃惊着自语,手臂微微抖动,既感愤怒,也有隐隐的后悔。他真想跟下楼,同母亲认认真真大吵一场,把事情说个清楚。
这么欲起未起坐过几分钟,杨大力终是穿衣下楼,出门往修车铺走去。
2
从祠堂里搬出,另找一个单独的住处,这个愿望存在杨大力心内已有些时日了。他曾试图同母亲提起,临了又忍住没说。母亲不会有其他表示的,母亲只会红着一双眼睛对你流泪。杨大力想,这也不怪她伤心,你说你搬出去,你到底要搬到何处去。靠修自行车的一点收入,是不可能租得起房子的。总不可能到修车铺里安身吧。夏天里某个时期,杨大力搬了竹床,吊起蚊帐,试着在车棚睡过,几天后也撤了。那样的路头,那巴掌大一个破棚,尽管别人不肯明说,自己也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头,觉得奇怪的。你说你贪图河边的凉快,可你能担保路人不把你当作露宿街头的乞丐,或什么猪一般狗一般的东西吗。
杨家的房子位于祠堂前厢,直不棱登一大间,当中用木板隔开了,后面是杨竹生、吴翠红的睡房,前间住着大妹月季和小妹小月,同时兼做日常起居的场所。杨大力住楼上。杨大力自幼习惯于将木楼梯顺过来,翻过去,爬上,然后爬下,熟练得如履平地。只是有时候,当周玉燕带着杨斯从玉田来县城的时候,这才觉出梯子很陡,觉出这楼难上。他从墙角小小心心顺过木梯,领妻子女儿一步步攀上楼去。女儿胆小,一双手臂紧箍她妈妈的颈脖,弄得周玉燕脚步歪斜,在梯级中间摇来摆去,让人悬起一颗心。吴翠红、杨竹生每次要费下许多口舌,试图说服周玉燕带孩子睡下面的床,他们两个老的上楼。周玉燕个子矮小,性格却倔,说什么也不愿。杨大力跟着劝过几句,同样没有效果。
“不,不,我不!”周玉燕说。
周玉燕没有别的说法,说来说去仅那么一句“我不”。看她板紧脸,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杨斯吓着了,不由哇哇大哭起来。杨斯边哭边嚷:“我不,我不,我不嘛!”
其实吴翠红、杨竹生让床,隔三岔五原属常事。杨家来往的客人多,住处又紧张,如何安排好住宿于是显得相当重要,也相当棘手,每每要几个人一起划算半天,将一家几口打散了,搭过来,配过去,排列组合。谁谁住前间,谁谁住后间,谁谁住楼上。来一个男的如何睡,来两个女的如何睡,一男一女又如何睡,等等,方法很多,奥妙也很多,总之既要让客人睡安稳,又要安排得合情合理。待到众人分头躺下,夜深人静了,接下来又有问题不好解决,比如这方便的事,就很不方便。公共厕所离得远,出了大门,还要半拎着衣裤拐上三四个弯,故此祠堂里每家每户的暗处,一般都置有一两只便桶。平常的日子比较简单,关起门是一家人,一方面听惯了,另一方面在长期的适应中,也懂得如何掩饰,如何取巧。有了客人,诸多的烦难之处会随着一一突现出来。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是直接的,里间外间、楼上楼下不过一板之隔,夜深时分异样的响声清越激昂,让人格外心惊肉跳。
杨大力死也不明白,一年四季家里为什么能有那么多客人。说起来都是亲戚,都来自乡下。父亲方面的,母亲方面的,到县城看病,办货,做买卖,找工,等等。来了都亲热地叫。见了杨大力,见了吴翠红、杨竹生,见了月季、小月,各有各的叫法。都说是顺路进来看看。说到了县城,假如不进来看看,未免太对人不起。吴翠红接着了,高兴,感激。随之便紧张。她得张罗着让客人吃饭,她得拿出点拿得出手的东西让客人吃饭。客人们说不吃不吃,顺便进来看看,你忙什么。客人吃饭时,吴翠红一刻不停守在旁边,给人殷勤相劝,生怕弄出的东西味道欠佳,生怕什么地方招待不周,让人暗中不愉快。为表示真诚,吴翠红手捏一双干净竹筷,不时到客人碗里搅动几下,将完整的戳碎,撬烂。吴翠红说:
“端出来就是吃的,莫让我劝,我也不会劝。”
月季转身同小月嘀咕:“也不怕那样子难看。都要同人家拼命了,她还说她不会劝。”
客人吃过,住过,临到出门了,吴翠红会猛然从内房冲出,满脸窘急地将一只布包塞在客人手中。包里多半是一点鱼干虾干,或糖果、饼干、花生之类。遇到客人中身份比较特殊的,如出生不久的婴孩、新过门的媳妇、年老的长辈,吴翠红还必须准备一份像样的礼品,一双鞋子、一对尼龙袜、一条风巾、几尺布料什么的。
吴翠红连说:“少了,少了。”
客人轻易不肯接受,要推送一阵。吴翠红如同一个害羞的小姑娘,躲到房里藏起来了。
“老鼠洞里的东西都掏出来送人,家里这日子不用过了,”月季发着牢骚。
吴翠红手执扫把,里里外外整理房间。客人离去后的房间空旷而零乱,被子揉成一团堆在床头,不知给谁穿过的衣服鞋子东一件西一只丢着,地面四处是踩瘪的烟蒂、泼撒的炉灰。吴翠红若有所思,若有所失,心里乱得厉害,也空落得厉害。她开始怀疑今天的行为是否对头。吴翠红说,这来的又不是什么至亲,犯得着那么起劲招待,犯得着送那么重的礼物吗。
吴翠红的大方并非心甘情愿的大方。吴翠红只是脸皮薄,不如此不好意思,因而事后的懊悔也就越发强烈。月季的话恰好点着了要害,令她内心一阵阵发虚,发冷,同时无名的火气烘烘蹿跳而出。她将一杯剩茶朝天井里啪地倒去,对月季嚷道:
“你那嘴里包着蛆,嚼不干净是吧?什么这日子不用过了,一天天一年年,日子不照样过下来了?”
月季原不过随意说说,没料母亲连这随意地说也不让说,她干脆放开胆子,将早已想好的一句话不管不顾说出。
“要脸也得要得起脸。明明要不起脸,偏要那个脸,你以为这张脸很光彩是吧?”
一口气哽在吴翠红喉头,吐出不是,不吐出更不是。
过了不久,吴翠红又一次心血来潮,将小月留待夏天做连衣裙的一块棉绸布送出了。这棉绸是小月的心爱之物,一天要翻出抚摸几遍的,晚饭时小月回家,发现衣柜里那格抽屉空了,想也没想,张开大嘴来个哇哇大哭。吴翠红真正着了慌。尽管劝,尽管分辩,尽管怎样许诺,小月硬是个大哭不止。
吴翠红说:“你这是要我给你下跪吗?”
接连几天,小月对人不理不睬,一句话没说好,她会立时红了眼圈,偷偷到一旁抹泪。吴翠红又气又急,又是好笑。吴翠红说便是死了娘死了爷,也没见有这般伤心的。
吴翠红充分吸取教训,以后来了客人,她表现得格外小心,悄悄把月季拉到一旁商量,说那反复说过的话。吴翠红说,这又不是什么至亲,用不着过多讲究吧。月季说,还不随你?吴翠红说便是至亲来了,便是爷老子娘老子来了,来了也就来了,莫非回回来回回要我当上宾待着?
看情形,吴翠红打定主意要得罪一回人家了。此刻的吴翠红仿佛怀了见不得人的鬼胎,仿佛偷了东西的贼一般,神情恍惚,五心不定,坐不好站不好,一当着客人的面,目光便迅疾而惊慌地避开,让人看了禁不住暗中发笑。倒茶了,端菜了,盛饭了,吴翠红赖在厨房里不敢出面。吴翠红要月季出面。月季半是生气半是玩笑道:“你不好意思,我又好意思?得罪人的事要我去做,你躲在这里充好人!”
如此这般自我折磨一番,吴翠红重又拉过月季,悄声道:“月季你说说,到底该怎么个办法?”
月季道:“我说了,还不随你?”
吴翠红不再说话,终是到街头买了该买的东西回来,尽够了她以为该尽的礼数,如此才心安理得,与客人有说有笑,成为了一个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