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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历史和我们开了个玩笑

刚刚进入冬月,蜿蜒河畔就飘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雪花纷纷扬扬,虽然没有炕席那么大,却也比得上笸箩了。大雪铺天盖地地整整下了一宿,待到翌日清晨,整个原野就变成了冰清玉洁的世界。农场被大雪冻住了,显得格外的清冷和寂静。很明显,它又蓄意孕育新一轮的冬与夏的循环。它把激情与力量、喧嚣与火热统统储存起来,静静地等候春的气息,一旦时机成熟,就随心所欲势不可挡地爆发。

慢慢的,步履蹒跚的春天,在它的耐心等待中来到了。

太阳往上一跃,跳到了半空。垂悬在房檐下面的冰溜,开始融化了,滴答滴答,滴水不止。

大地上的积雪与蓝冰也渐次消融,田野就变成了一块又一块斑驳的豹皮。总场巷道被脚步和车轮碾压成冰的残雪露出了狰狞的啮齿,行人一脚踏下去就碾碎了两三颗牙齿,疼得冰雪吱嘎吱嘎地乱叫唤。当人们走进温暖的房间愉快地劳动的时候,被唾弃的残冰败雪便孤独地痛哭起来,伤心的眼泪把黏土和炉渣铺就的路面弄得湿漉漉的泥泞。

吃罢晌饭,柳黪洗好碗筷,擦净锅灶,就颠巴颠巴地往面粉厂跑。清晨下夜班时,新来的党支部书记通知他下午参加一个小会。兵团撤销了,农场体制又恢复了。许多文章里描写的那场神秘而尖锐、复杂而惊心的斗争,并没给农场带来沧桑巨变,如果说有所变化的话,就是会议比先前少了许多。

路面上净是一汪汪的水洼。柳黪不得不蹦跳蹿跃,挑拣干松的脚窝走。他边走边想,郭肇华又惹什么事了,让党支部书记一来就召集人帮助他认识问题?帮助落后青年一道进步,这是兵团留下的优良传统。柳黪希望这种传统能够发扬光大,永远不丢弃,不仅在农场,也在全中国。

柳黪和郭肇华一共有过三次交往。

第一次交往是在进入面粉厂当年八月,天也是这样的蓝,只不过天气要比今天热。临近下班,团支部书记二棉袄把他招呼出装卸班。他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来到房山头。二棉袄左右看看,四下没有旁人,只有老榆树。二棉袄面对柳黪轻声说:“我给你一个任务能不能完成?”他的眼睛盯着柳黪的脸,柳黪赶紧说:“你说吧。”二棉袄说:“我希望你和郭肇华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柳黪愣了。他还没一对一地帮助过别人呢,再说也不知道咋帮助别人呀,就说:“咋个帮助法?我怕我不行。”二棉袄说:“我们不能叫一个青年掉队。”他忽闪眼睛,让他的话显得更加意味深长。“一个革命青年,不光自己进步,还要帮助落后青年一道进步。你刚写了入团申请书,这是团组织对你的一次考验。”柳黪睁大了眼睛,惶恐地看着二棉袄的脸。他刚到装卸班,还不了解郭肇华。二棉袄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目光炯炯。柳黪惊慌地把眼神移向大榆树,大榆树就向他摇了摇树叶。他收回目光说:“刘书记,你放心,我一定和郭肇华一起进步。”二棉袄的眼神柔和起来,缓缓地说:“这就对了。毛主席号召我们学哲学,你要运用哲学思想来帮助郭肇华。”

凡事讲究一分为二。表面上看,郭肇华对啥事都不积极,仔细分析,其实也不尽然。柳黪把郭肇华分解成两个人,一个是要求上进的郭肇华,他有优点,但旁人没有注意。另一个是消极落后的郭肇华,人们擦亮眼睛,一眼就看见了他的缺点。可是,柳黪有了新的发现。那一天运粮车刚在麦库停好,大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有人撒腿往屋里跑,班长和柳黪没跑,郭肇华也没跑。郭肇华站在那里说:“班长,你发肩,我俩扛。”

晚上开班组会,大家炕上地下坐了一大圈,郭肇华倚在犄角里,瘪瘪塌塌的像一条没装满糠麸的麻袋。大家都和班长比思想,有的还做了自我批评,却没人提郭肇华。郭肇华也不吱声,似乎麻袋被谁又掏了两把,显得更干瘪了。柳黪坐在长板凳上,挺了挺腰杆,就觉得身躯长高了。他的胸脯往外鼓,鼓着鼓着就张开了嘴巴。他说:“我们也应该向郭肇华学习。”有人唰地把眼光甩向了他,像一根白钉子。柳黪并不惊慌,继续阐述他的认识:“大雨来了,他没有选择避雨而是坚持卸车,他还主动让班长发肩他扛麻袋。这种把国家财产放在第一位的思想应该受到表扬,这种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应该受到表扬。”他瞭了郭肇华一眼,就看见黑洞洞的眼眶里有一颗晶莹的泪珠在闪烁。

第二次是在当年冬月,严玉桂第一次给郭肇华办学习班。那一年战争气氛相当紧张,隔不几天厂里就进行一次拉练。郭肇华不但不参加拉练,还和二棉袄闹意见。拉练,不是二棉袄心血来潮,当然也不是严玉桂心血来潮,那是备战,是防备苏联社会帝国主义侵略,这就不是一般的喜好问题了。当然,这也不是说郭肇华是反革命,要是那样的话,抓起来就是了,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劲儿办学习班帮助他。那时候毛主席说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严玉桂就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办学习班,让同志们帮助郭肇华挖思想根源,认识问题的严重性,知道错在哪儿,从而改正错误不掉队。

