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我国连续遭受唐山大地震等三大灾害,使本来就穷困的国家屋漏又逢连夜雨。但国防要巩固,军队要建设,国家拨给军队的营房建设经费缺口很大,必须靠自力更生伐木、烧砖、烧石灰解决。
我担任通信排长后执行的第一项任务就是烧窑。烧窑的工作真是苦不堪言。五指山区那种烧小木棍的砖窑,像延安窑洞似的一孔连一孔。一旦点火,就要连续半个月不间断地从两头窑门朝里面扔木柴。每孔窑长20米,两头各开一个30厘米直径的窑门,供朝里面扔木柴用。要从这么小的窑门把木柴扔进10米远的砖缝里,身子必须紧贴窑门口,才能把木柴均匀地扔到火路上。窑门口的温度高达几百度,加上海南岛无论春夏秋冬都灼人的烈日,使我们这些烧窑兵整天像生活在火焰山上,灼、烤、焖、蒸、烫全数“享受”。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出汗。一天换四次衣服,没穿上一根干纱;一天喝四壶水,没拉过一泡尿。
不出半个月,战士们身上、特别是生殖器周围,统统长癣生疥疮了。起初是揪心地痒,痒到人的血管里,痒到人的骨头里,痒到人的心窝里。痒得让人实在受不了后,满身胡抓乱抠。抠得流血流水也不止痒。没过几天,血水变成了脓水。汗水一煎,钻心地痛。每朝窑内扔一根木柴,痛得令人两腿直往地下跪,浑身打哆嗦。尤其是血水浸在裤衩上烤干结壳后,像古人作战的铠甲,与皮肤的摩擦更厉害,痛起来如刨肉割筋一般。
战士们知道我的皮肤容易过敏、溃疡,不让我去窑门口。我一走近砖窑,他们就赶我走。所以,大家身上长癣,唯独我的皮肤平安无事——我觉得这是一种羞耻!做领导不能与战士同甘共苦,算什么领导?当共产党员不能吃苦在前,算什么党员?每当看到战士们擦治癣药水时痛得眼泪直冒,我的心也阵阵灼痛,羞耻感更加浓烈。
我实在受不了战士们对我的关照,也不能再接受这种关照。于是利用职权,把我的名字写进了烧窑轮班表。每两个人一班,一人守一个窑门,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帮不了谁,谁也偷不了闲。这样,我就由活动工变成了固定工,没谁能把我从窑门口赶走了。
几天后,我裤裆里也长癣了,虽然痛苦难受,可心里觉得舒坦,因为我也和战士们同痒共痛了。原本生殖器周围长疥疮,是件羞于启齿的事,可在那种环境里,我非但不羞,反而有了几分光荣自豪感。
有天晚上,我休班在窑棚里睡觉,被一阵嬉笑声闹醒。起床一看,平时被大家称作“大姑娘”的韦副班长脱得赤条条的,正在神情专注地朝窑内扔木柴。几个调皮的战士围着他指指点点寻开心。有的说他那玩意儿是“八五加”(加农炮口径),有的说是“一二零”(榴弹炮口径),还有的说是“一三零”(加榴炮口径),只是长了锈,影响射程……全是用炮兵武器的术语改装成的荤话。
韦副班长见我起床了,忙用裤子遮蔽了前面那块黑阵地,羞红着脸向我解释说:“我只剩下一条干净裤衩了,又刚擦完癣药水和硫黄软膏,实在太痛了。我想,深更半夜里,河边没人来,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走过去,看到他裤腰以下全部长癣生疥疮,流脓滴血,忍不住泪水直流,转身对大家说,同志们,我们都是忍受极大的疼痛为部队建设添砖加瓦,每扔一根木柴,都要重复一次痛苦。为了减轻疼痛,也为了提高治愈率,从今晚起,大家晚上都脱下裤衩烧窑,谁也不许笑谁,更不允许说羞辱别人的话!
第二天晚上,五指山区南圣河边出现了一排烧窑的裸体兵。在窑火的辉映下,他们用强壮的躯体勾画出了一组忠诚与力量的群雕。
尽管五指山区砖窑的夜晚很寂静,不会有异性光临,但为了防止万一,我们拟制了一个应急方案——每个窑门前放了几片可遮体的香蕉叶。一旦有情况,立即用香蕉叶遮蔽躯体。
在那种环境下,意志最坚强的人也很难利用劳动间隙读书学习。朝窑内扔木柴时,精力完全聚注在烧窑上了,身上刺痒顾不上抓抠。一坐下就觉得浑身都痒,一只手抠不过来,两只手齐上。抠完了,人稍微好受一些,便迷迷糊糊睡着了。有天,我坐在窑棚里刚想写点东西,张胜副班长一把从我手里夺过笔,红眼珠一瞪:“排长,你这么难受还写个呀!要再写,今晚别跟我烧窑了!听我的命令,睡觉!”
这是我头一次受到战士的训斥,那种血浓于水的战友情,至今回想起来,心里还热乎乎的,温馨无比。
团里为了保证烧窑质量,专门给我们请了一个70多岁的文昌老人当技术指导。老人整天和我们吃住在一起,每晚多次起床查看火情,精神特好。他有空就用海南话与普通话杂交出来的混合话给我们讲故事,当然也有不少民间荤段子。战士们哄他讲过去的恋爱故事,他就说起了当年他裸体烧窑时,遇到一个姑娘的情形。也许是姑娘看到他的身体特棒,就托人做媒要嫁给他。
战士们开玩笑说:“到底是看上了您的身体还是您的枪炮?”他说:“肯定都看上了,要不就不会跟我上床,当然,更主要的还是看上了我这个人。”战士们嘻嘻哈哈地说:“您每天都在看我们的枪,把自己的枪藏起来,不公平,也让我们看看您的老枪老炮嘛。”他说:“我的枪和你们一样,没啥好看的。我告诉你们,男人千万不要以为有了好枪好炮就能找到好女人,你们一定要像你们排长一样,爱学习,爱劳动,会干活,敢吃苦,守纪律,才有姑娘爱。”战士们说:“我们排长这么好,现在也没找到对象,怎么办?”他说,叫他穿上裤子跟我走,不出一里路,我就帮他找一个,说着就要拖我走。害得我顾不上拿裤子,连忙往窑棚里裸奔。
其实,那时我们五指山区当兵的,时常过着半裸生活。比如我们星期天上山砍柴,为了省时间抄近路,为了不穿湿衣服,不感冒,不磨裆,都是脱掉裤子过河。比如我们从来没有享受过自来水,更别说热水,无论春夏秋冬,都在河里洗澡。每年新兵来队时,怕他们不习惯,在河边用椰树叶围了一个换衣服的地方,夏秋季节洪水一来,全冲走了。后来,不知道从哪代兵传下一个技巧:洗澡时,穿着大裤衩,换衣时就站在河边,先将上身的水擦干净,穿上背心再换裤衩。因为背心较长,基本把屁股遮蔽了,弯下腰换裤衩,看不到什么秘密。有的干部爱面子,找个河边树丛换衣服,算是很讲究了。
30年后,我当警备区副政委,带领部队在三亚雅亮乡扶贫修路时,晚上仍然和战士一起在雅亮河里洗澡,仍然用这种办法换衣服。有人说30年河东,30年河西。没想到30年后,我在野外执行任务,还要当裸体大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