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2月,我结束了新兵连紧张艰苦的训练,分配到团指挥连工作。打老远招手迎接我的,是一棵挺拔伟岸的椰树。这棵椰树是贴着沟壁生长的,因雨刷水冲,半爿树蔸已暴出土壤,只有半爿树根支撑着树干和树冠,它却依然头顶青天,傲然挺立,捧出串串椰果,撑起片片椰叶,送来丝丝阴凉。
在椰树下的连部,我第一次见到了老连长李赏民。他的脸庞被海风烈日涂抹成椰壳色,两只眼睛像两孔晶亮的椰泉。因在室内,两人距离太近,我有些拘谨,只给他敬了一个六成标准的军礼。他连忙抓起办公桌上的军帽,往头上一罩,两手紧贴耳根整了整,抬头挺胸,非常标准地给我回了一个军礼。那举动,好像我是首长他是兵,礼貌得有点迂腐,叫我很不自在。突然,我灵醒过来,李连长这个非常认真的演示般的标准敬礼动作,绝非迂腐,他这是为了示范纠正我的不标准的敬礼动作。我暗吃一惊,好一个“狡猾”的老连长。
我们通信修理所的官兵,吃饭与连首长同桌。那时候,国家经济十分困难,填饱肚皮是第一需要,当兵的没谁奢望吃好的。如果遇到一点好吃的,按人头分,一人一份,谁也不多给,连长指导员也不例外。有天晚上吃福寿鱼,分完鱼后,菜盆里剩下两瓢鱼汤。炊事班的小王想往连长的碟子里加一瓢汤。连长反手一挥:加给班排战士,我够了。那认真劲,弄得小王脸红脸白。我悄悄对我们修理所的老技工、我的师傅吴淑聪嘀咕:“连长自己不喜欢喝鱼汤,让我们同桌的得点好处不行?”吴师傅说:“谁说他不爱喝鱼汤,他爱喝鱼汤,就像你们湖南人爱吃辣椒。他是不想搞特殊,让战士们心里不舒服!”
以后,我发现连长不仅在生活上严于律己,为人师表,工作上更是身先士卒,当好标杆。那时,五指山区部队全是上山砍柴做饭。大部分星期天的上午,我们全连到10里外的山上砍木柴。连队规定每人完成100斤,而连长每次都砍100多斤。砍柴是件十分辛苦的工作,有些北方入伍的战士,刚来部队时吃不了这种苦,偷偷流泪。有的战士还说,早知道解放军还要干这个,不如叫我爸来当兵。因为山上荆棘丛生,蚂蟥、蚊子叮咬,背柴走的全是山路、田埂,还要涉水过河,我们砍柴回来全身湿淋淋,甚至血迹斑斑。有天,战士们看见连长肩膀磨出了血,劝他说:“连长你指挥我们干就行了,何必弄得肩膀上皮破血流?”他呵呵一笑:“你们这么年轻,眼睛为啥这样差,我肩上哪是血,是红汞,卫生员刚刚抹上的。”
冬天挖鱼塘,他第一个跳进冰冷的泥浆里,泥水加汗水糊得身上不见一根干纱,冻得全身发抖后他还说“这是康体泥沙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是我们部队的训练传统。盛夏,海南酷热连狗都吐着长长的舌头在椰树下纳凉。越是这种时候,我们部队的训练任务越重,烈日炎炎下,连长常带侦察兵野外训练,他和战士一起扛器材,爬山头,摔伤了脚还挣扎着连跛带拐奔跑。有个排长说他:你何必这么苛刻自己,回去休息吧。他说,要是打起仗来,掉队一个人,就减少一份战斗力,何况我是指挥连连长。平时这点苦累都受不了,战时还能流血牺牲打胜仗吗?