看上去像一种缘分,但又不能不说是一种偶然。柳黪还记得那天严玉桂找他参加学习班的情形。他说他当化验员已经三个月了,很少和郭肇华接触。严玉桂却说:“你俩原先是一帮一一对红,你了解他,何况你新近加入了共青团,更有责任帮助落后青年一道进步是不是?”柳黪确实了解郭肇华。他认定郭肇华这是自我意识在作怪,凡事符合我的就做,凡事不符合我的就不做,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妨碍我。这是一个集体主义时代,什么事都讲究集体主义,哪儿有以个人为中心的呢?哪儿有让组织和集体围着个人转的呢?这里面也有一个世界观问题。这不是抡大棒子。一个人,怎样看待自己,怎样看待别人,怎样看待这个世界,这不是世界观问题又是什么问题?这事很简单,世界观就是观察问题的视角和立场,不要一提世界观就把它当成了阶级斗争,哪儿有那么严重!柳黪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他批评郭肇华:“这是世界观问题,是个人主义思想在作怪。你要是把这个理儿理顺了,你就能很好地处理这个问题了。这不是啥了不起的问题,操作起来很简单,就是你要把集体放在你个人的前面。”他扳着手指头数落了好几件事情之后又说,“不过,要是苏联侵略我们伟大祖国,我看郭肇华也会扛起枪打敌人的,只不过他没想那么远,没把问题想得那么大。不过,该往大了想就得往大了想,只要符合客观规律,你就能顺手顺脚,既符合组织的要求,别人也看着顺眼。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郭肇华不吱声,眼睛黑洞洞的。

郭肇华不吱声,严玉桂吱声了。严玉桂说:“柳黪说得对。事情就是这么又大又简单,就看你咋看它了。你把它搞清楚了,就简单了,就不矛盾了,就不是对抗性的了,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这一回面粉厂又以组织的名义帮助郭肇华,真可谓苦口婆心了。对一个同志这样关心,这样诚心诚意负责任,以后还会发生吗?不过,这次会议没有再叫学习班,而是叫啥帮助会。嘿,人世间真够有意思的,人们总能想出新名词来对付新形势和新情况。你往后看吧,新名词肯定还多着呢,就怕你记不住。另外,你不要以为学习班或者帮助会就是整人,同志们都是真情实意的为一个人好。往后你就是想让组织给你召开一个帮助会都不大可能了,不光没人往这方面想,就是想了又能怎么着?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谁还有闲心顾得上你!

帮助会不是严玉桂组织的,严玉桂提拔了,调到别的农场当副场长去了。帮助会是新来的党支部书记提议的。新来的党支部书记是哈尔滨青年,高个儿,四方脸,眼睛闪闪发光。他的手指又长又白,宛如医学上的人体标本。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还没烧火呢,郭肇华就给他上了一课。

和郭肇华打架的也是哈尔滨青年,名叫刘耀武。刘耀武很奘,每天晚上擦完澡就站到炕头做健美,展示他的肌肉。一俟兵团撤销,天老大,他老二。先前刘耀武在服务社卖肉。他割肉割得准,你要多少肉他一刀下去就能割多少肉。他说一不二,谁不服就和谁吵。那儿是个窗口,服务社怕他惹事,向后勤处打了个报告,把他调到酒坊烧酒来了。他并不吃亏,卖肉不能吃生肉,可是烧酒却能接酒流,喝一杯最烈最醇的酒。酒流上的酒不敢多喝,喝多了不是上头就是壮胆。刘耀武喝酒从不上头,而是壮胆,谁不服就抄起铁锨拍谁。半夜,下了中班,刘耀武穿着拖鞋跑进食堂。别人站在窗口外面等炊事员盛菜,可是他不,他进屋自己盛。菜还没炒好呢,他拿起锅铲就盛了一盘菜。女炊事员制止他,说:“哎,这样不好吧?要是都这样食堂咋办?”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我盛我的菜,管不着你咋办不咋办?”女炊事员一瞪眼,说:“你出去!”他也一瞪眼,就把人眼瞪成了牛眼。他上边瞪眼睛,下边甩脚片子。他这是要踢人呀。炊事员胆怯了,一扭屁股闪开。炊事员怕他,锅灶不怕他,面对大脚片子岿然不动。大脚片子踢在锅灶上,踢掉一个角。炉灶没敢吱声。既然炉灶不吱声,你就算了吧?他不,他抱着大脚片子骂锅灶:“我操你妈。”大家低头一看,他把大脚趾盖踢没了。

锅灶是个硬汉子,郭肇华就把硬汉子的形象刻印在心里。他也要做一回硬汉子,他准备和刘耀武较量。

机会来了。

刘耀武站在炕头展示胸肌。一侧腿,踩到郭肇华的缎子面被窝。刺溜,脚底板一滑,人就滑下炕沿,一只脚伸进煤槽里,白脚丫变成黑脚丫。刘耀武气得呀呀地叫唤,一脚踢飞了郭肇华的缎子被。郭肇华受不了,蹿到门后抄起了榆木扁担。墩一墩扁担,郭肇华朝刘耀武吼:“别人怕你,我不怕你。过来,打!”刘耀武看一眼乌黑的扁担。扁担头上有个铁钩,黑的,甩呀甩呀的朝他悠荡。刘耀武吓了一大跳。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说:“你到外面等着,我穿上鞋,咱俩到外面打,别碰坏哥们儿的东西。”郭肇华看起来很豪壮。他爱看武侠小说,侠义之士成为他心中偶像。他今天要做七侠中的展昭展雄飞。侠士岂能做苟且之事,他雄赳赳地说:“好,我在外面等你。”他想象正义一定能战胜邪恶,就拖着扁担,扭动屁股出去了。扁担钩不声不响,有意无意地刮了一下门槛,差点儿把他带倒。郭肇华一准不知道宋襄公的故事,否则他就不会这么愚蠢了。刘耀武穿好鞋,满屋踅摸,最后从箱包里找出一条黑铁链。他趴着南窗偷看,发现郭肇华站在院子里虎视眈眈,骂了一声傻瓜蛋就跑向北窗,纵身跳了出去。他顺着墙根儿溜,宛如壁虎。刘耀武一甩铁链,缠住郭肇华右脚踝,又往上一提,就看见郭肇华右腿大劈叉,就势倒地。刘耀武踏出一只脚,问:“服不服?”郭肇华扔了扁担,抱住刘耀武的脚踝喊:“不服!”刘耀武扬起铁链。金赪峰看见了,纵身跳出南窗,抱住了刘耀武的后腰。

