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当上六连指导员，就遇到一个小难题：通信员小廖是与我同年同区同车入伍的战友。我在连队当副指导员时，他对我很殷勤，平时打开水洗脸水手脚勤快，我的桶里壶中从没断过水，还多次把我泡的衣服悄悄提走，洗得干干净净。有时还深更半夜将连部门口的杧果摘下来切成片，用白糖腌了送到我的桌上。听说我要当指导员后，我发现他的神情不对：一是见面表情别扭，总想躲着我，不想与我正面对视；二是不想和我多说话，连送通知、传达指示，也只有“是”“好”几个简单的字，全无往日的热情；三是打开水提洗脸水也不勤了，有时我发现热水瓶没水后自己去炊事班打水时，他才慌慌张张跑来提水。
我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言行，觉得没啥对不起他的。只是几个老乡开玩笑说，你又要升官了，要请客哟，我没兑现，他不应该有想法。那时，整个通什市（现五指山市）没有请客的酒店，也没有哪个干部去外面请过客。像我们这种没有女朋友的干部请客，只能是星期天买几瓶啤酒几个罐头，加热后让大家喝几杯。我若请客，即便小廖不是老乡，因他是通信员，也少不了辛苦他。何况他又不是贪吃喝、爱热闹的人，估计他不会因此计较。到底什么原因，我决定找他谈谈。
晚上吹完熄灯哨，我约他来到我的宿舍，开门见山问他：最近你的情绪不是很好，有什么困难什么想法请告诉我，我能解决的，一定尽力。谁知，他更是开瓶见底地说：“我想和你谈判。”我一愣，哟！指导员与通信员又不是有啥利益冲突的国家与国家、团体与团体，有什么大事要谈判？他说：“我给你当通信员提水洗衣都乐意，但你不能回老家吹牛，说我给你洗裤衩背心。”
我一听就觉得好笑，但没笑出声。我问他：第一，我是个吹牛的人吗？第二，我说你给我洗衣，能抬高我的人格人品吗？第三，本来我觉得同年兵的老乡战友给我当通信员，就委屈你了，心里很过意不去，怎么还会做羞辱你的事呢？第四，革命有分工不同，没高低贵贱之分，无论哪个岗位都是为人民服务，况且我们在各自的岗位都不是长久的，能走到一起是缘分。我哪能不珍惜这个缘分呢？第五，我的进步也是你等老乡关照帮助的结果，是大家的进步。还有一句话到了嘴边我没说，说出来不好听，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这辈子当个指导员就到头了吗，要是当更大的官，你不会更难受？第六，考虑到你的兵龄，只要你愿意，下到排里当个班长，行吗？他连忙摆手：“我不下去当班长，我吃不了那个苦。你看哪里有出公差的，让我干到退伍。”
“谈判”后，小廖的精神好多了。没多久，真来了一个到团木工厂出差的机会，他高兴地走了。
在部队当兵、特别是当官的处理老乡关系是一大难题，也是一大学问。因为部队官兵来自全国各地，远离父母亲人，有点老乡情结完全正常。但有些老乡有情无义，找当领导的老乡帮忙办事，不管原则不原则，能办不能办，都得给他办。办成了就是好老乡，办不成就是王八蛋。但是，部队是由五湖四海构成的，一个单位的主官如果老乡观念太重，调动了老乡的积极性，损伤了多数官兵的积极性，是带不好兵，打不了仗的，最后势必孤立自己。聪明人必须以天下为公，既讲情又讲义。
小廖是个有情有义的老乡。到木工厂后，想到我看电影时没小板凳，老是从班排借。就利用木工厂出差的便利条件，给我做了一张折叠式小板凳。本来我可以叫新上任的通信员去取，因小廖出差后我们好久没见过面，趁去团部看电影的机会，我顺路去看看他。
那天，小廖的宿舍里坐了好些人，估计都是找他们帮忙办事的。我屁股还没坐热，坐在我左侧的一个“老排骨”当着我的面问小廖：“小廖呀小廖，听说你们连队指导员是73年兵，有什么尿水呀？”
小廖一愣，瞧了我一眼说：“有尿水，水平、能力都很强。”
“老排骨”大嘴一歪：“我就不信，裤衩都没穿烂两条的新兵蛋，水平能高到哪里去——”
小廖怕他再往下说会有更难听的，连忙打断他的话，指着我对他说：“你看他水平高不高？”
“他是谁？”“老排骨”用疑惑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他就是我们连队的指导员，我们是一个区来、一台车拉进山的老乡。”
“哎哟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老乡不认识老乡，久闻其名，不见其人，对不起，得罪！得罪！”“老排骨”慌了手脚，又是敬礼，又是作揖，还转身拍了小廖一巴掌：“你们指导员早就坐在这里，你为啥不介绍？”
我见场面尴尬，连忙向他敬了个礼说：“没事，本来就没穿烂几条裤衩，我要努力向老同志学习，不断提高尿水。”
我早已认识这个干部，在团机关工作，说一口地道的湖南普通话，长得胖胖白白。在海南当兵，很少有他这种肤色。我当新兵时，他就是排级干部了。我当兵所在的指挥连邻近团机关，经常见到他。他是官我是兵，他不认识我很正常；我这个比他晚当兵4年的新兵干到正连了，他还在正排岗位奋斗，有些想法也正常。
6年后，我当了师政治部宣传科科长（副团），“老排骨”也干到副营长了。师政治部丁玉才主任带队去我老部队整顿干部，这个副营长是重点教育帮助对象。整顿后期，组织决定，要将他从副营职降到正连职。
半夜，他来招待所敲我的门，求我帮忙，减轻处分，并反复说起当年在小廖那里得罪我的事，要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反复说明，我不是那种人，你不说，我早忘到九霄云外了。另外，提得太快，遭人议论很正常。他头一扭：“你真的忘了？”“我向你和毛主席保证，我真的忘了！”我还说：“我既不能决定怎么处分你，也不能决定怎么减轻你的处分，你要正确总结教训，争取进步。”
