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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演绎一段非同寻常的喜剧

柳黪的学校隐藏在祖国最北部小兴安岭腹地的茂密森林里,他的大学生活出人意料地新奇而特别。

黑龙江北部顶端,有两座巍峨的大山绵延上千里,在广袤的大地上有力地划出一撇一捺,书写了一个硕大无比刚劲如铁的魏碑体人字。那座由东北向西南延展,最后隐没在水草丰美的内蒙古大草原的一撇,就是大兴安岭;而那座与黑龙江并行,由西北向东南延伸,最后侵入三江平原湿地的一捺,就是小兴安岭。

近期隆起的小兴安岭,地势呈现为西北低东南高的态势,山岭特征也表现得极为复杂。走向富于变化,有的西北—南东走向,有的南—北走向。分水岭波浪式起伏。总观大山的外貌,山峦和缓,河谷宽广,其间分布大面积沼泽,还有许多岛状冻土层。相对于西北部,东南部的地势起伏更加明显,河流切割更加强烈,地形破碎,大多是轻度寒冷剥蚀和流水侵蚀的低山丘陵。从腹地蜿蜒而出的汤旺河是小兴安岭东南部最重要的一条河流,它的水系如同树枝一般稠密。河的上游,山势和缓,河谷就呈现出宽广的模样,形成许多山间盆地,因而两岸沼泽发育。河的中下游,河谷切割很深,地貌形态便呈现为低山丘陵谷地。

在国营农场时,柳黪每次探亲回京都要途经这片山岭。夏天,山峦总被雨雾笼罩,连山峰也看不清楚。他怀疑大山是在清晨时分从水里冒出来的,或者在山谷里生活的是一群水怪,要不然这座大山怎么总是沆瀣一气呢?这一次他在残冬走进大山,气象完全不同。清晨,他坐大巴从农场出发,直到残阳西落方才到达鹤岗。他换乘火车,两小时之后到达佳木斯;一个半小时之后又换乘去哈尔滨的火车,到达南岔已是半夜。他懒得出站,就站在黑影里等候开往乌伊岭方向的火车。困顿之中火车来了,幸好乘客不多,还能找到座位,人一坐下就睡着了。火车磨磨蹭蹭,行进到美溪时天亮了。景色让他惊奇,宛如风景画。上面是天,粗细不均的蓝色占据了画面的顶部。下面大山,一座连一座。有的墨绿,有的白绿相间,或者白色多一点,或者绿色多一点。剩下的全是乳白色,表面还绘画了许多亮褐色的竖线,仿佛野兽的鬃毛。那是白桦林。火车在色彩中奔驰,大山变成了踊跃的绵羊,伴随火车咣当咣当的旋律和谐地运动。跳跃的时候,羊毛微微向后翻卷扶摇,愈加显示羊毫的柔顺与鲜亮。画面清新,视觉舒适,似乎隔着车窗也能嗅饮白桦独有的沁人心脾的清甜味道。这就是小兴安岭吗?一座大山怎么会具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面目?

柳黪走下火车的那一刻有些惶恐,他还是头一次一个人来到这样陌生的地方呢。火车站前后两面都是大山,站房黄色,广场小得可怜,流窜着杂乱无章的人群。他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竖眉立目,乌珠黑亮,闪着贼光。十分幸运的是,他一出站口就看见了学校接站的老师。老师帮他在行李房取了行李,又一同走到蓝白两色的大客车跟前。老师说:“你上去坐,我到站口再看看,说不定还有前来报到的学生呢。”柳黪坐上客车,隔着车窗观看四散的人流。看了一会儿,老师回来了。司机问:“还有没有人了?”老师回头朝站口又看了一眼,说:“好像没有人了。”司机说:“我们走吧。”老师点了点头。一辆大客就承载了他一个学生。

柳黪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大学。

这是怎样的一座大学呀!小小的一座楼,两层,坐西朝东,黄色的粉墙,官绿色的门窗。走进小楼,走廊黑洞洞的;踏上楼梯,梯板嘎吱嘎吱直叫唤。上到二楼,眼睛适应了黑暗,柳黪这才看清走廊的面目——通直,朝南北延展,两侧是相对的房间。

他看到了中学时代的课桌,没有北京的时尚。北京的课桌架由生铁铸造,又牢固又稳重。上面镶嵌红褐色刨花板,桌面光洁明亮。而这里的课桌全是木头制作的,造型粗憨,色彩黄得发怯。黑板也是木头的,板面很黑,布满了粉末状的小疙瘩。