帮助会开完了,柳黪稍有不满。他觉得少了点儿东西,却又说不出少了些什么。大家和颜悦色,他的发言也没有上次激烈。刘耀武承认了错误,而郭肇华却表示不服,虎着一双眼,宛如两只深不见底的黑洞。

立秋刚过,场部西南仿佛大雨之后的蘑菇群,成片成片地生长出十几幢红砖瓦房,鲜红宽大,勾得柳黪好奇。傍晚,柳黪顾不上吃饭,首先跑去观察。李始业朝他背影喊:“又不是楼房,有啥好看的?”柳黪一边紧走一边回答:“谁说的呀?比咱家大多了。”柳黪去过赵子恢家。赵子恢是农场教育科长,住房比柳黪多出一间屋不说,还宽大不少。这几栋新房,格局和赵科长家相仿,水泥墁地,白粉刷墙,里面一大间,外面一小间,大屋一铺大炕,小屋一铺小炕,还有一间厨房,又大又豁亮。柳黪想这房子是给场长盖的,好生羡慕。秋末,房屋分了。既没分给场长,也没分给科长,全分给了新结婚的知识青年。

柳黪家东面有一条街,直通托儿所;西面也有一条街,直通总场小学校。柳黪如果不去托儿所接送柳迎熊,就走西面的街巷。虽说绕一点儿远,却多了几声招呼,收获几分亲热。这些知青,脸上轻松自在,心里却较着一股劲儿,看谁家的日子过得温馨俏皮。晚霞映在天边,火一样红。柳黪抱着柳迎熊回家,半路碰见北京知青王永耲。王永耲看一眼柳迎熊说:“我们多磨蹭了两年,你说这损失有多大?”柳黪有些云山雾罩,就听王永耲又说,“当初要是早点儿结婚,也不至于把儿子耽误了。”柳黪听罢呵呵地笑了。

这些知青,一结婚就把城市家具带来了,大立柜、五屉厨、写字台,一应俱全,有些人还做了沙发,再也没谁考虑做炕琴了。这种情况恁谁也没有想到。知青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现在不光把城市生活带进了农场,还把老贫农改造了。罗睺在柳黪家的沙发上坐了一小会儿就说:“沙发坐着舒服,谁做的?让他也给我打一对。”

城市有什么,这里兴什么。罗睺看见有个知青叼烟斗,就问柳黪:“北京有烟斗吗?”柳黪说:“那咋没有呢?有大有小,有黑有黄,你说你要啥样的吧?”罗睺哼哼叽叽,说:“我要个儿大的,看着气派。”柳黪让家里给他选购一只黄色大烟斗。从此,罗睺放弃卷烟,无论到哪儿都叼烟斗,嘬得吧嗒吧嗒响。夏天,柳黪心血来潮,做了一顶鸭舌帽。鸭舌帽和他的长方脸很般配,再加上一身劳动布工作服,形象酷似炼钢工人。罗睺赞口不绝,就急惶惶地托知青买鸭舌帽。小天津探亲,给他选购一顶褐色方格鸭舌帽,还给它搭配了一个时兴的名字——前进帽。前进帽戴上罗睺的秃脑壳就没见他摘过。柳黪问他:“晚上睡觉,光脑壳睡还是戴前进帽睡?”罗睺把烟斗一拔说:“你咋啥事都管呢,累不累呀?”

就在这一群知青琢磨新家具的时候,另一群知青正在琢磨返城。至于返城风啥时刮起来的,风源在哪儿,柳黪一概不知。不过,当初的小风,现在演变成了飓风。飓风来了,谁抵抗得了?喊了那么多年扎根白喊了,人家稍一动作,马其诺防线就被攻得稀里哗啦。柳黪问金赪峰:“何以至此?”金赪峰摇摇头说:“这是飓风,哪怕你根深叶茂,也把你连根拔起!”柳黪问王永耲:“这咋回事?”王永耲说:“咋回事也不咋回事,从前叫走后门,现在叫落实政策。”说罢他挠了挠头,叹了一口气,“看来我又失算了。”柳黪知道王永耲说的那件事,自从冠冕堂皇的大人物把儿子送进部队,把女儿送进学校,但凡是个人物的就把他当成了学习的榜样,能送儿子参军的就送儿子参军,能送女儿上学的就送女儿上学,不能参军上学的就来个易地调动。