和连长接触的时间长了,我发现他很少对人动过肝火。尤其对我们连部这几个小兵,更是关爱有加。部队对干部的老婆孩子父母统称家属,实际上常用“家属”代替了“老婆”。我们最盼望连长家属来队探亲。因为她每次来队,都会带来许多海南陵水县的特色小吃,尤其那种糯米皮裹着椰子肉丝油炸出来的椰饺,又脆又香又甜,只要尝了一次味道,以后做梦都想吃。虽然我心里想吃,碍于面子,不敢多伸手。连长从我的吃相中看出我爱吃这玩意儿,抓了一把递到我手上说,你们湖南没有这些东西,你多吃点。
更让我们高兴的是,连长家属每次来队,都要请我们连部和修理所的兵在家属房吃餐饭。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菜肴有:白斩鸡、干鱿鱼丝炒韭菜、猪腿炖花生、炒花生米、咸鸭蛋。在那个年代,这些东西对于士兵来说,是非常奢侈的享受。现在想起来,我心头仍有一种浓烈的幸福感,当然还有惭愧——我们每次都是大摇大摆、两手空空去吃,吃饱喝足,抹干嘴巴就走人,从来没想过给连长嫂子、孩子带点啥礼品,也没想过帮嫂子洗洗碗再走——那时候,战士与首长的关系单纯、清爽得比椰子肉还白净,我们认为,当官的请当兵的吃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要是带了礼品,反而不正常。当官的一个月领几十块钱的工资,当兵的一个月才几块钱的津贴,不吃他们的吃谁的?那时候部队官兵都觉得,当兵的吃当官的、小官吃大官的、下级吃上级的,是部队的传统,是爱兵之道,是战友之情。后来我到师机关当干事、科长,去刘仕楚、丁玉才政委家送材料时,遇上首长家里吃饭,首长叫我吃时,我毫不犹豫拿起筷子就干,端起杯子就喝。在我们这些当下级的心中,首长就是父兄,吃父兄的还客气啥。我第一次喝茅台酒,就是在丁政委家。
有个星期天的中午,已近吃午饭时间了,丁政委打电话到宣传科,叫我把材料送过去。我心中咯噔一下,不是说好下午交稿吗?怎么提前到中午了?那时材料都是手写,要得急时,一个人边写边改,还安排一个人抄正。幸亏我打了提前量,上午就叫詹国华干事来办公室帮我抄写,到丁政委打电话时,只差一页了。当我拿着材料气喘吁吁跑到他家,还没来得及靠腿、立正、敬礼,他大手一扬:“在家里随便点,来,上桌子,吃饭!”说着,拿起茅台酒瓶,咕咕咕,倒了一大杯,往我跟前一放:“本来说好要你下午交材料,我想你小子昨天晚上肯定加夜班搞得差不多了,叫你过来喝杯酒,顺便把材料送来。来,干一杯!”我端起杯子,闻了闻,好香,但没喝过,不敢贸然。他说,你喝一大口,没事!他在酒桌上说话也像指挥打仗,干脆利落,不由分说。
但是,过去也有借首长的权威狐假虎威的人。有天下午,一辆乌龟壳开到连队,车上走下一位体态丰腴的贵妇人。连长急忙跑步过去给她敬礼,把她迎到连部前的杧果树下小桌旁。贵妇人一坐下,劈头盖脸问连长:“我儿子近来咋样?”连长双手递过一杯茶水回答:“有进步。”“有进步?当了4年兵还没入党,进个屁步!”她不接茶水,气势汹汹。
连长把杯子往水泥桌上一搁,软中有硬地答:“入党是有条件的,仅凭这点进步就入党,对他自己没好处,我们正在培养他。”
“什么好处不好处,入不了党,有个屁好处!我老公当5年兵就干营长了,你们还要培养到啥时候?你这个连长是怎么当的,连这点事都干不好!”贵妇人转身,扬长而去。
连长望着乌龟壳远去的背影,挥拳朝椰树上用力一击:“大不了回家种地瓜!”
我敬仰连长椰树般刚直不阿的品德,对着乌龟壳背后的黑烟,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顿时感到我这个来连队半年就入了党的新党员,和连长相比,骨子里还缺少了好些东西。
事后我听说,贵妇人是局级干部、生产建设兵团一个师级首长的夫人,为了儿子入党的事,坐着伏尔加小车到连队来耍过几次威风了。谁知她越威风,连长指导员的态度越硬:条件不够,任何人都不能入党,这是党法!
我入党两年多后,很快当上了六连政治指导员,与连长成了平级,而李连长还在连长岗位上坚守着。有人连开玩笑带打抱不平地对他说,老李呀,你带出的新兵都当指导员了,你这个连长也该下岗了。连长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椰林小树冠老树,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抗拒不了。要是没升官就闹情绪,就对年轻干部有想法,还叫什么共产党员?”他朝我招了招手:“徐指导员来我这里坐。”他拉着我的手,搂着我的肩,与我亲亲热热坐下,引来许多首长一阵会心的笑声。
以后的岁月里,我几次上院校学习,进军事机关工作,与连长接触渐少。老连长也从连队调入县人武部,又从人武部转业到县民政局。他听说我所在的部队战备训练很辛苦,几乎每年春节,都来给我拜年。他说,我虽然转业了,人不在部队,可心中总是牵挂着你,你做出了成绩,不断地进步,我当连长的为你高兴!连长给战士拜年,我实在受之有愧。好不容易留他吃上一顿饭,我高兴万分。
端起酒杯,我望着连长和他背后窗外一棵棵挺拔的椰树,热泪盈眶,半晌说不出话来。从老连长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优良品德和崇高精神,看到了真正的椰树风格。我想,我也要成为一棵椰树,扎根、奉献在为人民服务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