再往南走,又是对门。柳黪探头一看是宿舍,有一间教室大,两层通铺占满了全屋,将西面几扇窗户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通铺柱梁使用白茬木方架构,床板上面铺着一领领油黄色的芦席,芦席边缘露着一层灰绿色的茅草垫。满屋散发着沁人肺腑的松香味,一闻就知道通铺是新打造的。数一数,大约三十多个铺位。上层铺有几个空位,柳黪嫌爬上爬下不方便,就在下面踅摸。下层铺差不多占满了,只有西窗下还有一个空位。他把铺盖卷一扔,却没有立即铺床,因为那样很简单,只要一解绳索就完成了。他转身坐在床头,隔着木架就看到了全屋。

刚才还看见几个男生忙碌,这会儿全都停止了动作,把黑眼睛对准了他。那些眼睛立愣着,白眼球很白,好像白瓷珠,黑眼仁很黑,好像点了漆。这些同学的脸明显瘦削,面皮绷得紧紧的,颧骨突出,显得鼻梁很高。头发油黑,有几个分头,有几个寸头,鬓角剃得很高。莫非林业工人就是这副长相,长年戴狗皮帽把脸都夹窄了?

他听见对面两个同学说话,隐约缥缈,听不清楚,似乎其中一个说土包子开花,另一个就说:“完犊子,五里嚎风窝儿里横。”柳黪甚是懵懂:他们说谁?是在说我吗?听着又不像。正在胡思乱想,就又听见东边的那个同学说:“想一出儿是一出儿。”西边的那个同学就说:“这些日子都闲出屁来了。”柳黪头一遭听这么说话。在农场,那些老职工不是山东腔就是湖南腔,要不就是四川腔,就是东北腔也不是这个味儿。柳黪奇怪,都是黑龙江的地界,怎么大山里的东北话和平原上的东北话听着不是一个味儿呢?正在奇怪,有人和他打招呼:“兄弟,哪圪垯来的?”他显得有些拘谨,就回答了两个字:“农场。”一个年轻的同学朝他这边凑了凑,说:“哟,你不是东北人呀,咋听着有股北京味儿呢。”他笑了,回答:“北京知青。”立即有两个青年靠拢,一个大眼睛,留分头,穿小棉袄,外面罩浅灰色中式罩衣,脖颈上围一条蓝毛围脖,很像五四青年。他站在床头边上,一只手扶着上铺床角,一只手垂在裤兜中间,问:“是柳黪吗?”听说是,马上就说,“我叫王言。”指了指旁边那个同学说,“我俩也是农场的,刚才还找你呢。”柳黪倍感亲切,慌忙站起来和他俩攀谈,脑壳就刮蹭到了上铺横梁。他想伸手握手,又觉得不是场合,就把手举起来摇了摇。他们一旦交谈起来,拘束就没有了,或许缘分早把他们联系在一起。难道这就是同学吗?不曾有过任何来往,不曾有过任何了解,一说是同学马上就变成一家人了。

柳黪得知他并非是他们中间年龄最大的。那个憨厚的高个子,是从望奎农村来的,模样很像老大哥,柳黪一问年龄果然比他大四岁。问那个面嫩的,年龄竟然比他小十二岁,比老大哥小了整整十六岁。柳黪感慨,就说:“你们俩简直就是父子同窗了。”旁边的同学说:“特殊年代特殊事嘛。”恍然间柳黪意识到,即使在这个地球上,或许他们也是空前绝后了。同学大多数来自青鸟,只有三个同学来自农场。王言说:“听说还有几个农场同学,因为返城心切,连大学都放弃了。”柳黪捶了捶大腿,惋惜地说:“上大学的机会来之不易,咋就轻易地放弃了呢?总有一天他们要后悔的。”

春天,万物萌发,柳黪怀着一种新奇开始了他的大学生活。上大学之前,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中文竟然包含了这么多的内容,既有文字、词汇、语法、修辞、古汉语,又有文学史、文艺理论,等等,几乎每一门课程都吸引了他。不过,有些事情让人讨厌,经常在他们专注学习的时候出其不意地跑过来打搅他们。这些传闻似乎距离很近,发生地却又很远,有时他们随便议论两句,有时连理都不稀罕理。但是有一件事最终还是让他们激烈地争执起来。