柳黪对别人不清楚,但是对邱豫宽很清楚。邱豫宽的先祖在清初姓丘,可是到了雍正年间却姓不成丘了,因为避讳孔子的名号,雍正皇帝下旨,丘姓一律改为邱姓,即在丘字右边增加一个邑旁,借以表示对至圣先师的敬意。邱豫宽和他是初中同学,上学那会儿,邱豫宽不叫邱豫宽,而是叫邱宽宽。邱宽宽对父亲给他起的这个名字相当满意,有那么一丁点儿小资的味道。可是在上山下乡那一年,这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忽然觉得宽宽这名不好听了,说啥也要改。他跟父亲说:“我要改名邱武宽。”父亲不同意,说:“你是工程师的儿子,要什么武?”他又说:“那么我叫邱剑宽吧。”父亲仍然不同意,说:“还是没离开舞枪弄棒。”他不高兴了,就问父亲:“那您说我叫什么名字好呢?”父亲想了想说:“就叫邱豫宽吧。”他问:“为啥呢?”父亲不吱声。他扁着脸说:“您说嘛。”父亲说:“豫是快乐的意思,我希望你一生快乐。另外,豫是河南的别称,河南是我的老家。”风刮到了邱豫宽的身上,邱豫宽就给父亲写信,说这股风刮得如何如何厉害。父亲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的本事,就托司长董二黑给刘红薯写了一封信。

刘红薯是谁?

刘红薯是解放军山东军区七十九师二一八团政委,董二黑的老部下。当年就是这个刘红薯率领全团战士集体转业,在松花江北岸创建了北大荒的这个有名的大农场。为了满足军人的情结,农场沿用了部队番号,刘红薯随之成为农场第一任党委书记。文化大革命来了,刘红薯瞒地的事被造反派一揭发,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虽然确有其事,但是他做此事绝非为了贪污,所以造反派并不能拿他怎么样。农场有了小金库,管理局一来拖拉机,别的农场买不起,而他们农场总也买不够。局长奇怪了,就问:“你到底有多少地?”他的回答很巧妙:“三江平原有多少地,我就有多少地。”后来造反派问他:“你为啥那么做?”他反问:“二一八实力这么强,你们不高兴?”财大气粗谁不高兴?可是到了三结合的时候,农场革委会却没有了他的位置。不过,他的影响还在。邱豫宽的父亲在柳黪那里住了七天,拿着董二黑写给刘红薯的信把邱豫宽调到了洛阳拖拉机厂。邱豫宽走了之后,农场立即批判了一阵儿走后门之风。

现在没人批评走后门了,未婚知青就想尽招数回家。

郭肇华患病五年多,患的是阿米巴痢疾,一下雨就拉稀,一着凉也拉稀,这事全面粉厂的人都知道,就连医院大夫也知道。大夫一见是郭肇华,就痛痛快快地给他开了伤病诊断。他拿着诊断很快就办好了病退手续。临行那天,他捆好行李卷,坐在炕沿上低头沉思。良久,他抬起头来,对刘耀武说:“哥们儿,我先走了。”刘耀武没吱声。他受了刺激,以后就成天说梦话。一天深更半夜,他大喊大叫:“你不给我开诊断,看我捅不捅死你!”吓得同室青年个个心惊肉跳。又过了两天,刘耀武穿好秋衣秋裤,外面罩一件军便服,就灰着脸去了医院。大夫见他脸灰,就问:“怎么了?”刘耀武说:“腰肌劳损,见风就疼。”大夫说:“让我看看。”刘耀武很顺从地转过身来让大夫检查他的后腰。大夫的手很绵软,一只绵软的手撩他的秋衣,另一只绵软的手在他腰间抚摸。这么一摸就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大夫问:“你患的是啥病?”刘耀武说:“啥病能办病退就患啥病。”大夫想了想给他开了一个诊断:风湿性心肌炎。

风湿性心肌炎似乎是一种传染病,那一时间在农场极为流行。常兆华睡在刘耀武右边,经常望着左边的两个空铺发呆。晚上别人都睡了,他爬起来趴在炕沿上给家写信。半月之后家里回了信,还给他寄来一个小小的包裹。他拎起绿兜兜就兴致冲冲地去了医院。还是给刘耀武看病的那位大夫。大夫坐直了身板,摘下口罩问:“你啥病?”常兆华说:“我在北京看了,大夫给我开了诊断证明,您看看。”说完,他从绿兜兜里掏出一纸信封,犹豫了一下,将信封放在桌面上慢慢推向大夫。大夫伸手去拿信封,他却一伸胳膊,用捉惯木锨的手盖住了捉惯手术刀的手,说:“凭您的医术,还用看别人的诊断吗?您把一把脉就知道了。”大夫没有给常兆华把脉,只给信封把了把脉,然后给常兆华开了诊断。这一结果让常兆华很兴奋,他捧着诊断看了又看,却吓了一跳:“风湿性心肌炎!这是真的?”大夫朝他眨了眨眼睛,又神秘地笑了笑。

返城知青越来越多了。面粉厂今天走一个,明天走一个,过了两天就又走了一个。剩下的聚在一起聊这件事,有人撩拨柳黪:“人家都走了,你咋办?”这话戳疼了柳黪,他张了半天嘴巴没能说出一句话,就想:这股返城风怎么刮得这么厉害?前几年的扎根教育怎么就这么脆弱?七七事变之后,青年到农村去,我们称赞它抗日;解放战争时期,青年到农村去,我们称赞它革命;为啥现在青年到农村去,我们却污蔑它磨难或者蹉跎。这个,我不明白!

终于在苦闷中等来一个利好消息——高考恢复了。消息来得太突然,让柳黪有点不敢相信。他不住地嘴地念叨:“真有这等好事?末末了,会不会像上次来他一场空欢喜?”

