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工作关系,我曾多次到档案室查阅人事档案。只要翻开这些档案,我就像走进一条条历史时空隧道、一个个命运搏击场、一本本人生功过簿,令我思绪如海、感慨万端。现录三章,警示自我,启示后人。
一个死者不死的追求
我从一沓纸质变黄的档案里,看到了一个执着的专家:他是从枪口下举手过来的医疗军官,经过革命队伍的浸染和真理的熏陶,对共产党的感情由恐惧、困惑到亲近,由亲近到崇敬,由崇敬到迫切希望成为党组织的一员。
第1次申请,因他主动向组织汇报,有个舅舅在台湾——关系复杂,有待认真审查。
第5次申请,因为岳父并导师打成右派——关系密切,还要深入调查。
第9次申请,因为弟弟滞留在A国——关系特殊,还要继续考察。
第13次申请,终于通过。他学生的儿子是他的入党介绍人。
支委会刚散场,他的病理切片送到了书记桌上:他的生命没有逗号。召开党支部大会那天,他上了手术台,请儿子在党旗下播放了他想入党的肺腑心声。
手术后,他说他开始了真正的新生。从此更不知什么是太阳和月亮,不分昼夜向免除人类痛苦的新药发起进攻。累得四肢像散了架时,才在试验室地板上打个盹。
一年后,预备期到,该讨论他转正了。入党介绍人却已留学国外,并悄悄替他办了“绿卡”,恳请他出国合作研究。
一封封邀请函,没能寄到他的手中,却送到了领导的办公桌上。一整套防范他出走的措施秘密制定,并秘密实施。
他全然不知室外的风雨和身后的斗争,抠分挤秒用生命的残烛封堵人类死亡的通道,直至熄灭在通道口。
转正的事终于没有讨论。有人说,谁知他是为国家研究新产品,还是为出国做准备?一个问号,把一个人40年的追求拖向了永远。
儿子恼怒地把拳头举向太阳,落在办公桌上却比豆腐还轻:“我只请求组织把他这辈子写下的13份申请书,连同那盒录音带装进档案,让历史去验证一个老人磊落而顽强的追求!”
还用得着“验证”吗?40年浴火虽未获得重生,但40年拼搏直至生命终结,已经为这个追求画上了璀璨的句号。仅凭这种追求和牺牲的精神与成果,就够得上一个共产党员的称号!
真该诅咒这种该死的“关系”和“原则”,坑了多少好人与忠良!假如90多年前共产党死守这种原则,死抠这些“关系”,还能产生这么多共产党的领袖人物?还能集结这么多共和国的开国元勋?因为他们大多不是穷苦出身。
我再一次翻开一页页如饥似渴的申请,我再一次播放在党旗下如泣的诉说:我要求入党,不是为了从执政党身上得到丝毫功利,我只想验证一种追求的力量,我只想实现一种能量新的聚放……
听一听这个非共产党员死者不死的追求吧,该为我们每一个活着的共产党员提出多少忠告!
平凡的争议
人心就这么鬼,太复杂的事,你会讨厌它复杂;太简单的事,你又怀疑它简单。人对世界万事万物的看法,光怪陆离得令人费解。
翻开他的档案,我总觉得太干净了。服役20年,既无处分一个,也无奖励一次,赤条条来,赤裸裸回,连决定他人生转折的转业报告,也只有硬邦邦5个字:去留听党的。
我总想从他的档案里和我的记忆中扫描出一些涟漪。搜肠刮肚,只得到一个字:平。他的人生轨迹平凡得让人好奇,平凡得让人疑窦频生。
结婚15年,他仅回家过了一个团圆年,还于正月初四提前归队。他说:“从第一次见到老婆想老公的眼泪,我就不再去争春节期间三分之一的干部探亲指标。我的老婆想团聚,别人的老婆也想团聚,总得有人守国防,总得有人守空房。牺牲别人的欢乐来满足自己的欲望,没意思。”有人议论:这小子不是功能不全,就是在驻地找了窍门。他摇摇头:“难道男人只有阳痿和阳盛两种选择?”一脸的冷漠,坚硬的话语,堵住了多少嘴巴。
领导3次找他谈话,要给他升官。他9次摆手:“有的砖是盖平房的料,硬砌到楼顶上,墙倒楼塌害死人。我这人只能服人管,不能管别人。”有人指责他是不满这迟来的官运,耍任性。他指指天又指指地:“不想升官就是任性?你去问问中国十亿老百姓!你去问问天地良心!”