这件事情是由一位脑壳上长满白头发的人挑起的,在柳黪的记忆里,他曾经在北京当过副市长。柳黪不光知道他这个人,还知道他的家呢。有一年,几个同学去北京火车站,途经北京站西街时卢松在伸出他那圆滚滚的短手指,朝着路南的一座绿荫掩映的大院比画,说:“褚副市长就住这所大院里。”说罢就把圆脑壳转向了柳黪。柳黪侧头一看,院墙之上满是黄花馨香高可凌云的大槐树,几座洋楼隐蔽其间。倘若追根溯源,柳黪与这位副市长或许还可以称呼一声老乡呢。柳黪好奇地追问:“哪座小楼是褚副市长家?”卢松在的回答让柳黪扫兴:“你问这个我就不知道啦!”这位褚副市长大名叫褚石段,据说其先祖是褚肥,褚肥的父亲叫褚师,担任过管理市场的官。褚石段两腮鼓鼓,仿佛含着两颗大枣。他在遥远的中原大地挑起了一场争论。其实争论早在二十年前就发生了,始作俑者被掀翻在地。可是这一回不同,再作俑者十分强悍,他说的,你说你是大地经验,我说你是极左样板。还说,你不要强加于我,我也不强加于你。可是后来还是强加了,不是别人强加于他,而是他得势之后强加给了别人。据说,他与某位大人物格外亲密,还说这在北京街头的漫画里能够找到佐证。漫画里有一伙人正在打扑克。大人物说不上是谁,而小人物正是褚石段。还有一幅什么百丑图,有人坐轿,有人抬轿,在抬轿的人里也有一位与褚石段的相貌相似。

柳黪不大了解这件事,但是他知道另外一件事。深冬的一个寒夜,江夏范家岗公社夏阁生产队的十几位农民聚集在村中一间破草房里,神态极为严峻,他们在昏暗的油灯下写了一纸契约。字迹虽然歪歪扭扭,内容却十分明晰。纸片上明白无误地写着:

时间:1978年。地点:曹言花家

我们坚决分田到户,每家户主都同意签字盖章,如果能干,每家每户保证完成全年规定上缴和公粮,不向国家伸手要钱要粮。如果不成,我们干部甘愿坐牢杀头。可是大家要保证把我们的孩子养到十八岁。

各自签名,名字上按手印。

这份契约在黑夜里签订,上面有几个错字,却不影响它的意义。它在社会上引起的强烈反响,不啻一颗原子弹。许多省份迅速地做出了反应:其中湖南首先表示不肯包产到户;黑龙江严厉痛斥包产到户是魔鬼;山东决定纠正反叛。江苏则在两省边界挂起了大喇叭,由男女声二重奏:坚决抵制农村分田到户,继续走集体化道路!当然,也有人赞扬,却受到了他上面的一位领导的批评:“有人舞文弄墨,强词夺理。”还说,“他老人家尸骨未寒,就想否定集体化道路。”

河南人喜欢放卫星,上次大跃进,他们首先放了一颗卫星,引得各地争先恐后地放卫星。这回河南人没放卫星,可能天上的卫星太多了,没人重视。这回他们改唱歌了。当下流行歌曲最引人注目,这些庄稼汉就想唱一首流行歌曲尝试尝试,可惜他们还没有学会流行歌曲的唱法,就唱不出流行歌曲的味道。不过这没关系,他们站在地头上想了想,就想到了原生态。也许这是他们的本能,一唱原生态就吸引了一大批人的注意力,以至于连柳黪这样最不擅长音乐的人也记住了这首原生态民歌。据说这首原生态民歌还是县委书记填词呢。歌词唱道:耕田累死了老黄牛,用水打破了媳妇头,大地变成了花布头。

事情是江夏人挑起来的,他们自然不甘落后,也想方设法让自己的一首原生态在民间流传。这首原生态很有一些地方语言特点。怎么,你不相信?那就请你听一听吧:集体干分掉了,人心干死掉了,干部干瘫掉了,耕牛干死掉了,农具干毁掉了,机械干锈掉了,公房干倒掉了,大田干小掉了,科学干停掉了,公活干歇掉了,教育干低掉了,贫富干大掉了。

柳黪不想参与这种议论,上学对他来说实属不易,他哪儿有闲心参与这种说不清道不白的事情呢。再说了,他家住在农场,和农村还差着一个字呢,难道全民所有制的农场也会闹到分田分地分机械的地步吗?你越是不想参与,越是有人找你议论。同学大哥就问柳黪:“褚石段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柳黪不知道怎样回答就来了个反问:“你问我,我问谁呀?”同学大哥好像并不在意柳黪的反问,或许这个反问给了他一些启发,让他想起了解放前。他虽然只比柳黪大四岁,那也不过是一九四五年的事情。倘若不是有特异功能,他肯定不会记得那个时候东北到底是怎样的情形。不过,他的这位同学大哥似乎对往事记忆犹新,就站在床铺边上大声地自说自话:“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全然不顾柳黪就站在他身边,全宿舍同学的目光正虎视眈眈地瞧着他俩呢。

柳黪终于了解了他的这位同学大哥。同学大哥生活在农村,在黑土地上整整滚了十八年的黑泥巴,一直到临上学的前一天,方在脚盆里洗掉脚趾丫里的黑泥巴。同学大哥对他的小同学说:“要是真的较起真来,整个黑龙江省只有我们那圪垯是真正的黑土地,柳黪他们农场那圪垯想算都不一定算得上呢。”柳黪没有兴趣和同学大哥争论谁那圪垯是真正的黑土地,他关心的是他的这位同学大哥为何要说那样严重的话;他也是民办教师,有一天他的家乡也包产到户了,他会不会把自己的学生往教室里一扔,也扛着锄头去黑土地里刨土豆呢?