他无动于衷。

面粉厂的知青可不全像他这么愚蠢,争先恐后地报考。一场初试刷下十几个人,再一场复试就把剩余的全淘汰了。可是柳黪的邻居却出其不意地考上哈尔滨师范学院。腊月的一天,飘着清雪,入学通知书来了。他家热闹了一天,把门槛都踢破了。柳黪在邻居家外屋地帮助招呼客人,就听里屋说:“老兄,祝贺你考回家了!”猛乍一震,想:我办病退困退不行,考大学还不行吗?后悔不已。

立夏,柳黪抱柳迎熊去托儿所。儿子出生时仿佛软面条,他就给他起了一个雄壮的名字——柳迎熊。柳黪刚一弯腰,柳迎熊一把抓住他肩膀。柳黪说:“乖小熊,快撒手,爸爸还要上班呢。”柳迎熊小嘴一吧嗒:“我跟你上班。”柳黪说:“别胡闹,我要到点啦!”柳迎熊哽哽哽。阿姨来了,说:“熊熊,阿姨抱。”柳迎熊竟然一声不吭,让阿姨抱进了房间。

柳黪上了大道,大道两边全是馒头柳,满树青绿。两只麻雀钻进柳蓬,歪着脑壳朝柳黪喳喳叫。柳黪意气风发地走进面粉厂大门,迎面撞上金赪峰。金赪峰哟了一声说:“今天咋啦?这么高兴。”柳黪笑笑,说:“咋的也不咋的。”金赪峰说:“咋的也不咋的你撞我?”还想说嘎子话,见柳黪嘿嘿地傻笑就改了嘴,“高考又开始啦,你咋不报名?”柳黪回答:“拖家带口的咋考呀?”金赪峰别了一下脸,说:“告诉你,”他伸出一根手指头,点了点柳黪的鼻子,“我们上学的机会可不多呀。再说了,你不想回家呀?”柳黪立刻二忽起来。金赪峰用脚尖划了一下地,说:“甭犹豫了,赶快回家和嫂子商量,要不然就晚啦。”声音嗡嗡地响。磨蹭了两天,柳黪终于忍不住了。他蹲在灶坑前帮李始业烧火,黑亮的瞳孔就有火焰在跳跃。红黄两种颜色的火焰不停地翻腾,一忽儿收拢,一忽儿弥散。他有些迷离恍惚,就闭上了双眼,不去看闪耀的火焰。炉灶里噼啪作响,他猛乍睁开双眼。火光闪烁,冲抵他的灵魂。他激动不已,就说:“我要参加高考。”不料媳妇平淡地回答:“考吧。”啊?这么痛快。柳黪觉得不可思议。他扑落扑落衣襟和裤脚,两片干草叶落在地上。他推开屋门,一步跨了出去。“你不吃饭呀?”李始业又朝他的背影喊。“不吃了。”他大声说,“我得赶快报名,不然就结束啦!”他记住了这一天的气象:偌大世界仿佛被神灵装进了沉香色的玻璃柜。说是晴天,又气态蒙胧;太阳高悬,却如一块白玉盘。街上行人缥缈,仿佛水中游走。这一天是一九七八年五月九日,距离报名结束还差一天。他信心满满,剪下一截儿旧裤腿,缝一只布口袋,装上课本往裤腰带上一系,就丢当地上班了。他得抓紧复习,哪怕捋一遍也好,起码脑壳里有一点儿印象吧。

面粉厂十八名青年参加了初试,四人进入复试,其中有东海青年金赪峰,还有哈尔滨青年吴起和本场青年袁锦,剩下一个是柳黪。复试考场设在总场中学,红砖瓦房隐约在绿树丛中。学校东面是一道漫岗,土岗上满是茂密的柞树林,苍劲的树干布满虬龙般的裂痕,仿佛穿了一身铁铸的铠甲。柞树林里有一座浑圆的坟冢,冢前一块石碑,凿刻七个大字:周树众烈士之墓。每年清明,柳黪都要来扫墓,没有鲜花就献上一把青草。昨天他又来了,浑身战栗:“我的战友,倘若我离开,谁来祭奠你?”一阵清风,树叶哗哗响,他听见了树叶的低语,就问:“是你们在说话吗?是由你们陪伴周树众吗?”话音未落,仿佛蘸了一层绿蜡的树叶哗啦哗啦地翻转。柳黪平静了。他背靠坚硬的柞树,就那么沉静地站着,最后说了一句:“给我力量吧。”

考场的窗根下面或蹲或坐一溜考生,手里攥着书本,嘴巴唧唧咕咕,焦虑不时地在他们灰色的脸颊上闪现。这场考试对于他们来说太重要了,里面承载的不仅是上学,或许更多的是回家!相形之下,柳黪格外的轻松。他和金赪峰,还有张凤鸣,肩并肩地在考场前面溜达,迈着八字步。柳黪指指考生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指的不是这时候,而是昨天。这时候背书,不背糊涂了才怪呢。”

张凤鸣背着手塌着腰,缓慢地迈动他的长腿,说:“是呀,这时候最需要的是放松,放松了也许效果会更好。”他的近视镜滑落鼻梁,两边脸颊净是圈。张凤鸣原先在油坊榨油,后来调到食堂当了司务长。他很会利用面粉厂的优越条件,带领几个老头建起一个小小的养猪场,没出两年,就实现了他的诺言:三天杀一口猪。去年他调到窑地,当上了党支部书记。张凤鸣为人厚道,也不张扬。柳黪至今还记得那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