“你敢保证你忘了那件事？你敢保证没说过我的坏话？你敢保证你们对我的处分没掺私心？”他还是不相信我。
“我可以用良心、人格担保！”我本来是个急性子人，但因他是老乡老同志，我又天生见不得人家可怜的相，一直抑制着心中的不悦。这时，我实在忍不住站了起来，“你是来找我谈判的吗？难道要我给你签字画押吗？你要知道，你的问题是你老婆写信告的，经过组织查实了的，不是别人嫁祸于你！”
那晚，我们这种非同寻常的“谈判”进行到深夜。因我还要写材料，只好礼貌送客。并说好，想不通，第二天继续谈。
第二天他没来。因丁主任也是这个团的老政委，对他熟，我还是在首长面前求了情，并说了我和他之间发生的故事，没用。首长说，你小子还挺有人情味、同情心，但这不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这是师团两级党委统一组织的干部整顿工作，不能讲人情！降职后表现好，他还可以提起来嘛。如果记过处分，要在档案里装一辈子，更难受。
处分决定宣布后，我见他情绪不好，脸色难看，像是雷暴雨前的天空，昏天黑地，乌云密布。
至今我心中还不安宁，好像他这个处分是我给的。尽管人们常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可是，我明明知道自己没做亏心事，还是心中不安——因为他得罪过我，而后来，我在上，他还在下，他求我，我没帮上忙。
人的一生，谁也不能说永不求人。真到求人时，尤其倒霉时求人，谁不想如愿以偿呢？那个副营长求我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后来每当我求别人未果、特别是受委屈时，我就想起当年他求我的情形。
1984年，广州军区党委决定借助华南师大的师资，经国家教育部批准，办个第三梯队干部大专班，加速培养战区领导干部接班人。先在各军级单位干部文化学校补习文化，统考后按四分之一的比率录取。许多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师团干部想去，我也被选为预考对象。可这时，师主官想叫我去炮兵团当政委。基本理由是：我是炮兵团出来的，有炮兵和兵种专业知识，是“文革”后第一批经炮兵指挥院校中级培训出来的在职副团职干部，政治素质还行。师长柳河生是广东人，政委丁玉才是江苏人，我没找他们求过官，那时也不兴这一套。他们提拔我，绝无亲情后门之嫌。而于我，11年兵龄，岂有不想当团政委之理，只是听说军区政治首长不同意。有人给我出主意，去找军区政治部主任刘仕楚，他当过我们师的政治部主任、师政委，湖南澧县人，我在他手下工作过，他了解我。
我找到他时，他腰扭伤，正在187医院住院。我表明了我的愿望：我虽兵龄不长，在部队已经上过两次学了，想先当团政委，在团主官位置锻炼几年后再去上学。他不假思索地说：“鼠目寸光，只看到眼前，你这辈子难道只是一个团政委吗？”“我难道还能当毛主席呀？”我也是不假思索地答。我抬头瞧了一眼刘主任的脸色，黑沉沉的：“是你们师长政委叫你来找我的吗？告诉他们，军区已经决定，任何人都不能改，除非你考不上！我相信你考得上！”
他那表情告诉我，毫无考虑的余地，必须坚决服从组织决定去读书，而且必须考上。话说到最后，他脸上还是堆积了不少笑容，这就是领导。
要是1984年我当上了团政委，也许我的仕途就是另外一种发展趋势了。但是，人生没有也许，前途没有也许。
9年后，我当满5年作战团的政委，太累了，想转业。刚好遇到海南成立海航公司，需要从驻岛部队转业干部中选拔一些人。有人找到我，说需要我这样的人去做党务工作兼办公室主任，叫我去找军区首长，转业进民航。来人还说，军区司令政委的工作他来做，副职以下我自己找。
当时，我脚受伤住在187医院，军区有个老乡副政委来看我，我顺便向首长提出了这个请求。谁知首长一脸严肃地说：“徐国良，我告诉你，就是海南军区不提你，也决不会让你走！”坐在我旁边的老婆听了这话，一脸不高兴，凭着她与首长也熟悉，傻乎乎地来了一句：“我们徐国良挖了谁的祖坟吗？”首长被她的放肆弄得无言以对。于是我朝老婆吼了一句：“休得胡言，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老婆立马走开了，首长也觉得他的话有损我的情绪，压低声音来了一句：“连你这样的人都转业了，部队还要不要？正确对待吧！”
那次求人又碰了一鼻子灰后，我深感“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从此，我再也没为自己的前途求过任何人，一切顺其自然。有谁再求我时、特别是请我关照进步时，我时常想起我求人碰壁的情景，能办尽力帮。我认为，坏人当官，可以干更多的坏事，好人当官，能够干更多的好事，帮帮好人，没有大错。只是有的人没当官时，你不知道他有多坏，因为他权力小、能量小时，坏不到位，坏不透顶。一旦权力和能量大了，他就会肆无忌惮。有的人没当官时，你不知道他有多好，因为官小权小，他没能力为人民办更多的好事。一旦有了为人民做好事的平台后，他就能将好人做得更好。用人、帮人的最高水平是帮好人，不帮坏人。问题是，好人坏人一时很难分清，当你认清了，明白了，时光不再，历史不返，来不及了。只能对月一声长叹，空留几多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