上学之后的第一个春夏之交,柳黪在大山里美妙地体验了一次民间传统节日的快乐。

前些年,除了春节,其他节日他已经很少过了,甚至对某些传统节日只知其名不知其源,抑或连节日风俗都忘了。然而这年初夏,让他对大山里的端午节有了一次真正的了解和体验,那年端午他过得比以往哪一年都愉快和欢畅。

端午节前一天,班主任老师特意为他们讲了一堂民俗课——端午节的由来和习俗。啊?课还可以这么讲呢,一个简单而又传统的节日,竟然可以讲上一整堂课呢!前几日,他惜墨如金,这一回他认真地记下了老师所讲的每一句话。

班主任老家在望奎与依兰交界的一个村庄,是典型的东北人,土豆脸,面孔黝黑;寸头,额头上有三道深深的抬头纹;嘴唇上一抹浓黑的胡髭。头戴一顶高帮羊剪绒皮帽,身穿一件中式小黑棉袄,外罩一件铁灰色中式布褂,脖颈围一条蓝色羊绒大围脖,前后各垂下一段。一张嘴就是一口地方味儿浓重的东北话:“大肚趔趄,放屁崩坑,净扯老婆舌。”班主任老师和作家萧红同乡,就一万分地推崇萧红:“萧红笔下的呼兰河乡野风光相当精彩。你们看看萧红描写的那个街景,让你简直身临其境。你们看看萧红描写的那个大官道,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你就写不出来。啧啧。”他一边称赞一边咂舌头,还一边挥舞手臂。他的手掌红红的,手臂舞成一个扇面,黑板上就升起了无数道彩虹。

端午节,是我国最大的传统节日之一。当班主任这样说的时候,柳黪在肚子里喊起来:“这一点柳黪打小就知道,假如您还有别的就请往下讲吧!”班主任却不着急,依旧缓缓地讲他的故事:端午也称端阳节。有关端午节的由来和传说在全国各地相当的多,但是一般都会与楚国大诗人屈原联系起来。相传屈原投身汨罗江是在五月初五,于是人们就在这一天悼念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端午节的许多习俗也就与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联系起来了。

屈原既是两千多年前楚国的一位大诗人,同时也是一位思想家、政治家。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是楚国的贵族,他的家乡就在长江三峡边上的秭归县。那个时候楚国正处在一个由强而弱、由盛而衰的过程,屈原的正直和他的进步主张,都没有获得楚怀王和贵族们的支持,从而构成了他一生的悲剧。

屈原官至左徒,参与了国家政令的起草和一系列外交,看到了秦国威胁之下的楚国危机。他主张改革内政,联合齐国,共同抗击秦国。然而他的主张却遭到了令尹子椒、上官大夫靳尚和怀王宠妃南后的阻挠,这些人收受了秦国使节张仪的贿赂,不但阻止楚怀王采纳屈原的意见,而且想方设法让楚怀王疏远屈原。结果楚怀王被秦国诱引而去,做了三年俘虏,最终囚死秦国。楚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国大将白起率兵南下,一举攻破郢都。屈原颠沛流离,看到楚国前途渺茫,从而悲痛欲绝,终于在这一年五月初五悲哀地跳进汨罗江殉国了。

屈原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作为政治家他是失败的,作为诗人他却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两千多年来人们在大河里划龙舟纪念他。通过这个纪念仪式,我们可以想象当年楚国人民争相打捞屈原尸首时是怎样一个悲哀而又真诚的情景。这是一种象征,大凡爱国者都会得到人民永远的怀念,大凡奸佞者都会遭到人民永远的唾弃。这一天,人们将糯米粽投入江河。据说这样做,江河里的蛟龙就会去吃糯米粽,不去啃食屈原的遗体。这个风俗影响很大也很广远,越过了千山万水和海洋,流传到了朝鲜、日本、越南和马来西亚。屈原为什么能够获得人民这样巨大的同情呢?因为他热爱自己的祖国和人民。他在两千多年前这样写道: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难。