礼拜天,张凤鸣蹲在炕上缝花被。花被上大红牡丹一朵挨一朵,把张凤鸣的大圆脸都映红了。忽然,张凤鸣惊恐地喊:“我的针上哪儿去啦?”柳黪坐在对面炕上,就说:“咋啦?这么大惊小怪的。你缝被,针应该在你手上才对。”张凤鸣的嘴巴哆哆嗦嗦,说:“不是的,不是的,我用嘴巴叼着针,被角折好了,针却不见了。”金赪峰大大咧咧,厚嘴唇一张,说:“莫非咽肚儿啦?”张凤鸣的大圆脸刷地变成了紫茄子,几颗青春痘儿就暗得像黑海豆。看见张凤鸣吓成这样,柳黪忙说:“别吓唬人,先找找看。用手拍花被,一拍针就蹦出来了。”柳黪跃到对面炕,脚丫子还光着呢,就把大花被踩了一个黑脚印。柳黪猛抡胳膊狠劲儿地拍花被,拍得大牡丹花一鼓一鼓的,就是不见那根针往起蹦。金赪峰说:“坏了,指定咽肚了。”张凤鸣听了,喉咙咕噜响了一下。柳黪说:“别听他瞎说,他这是吓唬你。真的吞肚了,你自己会没感觉?”张凤鸣说:“我觉得肚子里扎得慌。”柳黪不理睬他,掀着炕席在炕上找。炕沿边有亮光一闪,柳黪立刻惊叫起来:“看,找到啦!”这根针有点儿弯,柳黪一碰闪出一道亮光,就诈唬:“快看,这针朝我眨眼睛呢!”金赪峰跟着诈唬:“妈了个巴子,它故意捉弄张凤鸣,谁把它撅了。”李金站在一旁,这会儿逮着说话机会了,就喊:“好呀,就由你来撅。”金赪峰眯着大眼皮朝李金使了个鬼脸儿说:“我才不上当呢,扎了手指头,你疼啊?”大家又喊又叫,只有张凤鸣傻笑:“嘿嘿嘿,嘿嘿嘿。”

考试一结束,金赪峰就请探亲假回家了。等他回来时,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脸庞很黑,肌肉紧凑,厚嘴唇长眼睛就更加突出,脸部造型酷似非洲木雕人物。金赪峰第一个接到入学通知,学校是哈尔滨师范学院。他双手震颤,捧着通知书呆呆地看了半天,却发出一声哀叹:“已无上学之命矣。”柳黪听了忙问:“咋啦?”他苦笑,说:“好事儿。”他这一趟回家,父亲金麦平反了,青年的身心获得了解放。当初的少年,如今长成铮铮铁汉,再不怕什么压迫了,而那座大山却毫无征兆地被掀掉了。历史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他苦涩地摇了摇头,说:“历史和我们开这种玩笑,是不是开得大了一点儿?”父亲说:“查一查好,查一查好。查清楚了,省得你老背包袱!”金麦六十六岁了。他决定退休,让金赪峰接班。金赪峰苦涩地摇了摇头,说:“于我来说又是个艰难的选择!”柳黪轻轻问一句:“难道不能先上学吗?”他想安慰金赪峰。没想到金赪峰说:“一上学,就又回不了上海了,难道把老爸一个人丢在上海不成?”柳黪无言,呆了一回说:“走,到我家啃苞米去。新下来的苞米,一掐一冒浆儿。”金赪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地说:“对,啃苞米去!”张凤鸣来回来去地看了看他俩的脸,就把脖子梗起来了,说:“我也去。”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只过了一天,张凤鸣也接到了通知书,他考取了哈尔滨师范学院历史系。张凤鸣没像金赪峰那样叹息,但也没有太兴奋,录取在他意料之中。这一回他没有上柳黪那儿啃苞米,而是拿着通知书跑进了女朋友家。乌泱乌泱,女朋友家立刻来了许多人。里屋挤满了,人就站在外屋地说话。女朋友显得很兴奋,眼睛亮亮的。祝贺的人群逐渐散去,张凤鸣的笑脸变得严肃起来,板着黑脸蛋儿对女朋友说:“翠花,咱们登记去。”翠花愣了,这个问题她还不曾考虑呢,就说:“着啥急呢,你先上学去,毕了业再说吧!”张凤鸣一丝不苟,说:“这可不行,我就这么走了你放心?就算你能放心,咱妈咱爸能放心吗?我张凤鸣不是陈世美,我要让你们彻底放了心才走呢。”翠花他爸听了,靠在炕墙上的脊梁杆就挺直了,说:“谁说我和你妈不放心了。咱们贫下中农就是有这个自信,咱们教育出来的青年会那么混账吗?就是有个别混账的,也代表不了咱毛泽东时代的青年。甭听那些作家胡说八道,让他们一写,除了他是好人,别人都是他妈的王八蛋。没那么邪乎,甭污蔑咱贫下中农,也甭污蔑咱知识青年。”张凤鸣听了未来老丈人的一席话竟然有些尴尬,就说:“爸,话不能这么说,人家作家写小说是虚构的,不是真事。如果现实中有,也纯属巧合。再说了,有些事儿还不许打个预防针吗?”翠花他爸听张凤鸣这么说,就咧着嘴巴笑笑,说:“嘿嘿,你还当真了。”

张凤鸣上学那天,柳黪和金赪峰去送他。张凤鸣登上大巴时表情很沉重。他坐上座位半仰脸,两眼一直盯住车站西面的房顶看。柳黪奇怪,也朝西面看。西面是一片红瓦房,房顶上面是一片蓝天,蓝天里有一片白云,白云飘飘,并没有什么特别情况。

汽车启动了。

就在这一刹那,张凤鸣猛然打开车窗,朝柳黪和金赪峰使劲儿挥舞手臂。柳黪听不清张凤鸣说啥,却看见他两眼通红,热泪噗鲁噗鲁地往下掉。是的,八年的友谊,难道就此各奔东西了吗?他向前紧跑两步,朝张凤鸣喊:“别难过,我们会再见面的!”

