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指导员的时候,因我军没有实行军衔制,干部与战士的服装布料、裤子相同,只有上衣不同。干部上衣有上下四个兜,战士上衣只有上面两个兜。有的老兵回家探亲时,为了光面子,专门借干部的四个兜上衣穿。官兵祝贺某人提干了,也常说:恭喜你穿上四个兜了。我提干直至当上指导员后,还有两身士兵服没穿烂,我经常穿战士服。那时部队只规定战士不能穿干部服,没规定干部不能穿战士服。我年龄不大,兵龄不长,穿着士兵服,很多不认识我的人,把我当战士看待,我满不在乎。我自以为当指导员的水平和权威,不会因为穿了士兵服而打折缩水。
1978年8月,上级安排我去宣化炮兵指挥学院政治系读书。我仍然穿着士兵服去报到、上课。指挥学院只有团营职干部才有资格上政治系和军事系读书。所以,当我提着书包上课时,经常引来异样的目光:战士怎么能到这里学习?我的心思全用在读书上,根本没考虑穿着打扮,哪怕脸颊冻得像猴子屁股,我也从来没想过买点护肤膏什么的。另外,我是“掺沙子”上学的,整个政治系十五班100名学员中,只有我和耿指导员两个正连,其他全是营团。同学们都知道我是干部中的新兵蛋,还有士兵衣服没换装完,穿也很正常,不是做作。
1978年12月,学院组织真理标准讨论,每个班要推举一个学员代表发言。也许因为我是本班学员中的新兵蛋,也许是同学们要培养我,大家就推荐我到学院参加大会讨论发言。我把发言稿写好后,请班上大多数同学帮忙看了一遍,提出了修改意见,傅荣恩政委和谭建华教导员还亲自帮我做了修改。我为了确保该露脸时不露屁股,不给政治系丢脸,利用两个早晨把稿子背熟了。自己写的、反复修改过的东西好背。在背的过程中,又不断修改完善,自我感觉OK。
学院召开真理标准讨论大会那天早晨,我凌晨3点醒来后,再也无法合眼。脑子像幻灯机一样,用清晰的大字滚动播放着我的发言稿。毕竟是第一次在军级单位大会发言;毕竟是真理标准讨论这种理论和实际高度结合的新课题;毕竟是代表一个单位的水平素质和荣誉,我怎敢掉以轻心?可是,这种滚动播放的次数太多了,不但大脑高度疲劳,连眼球也胀得疼。到凌晨4点多,我实在疲劳至极,自己骂自己: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这么兴奋?何必这么紧张?何必这么折磨自己?骂也没用,我就有这个毛病,现在还如此,每临大事总失眠。
那天上午8点半,我斗志昂扬地走向讲台左侧备讲席时,被大会工作人员、学院政治部的一个干部拦住了:“你干什么?”我说:“我准备上去发言。”“你发什么言?”这是学员的理论讨论,没安排战士发言。我说:“我是政治系十五班的学员。”他头一扭:“政治系哪有战士学员?”我说:“我都当两年指导员了。”他还想说什么,哲学教研室的崔教员走了过来。他认识我,大手一挥,像交警指挥动作:“让他上去!十五班学员。”
也许因为我这两个口袋,也许我的发言有品位,自从这次大会发言后,哲学教研室开始关注我了。毕业前,学院有关领导找我谈话,要我留校任教,令好些同学特别是大西北的同学羡慕。我答应了,连毕业会餐都没参加。因为留校,我姿态高点,换下了不留校的值班员去吃饭。可是,在离开学院前两天,我经不起广州战区同学的鼓动,放弃了留校的想法。最不高兴的是崔教员。他说:“多少人想留校,学院都不同意,我们见你年轻有为,想办法将你留下,还准备送你去人民大学学习。你却打了退堂鼓。我们学院难道不如你们海南五指山好?”
这是我第一次与学院失缘,后来还有几次。命该没有去军校当老师的缘分。若干年后,西安政治学院请我去给全军师旅政委研究班讲过一次课,我想这是续缘,颇为认真地准备一番。学院认为讲课效果不错,刻成光碟在全军发行。
其实,在我那身士兵服上,还发生过好些故事。1977年,我连有个入伍不久的新战士,从山上伐木回来的路上,扛在肩上的大锯不小心掉下来,锯齿扎在膝盖上,并发感染,造成髌骨坏死。手术后,情绪低落。因我连离治疗单位一六二医院只有两公里,我下班后去找他谈过两次心,讲了保尔·柯察金和吴运铎的故事,鼓励他正确对待并战胜病残。
谁知,第三次去时,这个战士悄悄对我说,指导员你以后不要来看我了。我问:为啥?他说,我们科的护士长很反感你经常往这里跑,说你这个班长不在连队好好待着,整天往医院跑什么?想来看姑娘、钓妹子呀!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里的护士,不是正连以上干部,别想打她们的主意。他一个小班长,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那时候,一方面五指山区军营生活比较单调,想见个美女比现在见明星还难,待在营区三五个月见不到一个姑娘是常事;另一方面到部队当兵、特别是当军官,是中国姑娘最佳的职业选择,部队医院又确实集结了不少美女,也确有个别战士借看病住院之名,去医院看女兵、女护士。可我这个年轻干部,好事才开头,理想高于天,哪有心思去钓姑娘、找对象呢?
我对他说,你为啥不告诉护士长,我不是班长,是你的指导员,只是没穿干部服而已?他说,我说了,她不信。她还说,现在许多战士做梦都想提干,只要穿上四个兜,就跑到我们医院显摆,他都当上指导员了,干吗还穿两个兜,神经啦!你看他那白面书生的样子,嘴上连胡子都没有,哪像个指导员?你骗鬼去吧!说完,他委屈得眼泪直流。
我说,你别气,她糟蹋不了我。我嘴上没说啥,心中很生气。她也太小瞧人了,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吗?她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她呢。她就是想嫁给我,我还没有这么高的觉悟笑纳她。
后来,那个战士出院了,我很少去一六二。
再后来,有人给我做媒,说是一六二医院某科的护士长、军区某首长的女儿、姓某。我立马反应过来,就是那个曾经污蔑过我穿两个兜的人。我很不客气地对媒人说,你让她嫁给别人吧,我配不上。不久,她嫁给一个连职干部,随夫转业了。
30多年后,她来海南旅游,我接待过她。桌上,我真想调侃一下她当年污辱我的事。话到嘴边打住了。因为当我说起当年我连有几个战士在她们科治过病,我去医院看望战士见过她时,瞧她那落落大方的神情,估计她早已忘了羞辱我的事。她们这些在部队医院工作的高干子女,过去叽叽喳喳、说三道四惯了,哪能记得这么多。我若说起此事,未免太小气了。只是围绕这两个兜上衣发生的故事,时常提醒我,不要忘记古人的话: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只要有为人民服务的本事,又何必在乎是两个袋还是四个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