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

屈原的诗歌,大部分是他失意以后的作品,诗歌里面充满了悲愤、沉痛、抑郁和奔放,有时候这些情绪好似风雨将至,充满悲恸;有时候这些情绪犹如狂风暴雨,悲情淋漓。屈原的诗歌形式是从民间歌谣体发展而来的。他使用的大量语汇也多是人民的语言。他在中国古代诗歌创作上掀起了一次大革命,他的诗歌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

人民喜爱他的诗歌。尽管他与我们相隔两千多年,他的语言和我们的语言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距离,但是诗歌的思想魅力和艺术魅力丝毫不减。他的想象力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独步的,他把宇宙万象都看成是生命的所在,他的想象力在广宇中驰骋扶摇,他最奇特的长诗是《天问》。我把它翻译成普通话,你们好好地听一听吧。

请问:

关于远古的发端,有谁能够传授说明?

那时候天地未分,根据什么考究判断?

那时候混沌一片,有谁能够弄得清楚?

天地之间是什么在回旋浮游,人们如何给予判断分明?

……

柳黪记住了。屈原这么一问就问出了一百几十个问题,从开天辟地到天体构造;从神话传说到有史时代;从苍穹一直追问到自身,每一问都不重复,每一问都不含糊。不过,柳黪最关心的还是端午节的习俗。他情不自禁地举了举手,班主任问:“我讲的有问题吗?”柳黪被班主任的这一问窘住了。他很不自然地咧着嘴巴笑了笑,然后慌里慌张地回答:“我想知道,各地端午节都有啥风俗?”班主任笑了,不光额头出现三道褶皱,就是眼角也挤出三道鱼尾纹。胡髭动了动说:“我正要讲呢,你就打断了我。好了,不光你想知道,同学们也想知道,我们现在就讲一讲各地的端午节风俗吧。”

端午节的习俗太多了。在长江流域,一到端午节,河面上就聚拢了各式各样的龙舟,比赛的哨声一响,立刻鼓声雷动,旌旗招展,百舸争流。好了,我们不说赛龙舟了,将来有机会你们去南方看吧。端午节兴吃糯米粽。啊,这个,这个大家都知道,我们讲别的。

端午节的习俗里有一种游戏,你们知道吗?不知道。不知道就好,我讲给你们听。这种游戏叫斗百草……柳黪又举手了,班主任惊讶地问:“你知道?”柳黪回答:“不是。我小时候在北京,一到秋天就玩斗根。就是拣一些飘落的杨树叶,把树叶儿撸去,只留叶柄,踩在鞋窠里。踩软了,就和旁人比赛,看谁能把谁的扯断了。”班主任问:“不臭吗?”柳黪回答:“不臭。”班主任又问:“不美吗?”柳黪回答:“不美。”轰的一声,同学们笑了。柳黪知道上当了,立刻通红了脸。班主任说:“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我们继续说斗百草吧。”

斗百草可是个了不起的游戏。无论你在何地,只要你有兴趣就可以玩这种游戏。我们青鸟就是开展这种游戏的好地方。杨树、桦树的柄,菖蒲、紫菀的叶和茎,都可以用来斗草。你们不信?信不信由你,明天一早踏青时我们就可以体验它了。

民谚说:清明插柳,端午插艾。端午节这天,青鸟人还要戴上五色丝线,家家户户在门楣上插艾蒿菖蒲。当然,你像有些地方,就说南方吧,还有插石榴花蒜头的,还有佩戴香囊的。不过青鸟这儿没有。手巧的人家会将艾叶剪成小老虎的模样戴在儿童头顶,将菖蒲剪成人的形状或者葫芦的形状挂在儿童的脖颈。据说这样做能祛病避邪。说起艾蒿,实在是个好东西。一到秋天,艾蒿的顶端就生出银白色仁丹样的花穗。它的茎儿叶儿含有挥发性芳香油,这种奇特的芳香不但可以驱除蚊蝇虫蚁,还可以净化空气呢。蒲叶似带,蒲黄如烛。蒲草也含有挥发性芳香油,也能提神通窍……

柳黪听得入了迷,旁若无人地慨叹:“怪不得呢,有这样多好处,谁家不采几棵挂门楣呢?可惜,我不能回家,只好把艾蒿挂在床头了。”同学唰地把脑壳转向了柳黪。他坐在窗边,那些脑壳宛如楼兰古墓上的树桩,一圈圈地包围他。同学的目光是那样的奇疑,仿佛说:“瞧你惊奇的,这有什么呀,年年端午我们都是这样过的嘛!”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把头抬得高高的,双眸神采奕奕,环视一下全班同学,继续讲他的课。