比起张凤鸣和金赪峰来,柳黪的上学之路颇显周折。他是最后一个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学校是青鸟教育学院。柳黪又兴奋又沮丧,他想上黑大,不料却去了青鸟,尽管不理想,到底是考上了。柳黪复试的分数并不低,总分数已经达到三百四十六分,超过师范院校录取分数线二十六分。他还听说三分场有一名知青只考了三百三十分就被哈尔滨师范学院录取了。他衷心祝贺他,就更加感觉委屈。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发呆。办公桌后面的老统计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柳黪呀,考上大学了还不满意?知道啥叫知足不?”

李始业趁柳黪不留意,悄悄地溜进赵科长的家。赵科长听完李始业的陈述就说:“这是投档的事。档案没投到学校人家咋录取你?”说完就埋怨,“你们咋不早说,咱们也有人在那里负责投档嘛!”埋怨之后,赵科长感叹不已,感叹之后就一个劲儿说,“你们哪,你们哪。”手指头点了又点。李始业后悔不迭,说:“我们咋知道还有投档这样的事呢?”

过了几天,柳黪想通了。不管学校好也罢坏也罢,都是要上的。这到底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管是牛肉馅的还是茴香馅的,最重要的是你要学会品尝,寻找感觉,享受其中的奥妙。柳黪的遭遇并非挫折,或可解释为一种曲折。挫折和曲折不全是坏事。挫折苛刻,只有你正确对待它,它才会让你从中吸取教训,增强你的韧性,最终把坏事变成好事。而曲折就大方多了,只要你稍加重视,它就会丰富你的阅历,增长你的知识,教会你许多事情,让你收获颇丰。柳黪获得了解脱,不再纠结。他郑重其事地对金赪峰说:“我一定好好上学。”金赪峰诡秘地笑了笑,大眼皮还挤咕了一下,说:“我也一定好好办理接班手续。”

自称老贫农的罗睺,不比知青大几岁,因而他思维敏捷,对许多新思想新名词十分敏感。敏感的罗睺没有理会标准大讨论,也不谈论它。他认为这个问题不需要讨论,马克思主义是被实践证明了的真理,毛泽东思想也是被实践证明了的真理,难道还有其他尚未被实践证明的理论可以取而代之吗?罗睺的年龄虽然不很大,可是他的经历却极其丰富,至少他经历了满洲国,就有了新旧两重天的对比。在这种两重天的对比之下,经常让他将事物看得泾渭分明。童年时期他看不懂小日本鬼子的把戏,可是他却看得懂父亲的眼睛。父亲一看见小日本,就两眼冒火,充满了仇恨,恨得咬牙切齿。何况他还记得康德年间家里吃啥,见天见喝苞米籽查子水饭啃咸菜疙瘩,冬天能喝上一碗热乎就觉得肠胃相当舒服,哪儿像现在这样见天见吃大白馒头,想吃一碗大(米査)粥反倒觉得熬起来费事了。还有,小时候净穿破衣裳,补丁摞补丁,破布糟得一使劲儿就扯一个大口子,他因为爬树扯破了衣服,没少挨父亲的硬巴掌。现在好了,不但不穿带补丁的衣服了,还净让知青到大城市买最时髦的服装,弄得他都不敢逮哪儿靠哪儿了。倘若你问罗睺为啥这样?他就使劲儿一撇嘴巴,斜着眼睛跟你说:“你假装不知道是不是?弄埋汰了,臭虾酱她骂我!”

有人问臭虾酱是谁?旁边的一个人立即站出来说,这个你都不知道哇?臭虾酱是他的媳妇呀。有一次在家唠嗑,媳妇和他扳杠,他就骂他媳妇:“你他妈的真是个臭瞎犟!”得,他这一声骂让对面屋听见了,而且一做手脚,把臭瞎犟变成了臭虾酱,从此臭虾酱就取代了他媳妇的姓名。罗睺对此倒不在意,还笑呵呵地把臭虾酱三个字挂在了嘴巴上。

罗睺对磅称的事不甚关心,对仙起来的事儿却十分关注。

那一年邓小平同志在天津一家工厂视察,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大家都不在意,忽然他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句话并非遥远的预言,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一直欲望解决这个问题,现在机会来了。他说的这句话让在场的许多人听了震惊,尤其在大城市不啻一枚原子弹。然而这句话在遥远的蜿蜒河畔却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这里的人民不敏感,甚至略显迟钝,无论什么事情,与内地大城市相比,遥远的边疆总是慢上几拍,宛如《人民日报》总比大城市迟到一天。

当迟到了两天的《人民日报》把这一重大消息呈现给蜿蜒河畔的这一群人的时候,恰好那天夜晚停电,上夜班的一群面粉工人就聚集在厂部里等候。屋里黑黢黢的,光能看见人影却看不见人脸,大家就闷头坐着。柳黪实在熬不住,就想开个玩笑逗大家笑一笑。他嘎悠嘎悠椅子腿,轻轻地念叨:“我听人说,前天向阳农场副厂长到咱们农场考察来了。考察就考察吧,忽然说了一句让人震惊的话——让一部分人仙起来。你们说这是咋回事呀?”东北把喝酒喝多了耍酒疯叫仙。这个柳黪真够呛,咋拿人家副场长胡乱开玩笑呢?真是太没礼貌了。他这样说就没人理睬他,只有罗睺把烟斗吮得吧嗒吧嗒地响,红光就不断地在他的脸颊上闪烁,仿佛那里着了一团火。闷了一会儿,罗睺不吧嗒烟斗了,却狠狠地哼一下鼻孔,说:“真能整,啥叫一部分人仙起来。”