当豪华时装充溢街头巷尾,笔挺光亮的西装革履把男人们从头到脚武装得威风帅气时,他还扛着两膝、满臀的补丁逛书市。有战友批评他:“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抖着补丁上街丢啥人?”他指指膝头补丁又指指战友的脑袋:“这么好的裤子,烂了膝盖就丢掉?我真该把这些补丁送进你的脑袋!”
20年军旅,出差48次。别人不想给因车祸身亡的战士送骨灰,他手一举:“我去!”没人情愿护送精神病人去医院,他夺过电话:“我去。”他常说:“有事总得要人做,有位总得要人坐,只要有那个必要,我就不能躲。”部队看演出,后排座位多出一个人,前排首长席边空出一个位。值班参谋问:“谁去?”满礼堂脖子伸长了三寸,满礼堂嘴巴没一个出声。只有他突然立起身子:“还是我去吧。”
年年评功评奖,他摇摇头,摆摆手:“这事又是比例又是评议,领导费心思,群众费心机,费时又费劲,谁也不要考虑我。”领导当然高兴,同事也无异议,有爱打抱不平的人想为他出口气。他朝人家肩上一巴掌:“为了立功受奖来当兵,还不如回家卖凉席。”
他也抽烟,从不敬人。谁若断了烟,掏他的口袋,他连忙掀起袋盖,示意你尽管拿。有人瞧烟盒:3块5,又放回他的袋中。他眼都不斜:“请便。”还故意把嘴里的烟抽得“吧吧”响。
领导和战友对他的平淡,评议截然不同。
到底是他的行为怪僻,还是我们的思维畸形?到底是平凡的过错,还是世俗难容平凡?我合上他的档案,止不住满脑子翻江倒海。这平凡中生出的非凡、忠诚、壮丽和崇高,向多少伟大和杰出提出了挑战。
他的档案告诉我:清清白白为人,实实在在做事,让平凡的生活换得一生清静、档案干净,也是无悔的人生。
爱的代价
忙过了事业,忙过了前程,忙过了一个接一个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这一对学毛著标兵忽然发现:青春已过而立年,还有一道人生作业尚未交卷。于是,你瞧瞧我,我瞪瞪你。女的眼帘低垂片刻又抬起,男的扭过头去又回过头来。没有问,也没有答。谁的心里都装着一只兔子,谁都强按住小兔子的躁动,生怕它跳出怀,蹦成火——同一个科室上班的医生护士,如隔天涯。只盼着每天日头落西山,躲进各自的庙里庵中,相思出没有一片爱羽的爱鸽、没有一句情话的情雁。当负重的情雁在邮局、邮所之间劳碌奔波时,在第二天的交班会上,两只无言的爱鸽早已飞出各自的眼窝。
滚动的岩浆压抑太久,必成火山喷发!
那天,他感冒了。她送去“三个互相”一个鸡蛋。当他羞怯地接过鸡蛋,两双滚烫的手相触的瞬间,两股在爱的高压推动下积蓄膨胀已久的强大情感电流顷刻短路、奔腾、生热、迸火、跳闸——房内那盏害羞的灯刚闭眼,窗外两盏窥视的灯却骤然亮起——那年头,总有那种“革命斗志”剩余的人,专找那种事干。
敲门声响过,批判会连夜。他俩被迫“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心一闪念”。
“婚前同居,灵魂肮脏,思想意识问题严重”,双双受到纪律处分。
申诉没有洗清屈辱,泪雨未能打动原则。哭声换回了“态度不好”,双双下放农场劳动。
42载春雨冬霜,他俩即将解甲休养,突然想起档案里那个处分,请求组织重新审定。他说,我实在无颜对子孙说清这个污点。她说,我硬是承受不了大半辈子的羞辱。
一沓申诉换回一纸批文:那是一段历史,不是冤假错案;按原则和决定办,处分不能撤销。
我实在不忍心给他俩装进这段痛苦的爱,又不能用感情取代组织的决定。我把两张浸满泪水、枯黄数年的处分卡片,夹进那摞厚厚的立功受奖卡片中时,陡然觉得胸口有些疼痛。
多么纯洁而珍贵的爱情,为何要让它蒙上屈辱呢?让它留给后人去思索吧——思索那一代军人爱的发酵与精酿;爱的痛苦与甘甜;爱的耕耘与窖藏。只要能给儿孙们今天的爱情注进某种抗体、输送某种能量,父母档案里留下这张处分卡片,何尝不是耻辱中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