端午节还有一种习俗,就是在胳膊上手腕上佩戴五色线。所谓五色线,就是五种颜色的线,有红的黄的蓝的,还有白的和黑的。有的地方叫它长命缕,名称五花八门,各显神采。长命缕多为儿童佩戴。戴上长命缕就不能随意扯断,也不能随意丢弃,只能在端午节之后的第一场大雨或者第一次洗澡时丢进大河里。我小时候戴的第一个长命缕就抛进了呼兰河。

柳黪一听说呼兰河,就想起了萧红,就有些妒羡。班主任却不理睬他,沉浸在自己的讲座之中。

说起端午吃粽子,大家都知道。可是你们知道吗?各地的米粽不一样。米粽很早就有了,而且花样繁多。春秋战国时,米粽用茭白叶来包,包的是黍米,裹成牛角状,称之为角黍;也有用竹筒装上糯米,密封之后煮熟,称之为筒粽。到了东汉末年,又出现用草木灰水浸泡黍米,用菰叶包成四角状,这就是广东碱水粽。两晋时代,米粽才正式成为端午节食品,使用菰叶包裹黏米、粟米和枣,用浸泡草木灰的汁液煮熟。南北朝时出现了杂粽,在糯米里放置腊肉、板栗。哎呀呀,品种老鼻子了。

慢慢的,米粽成了交往的礼品。唐代,米粽出现了锥形棕和菱形粽。而宋代呢,果品就入粽了。苏东坡不是有“时于粽里见杨梅”的诗句吗?这一时期,街市上出现了一个新奇的现象,就是把米粽堆砌成亭台楼阁,吸引人的眼球。或许这就是最早的米粽广告吧。这说明在宋代,吃米粽已经很时尚了!到了元明,米粽进行了改革,不改革就不能进步。人们把包米粽的菰叶改成了箬叶,后来又出现芦苇叶米粽。芦苇叶有一股独特的清馨味,很适合糯米粽。辅料也增添了豆沙、松籽、胡桃,甚至还有猪肉,等等。猪肉煮熟,用酱油浸泡,酱香味很浓,相当有特点了。说罢,班主任吧唧了一下嘴巴。

柳黪又把手举起来了。班主任瞥了他一眼说:“猪肉包米粽有问题吗?你一举手,我就心跳。我怎么怕起你举手来了呢?”柳黪说:“老师,我不是提问题,我是说我在农场看见有人用柞树叶包米粽。我知道东北有柞蚕,蚕蛹又大又黑,一口咬开,黄澄澄的,密匝匝的,就像一兜小米,又像一兜鱼子。他们是不是因为喜欢吃柞蚕蛹,才喜欢上了柞树叶的味道?”

班主任摇了摇头,说:“这个嘛,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许多地方都有奇异的风俗。比如傣族,端午节这一天,姑娘小伙儿还身穿盛装,在大树下面围成圈唱情歌呢。那些小伙儿看中了哪个姑娘就把粽包抛给哪个姑娘,假如姑娘也有意思,就羞答答地藏起小伙儿的粽包,两个人相跟脚钻进芭蕉林。至于怎样谈情说爱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他们一钻进芭蕉林就不出来。”几个年轻一点儿的同学一齐哟了一声说:“好浪漫呀。”回头又对身旁的女生说:“明天我俩也试试?”女生剜了剜眼珠没吱声,旁桌的男生却答了茬,说:“滚犊子!”

青鸟,宛如一块玛瑙静静地躺卧在绿色的大山里。而汤旺河仿佛一个奘小伙儿,抡胳膊踢腿,哗哗地奔流。它要和呼兰河比赛,看谁抢先汇入松花江。它在高处,呼兰河在低处,它有大山的支持,焉有不胜之理?就在汤旺河拼命往南冲的时候,在它的东侧还有一条平静的小河正默默地向东流淌。这条小河就是青鸟河,宽不过几十米,水面清澈而平静,仿佛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在翠绿的山峦脚下羞羞答答地拐了几个弯儿,最后在浓密的野蒿的掩护下悄悄地挽住了汤旺河的臂膀。小伙子一般的河与小姑娘一般的河一经相会,就无尽地缠绵起来,汤旺河放缓了脚步,青鸟河则把娇美的脸庞轻轻地依偎在它宽阔的胸膛里。日久天长的依恋,让山峦之间展现出一块狭长的绿色河岸平原,宛如一面翻动的绿旗,汤旺河是它的旗杆,青鸟河是它飘舞的长旄。青鸟火车站静静地坐落旌旗的根部,仿佛一根缚系旗帜的绳索,把河岸平原紧紧刹住,勒出一个尖细的锐角。而旗面却被青鸟河的召唤而鼓噪,翻卷着朝乌马河与翠峦延展而去。