柳黪一激灵,哟,老贫农说话了,就撩饬他说:“谁能整了?”罗睺少有地激动起来,说:“起来就起来吧,你还仙上了。喝酒没有,就仙了?是你仙了还是我仙了?我又没喝酒!你想仙,我不想仙,哪一回不是你仙了我背你回家的。这回你准备仙多长时间?仙了成啥人呀?不仙又成啥人呀?嗯?”嘿,这个罗睺他妈的和他媳妇一样,原来也是个臭虾酱啊!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在黑灯瞎火里争论起来了,有人就跟着犟。这个人就是金赪峰。黑暗里,柳黪看不见金赪峰的脸色,却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他说话的声音宽厚板实,有人就说声音宽厚的人自信。金赪峰的确自信,无论做起什么事情来都信心满满。就听金赪峰说:“国际歌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国歌唱,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臭虾酱说,仙起来是法国奴隶,神起来是中国奴隶,仙不起来也神不起来的是主义。”

金赪峰几句话就把柳黪说蒙了。柳黪想,你还绕呀绕的,你绕来绕去都绕到哪儿去了,啥事就和主义联系上了?纯粹臭虾酱,比罗睺的媳妇还臭虾酱,纯粹胡说八道,比罗睺还会胡说八道。我不过是少说了一个富字罢了,我不过是想开个玩笑罢了,我不过是想学习马三立逗你玩一玩罢了,你们何至于此呢?干吗往政治方面引呢?这么一想,柳黪忽地一激灵:啊,富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字眼。在旧社会,谁先富谁就能剥削别人,谁先富谁就能压迫别人。剥削和压迫不是我们几十年来强烈反对的字眼吗?消灭剥削和压迫不是我们几十年来的奋斗目标吗?有人家的先富就不能有你的后富,你后富了我剥削谁去呀?你后富了是不是就翻过来剥削我了?想到这里,柳黪的身体猛然收缩,心房也不泵血了。他很后悔,不小心说了这样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倘若因此惹出事来,不就坏菜了吗?柳黪胆怯了,就想岔开话题,他狡猾地说:“你们几个人从来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就甭显摆马克思主义理论了。还有,你们几个也甭想点我的腰眼,这件事就是挣破脑壳也没用。就凭你们几个臭虾酱,谁还能阻止人家的意志啊?人家怎么说你们怎么做就是了。谁家烙饼还不兴翻几个过儿呀,往后你们老实瞧着得了。”

哟嗬,想不到他还会来这一招呢。罗睺与金赪峰还有柳黪,这几个人经常在一起犟嘴,哪一回犟嘴都犟得天不怕地不怕的,甚至犟它一个天昏地暗,却毫无分晓。可是这一回,柳黪却莫名其妙的后退了,不敢和两个人硬犟了,选择了不战而退。在此之前,柳黪从未胆小怕事过,这一回是怎么啦,怎么不敢叫板啦,怎么退却了呢,这让金赪峰感到奇怪。倘若勇士没有了对手,就会觉得争斗没有意思。金赪峰相当不满意柳黪的无理退却,就说:“真的就是你们老实瞧着就得了吗?我不怕老实瞧着,就怕你被瞧老实了。”柳黪知道金赪峰这是在暗示自己做事死性,说自己将来适应不了变化了的社会,顿觉忧伤,就叹了一口长气。在黑暗里,金赪峰取得了优势,就扬巴起来了,就看见他前腿一弓,后腿一绷,离开了板凳,又向前一递手掌,乘机兜一下柳黪的下巴颏,仿佛要捞起那口正在下沉的气息,说:“我说啥来的?那口气沉得我托都托不住。”

过了几天,蜿蜒河畔下了一场漫天的大雪,边疆小镇变成了童话里的白色的世界。办理好接班手续,金赪峰显得更加精神抖擞,站在寒风里眉飞色舞地扯住柳黪的衣袖说:“走,咱们哥儿俩到小馆儿吃一顿去,庆贺我回东海。”

总场小馆儿在场部正街偏南,红砖红瓦房,宽宽绰绰,窗明几净。两个人去时饭馆客满,柳黪站在门框里,假模假式地手搭凉棚四下观看,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竟然看见了空位子。那个空位子在饭馆的尽里面,靠着玻璃窗。小镇居民太少,人人面熟,说谁知道谁,所以没人愿意坐在靠近玻璃窗的地方。可是现在顾不了这些了,两个人就挤过去相向而坐。

服务员把菜谱递给柳黪,柳黪又递给金赪峰,说:“我请你。”金赪峰摆了摆手,说:“别介,我张罗的,我请你。”柳黪说:“争啥,又不是让你先富。”金赪峰看了看服务员,说:“饭馆大厨是孙静他爸,最拿手的是酥焖鲫鱼,酥得连鱼刺都能吃。”柳黪说:“就要酥焖鲫鱼。听说溜肝尖也很地道,嫩得赛过豆腐。”服务员笑了,说:“哟,你俩比我还了解这小馆呢。”金赪峰有些得意,说:“客气。再来个溜肉段。”柳黪急忙按住菜谱,说:“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肉菜。”金赪峰就对服务员说:“那就要一个糖醋白菜和一个凉拌粉皮。”柳黪说:“那也多,要让我说呀,要就要两碟小菜。”把头转向服务员,“一碟泡菜,一碟醉枣。”金赪峰不再考虑点菜,朝柳黪笑了笑,问:“要多少酒?”柳黪想了想说:“半斤够了。”金赪峰一歪脑壳,对服务员说:“一斤散酒。”柳黪吓了一跳:“啥?”金赪峰说:“你说的,一人半斤嘛!”柳黪急忙分辩:“我说那啥……”金赪峰说:“还啥啥的呢,你比当地青年都啥了。”两个人一连气碰了十几盅小酒,一场激情之后,惆怅竟然让离别弄得空落落的。

又过了一个月,柳黪也上学去了。隔着车窗眺望复苏的田野,激动的心绪又悲凉起来——别人走了不再回来,而自己走了还要回来。前方将是什么样的道路和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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