锐角开启的地方,有一条由东而西的老街。街面不宽,铺装了柏油,还有马路沿儿。两侧净是公共建筑,几座百货商店,几座饭店,还有鱼肉店水果店,还有裁缝铺理发店,还有新华书店。店面墙壁一律涂成土黄色,整条街巷被红瓦顶覆盖之后又被青山紧紧包裹,就此生出别无他处仅此一家的林城特色。这里是青鸟县最初始的老街,也是今日青鸟市的历史起点。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似乎所有青鸟人都汇集到这里了,演绎一段非同寻常的时代和地域的繁荣。老街西面尽头是一条火车道。由于地形限制,青峦铁路从车站稍北一点儿岔出,不得不穿城而过。民谣说:青鸟一大怪,火车跑城里,汽车跑城外。这是林城让人无奈的景观。建筑的空间取决大自然的空间,是从大自然里切割出来的一块文明。建筑是临时的,大自然是永恒的。人来自大自然,最终回归大自然。大自然是人的故乡。如果查阅文字的历史,古代汉字中,鬼和归原本就是一个意思。

街巷轻松地跃过铁轨,仿佛豆包布下面的一棵黄豆芽,尽管娇嫩的根委屈地横在豆包布里,两颗豆瓣却执着地向西、北两面张开,延展。向北延展的那个豆瓣样的大街双向三车道,在局促的山间显得格外的宽阔。道路两侧黄色楼群里有几幢白灰色高楼,柏油路上奔跑着各种卡车和吉普车,还有公共汽车。路边高耸的水泥电杆顶端安装了现代化的灯盏,一到晚间就散发出橘黄色的光芒。西向延展的那条豆瓣样的街道也非常宽阔,路两边延续老街特有的黄色建筑。路南一座欧式二层小楼,门窗外沿一圈砖框突出,深褐色与浅黄色两种条形装饰其间。直到夜间,楼上依然亮着灯光,窗口有几个身影伏在桌案上。那是青鸟日报社,编辑们正在校对报纸版面呢。

街道的尽头,有一个令人生畏的地方。青鸟河在这里甩了一下尾巴,道路便戛然而止。紧邻河畔的是一座看守所,高墙电网。四角有碉楼,太阳跃上南山顶的时候,站在远处能看见碉楼上有枪刺闪耀。柳黪就是利用这个特殊的地标找到学校的。顺着看守所东墙可以看见屹立小巷深处的校门。校门很宽,两端是黄色方砖柱,门券之上有黄色冰盘檐向外出挑。冰盘檐两重,与两端砖柱贯通,顺势将砖柱分割成三段。方砖柱成冲天状,中间是匾额式女儿墙,颇具汉代城阙的风采。女儿墙上面几个墨写的饱满豪放的行草大字——青鸟市第一中学,这让柳黪想起大文豪郭沫若为金敬迈小说《欧阳海之歌》题写的书名。两者笔体相似,莫非这所学校也是郭沫若题的字?倘若要真是那样的话,这所学校在青鸟无疑是相当有名的了。有这样的中学比邻,我的学校笃定是不错的学校。想到这里,柳黪竟然微微有些激动了。

美中不足的是,雄阔的女儿墙上有几道雨渍,洇花了一字的边缘,黄色方砖柱覆盖了一层灰土,裉色的地方已经泛白。站在小巷南口朝北望去,有一点相当到位,那就是沧桑。依傍看守所的墙壁,在这里站得久了,人们就会想起刘禹锡的诗句:“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然而,倘若没有诸如此类的怀古情绪,这些只有三十来年的建筑还会有多少意义和价值呢?建筑艺术提供的是审美,建筑的根本价值却在于象征与提示。马克思说:“人类要清洗自己的罪过,就只有说出这些罪过的真相。”然而,又有谁愿意说出自己的历史真相呢?更何况是罪过的真相呢?

端午清晨,柳黪和同学赤着脚蹚过冰凉的青鸟河之后登上了北山。这座山冈西部陡峭,青松密布,东部坡缓,针阔混杂。山冈上人群往来,熙熙攘攘。柳黪在路边采集了一把不知名的野草,他刚一直腰,就看见从东面青鸟河大桥上山而来的另一群同学。同学大哥把他采集的野草举过头顶摇了摇,里面有一棵细长弯曲的草茎在天空旋了一个圈。那个儿子辈的小同学来了斗草的兴趣,要和同学大哥比赛。可惜没几下,儿子就斗败了。柳黪凑上前去,要和同学大哥斗草。同学大哥嘻嘻地笑了笑,就抽出了那棵细长而弯曲的草茎。这是一颗山豆根,此时柳黪尚不知道它的厉害。一交手,咔嚓咔嚓拽了几拽,柳黪手中的一大把草叶就拽光了。再看看同学大哥,手里攥着的还是那一把鲜草。柳黪这才知道斗草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起码你要了解那些草的特性,比如哪些草茎性韧,哪些草茎性脆。他想到了却不说,还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儿,说:“你行呀你呀,赢得嘎巴溜丢脆,今天百草王是你的了。”说罢顺着山坡往山下跑去。满眼是绿,浓的是松,淡的是柞,耳边就飘来一支歌:

正月里探妹正月正,我领小妹看花灯。

妹呀,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二月里探妹龙抬头,我领小妹逛花楼。

妹呀,花楼翘首高又高,莫要闪了你的腰。

三月里探妹三月三,我领小妹游江南。

妹呀,赶上了个快船儿,一桨划到五里湾。

四月里探妹四月八,妙高台上剪彩霞。

妹呀,山环路转无须怕,林海深处有人家。

五月里探妹是端阳,江米箬粽蘸白糖。

妹呀,剥一个小小粽儿,你先尝,你先尝。

兴趣之中的柳黪经受了一次沉重的打击。柳黪自小尊敬老师,甚至觉得爹的话可以不听,但老师的话不能不听。柳德茂一说话,只要柳黪不赞成,就说:“老师是这么说的。”好像老师的话就是真理。马克思主义需要在实践中检验,而老师的话永远不需要由谁检验,实践也不成。可笑的是,柳德茂就认这一招,一听这话就不吱声了。其实,柳德茂只上了四年私塾,学历那一栏填的是初小毕业。就是这么个老人,对师道尊严坚定不移,几十年毫不动摇。父亲一生没动摇的事到了柳黪这儿动摇了。他不仅动摇了而且十分惶惑。

柳黪坐在床铺上瞎寻思。

要说这些事,间隔时间并不长。就在文化考试被一张白卷否定的那一年,河南省唐河县马振扶公社的一个中学女生也试着在英语试卷上写起了诗,她的诗很有意思,语言也不能不说有些特点。写诗的时候她的胆子忒大,把全世界流行的英语蔑视为豆雏子。她的诗惹恼了班主任。人气极了,说话就容易过火。不知道班主任是怎么说的,不过现在怎么说的不重要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关键是女学生被批评之后不那么勇敢了。其实,用勇敢这个词也不准确。或许她窝火了,委屈了,别人不得而知。或许她的确是个烈女子,既然敢于蔑视英语,那么愤怒起来死还在话下吗?终于,她把死踩在了脚底下。她去投河,找河神去了。她解脱了,班主任却被判处两年徒刑。就是这样一件事,被人获悉后旋即定为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复辟回潮的典型。

相隔几个月,《北京日报》又刊载了一个小学生的来信和日记。柳黪觉得小学生比自己强,起码这么小的时候他还不懂得写日记呢。可是他忘记了,就是懂得写日记之后,你柳黪写过日记吗?写日记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人人能写字,但不是人人能写日记。写日记是有心人的事,没心没肺的人怎么会写日记呢?柳黪想想:我没心没肺,写不了日记,可我那么多同学也没见谁写日记呀?瞎说!你怎么知道别人没有写日记,谁写了日记还上赶子告诉你呀!

这些事现在都平反啦,再议论它就没意思了。可是问题跟着来了,有些情况让人惴惴不安。烙饼可以翻来翻去,可是这事也能翻来翻去吗?师道尊严是几千年前老祖宗传下来的,造反也是几千年前老祖宗传下来的,孔老夫子不是还骂过柳家的老祖宗吗?他骂得还不够狠,还留了一些情面,只骂他是盗跖。师道尊严批判好多次了,也平反好多次了。人们常说用典型说话,可是让人奇怪,谁想怎么说,谁就能抓一个典型来。这典型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好抓,老是让人家像逮家雀似的,一抓一个,一抓一个。

吃过午饭,王言走进宿舍。他长着一张普通得再也无法普通的脸,要不是头顶凭空生出些许白发,他一走进人堆,就是他亲爹也找不出他来。王言瞟了柳黪几眼,觉得柳黪的坐姿很有意思,他盘着腿,抱着肩膀,背靠着床柱,脑壳却使劲儿地朝里面扭,好像不想搭理人似的。王言把地板跺得咚咚地响,而他却连动也不动。怎么,坐着睡了吗?王言叫喊了他一声。柳黪扭过头来,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咋的,踩蛋儿呢?人进来了也不搭理?”王言半开玩笑半嘲讽地说。这话说得太损人格,柳黪就不让他了,说:“有屁就放,别他妈的没话搭了话。”他也来了一回粗的。王言正经起来,说:“我刚听说的,是啥地方又打人了,还在人家门楣上吊了脖子。”

“啥事呀,这么严重?”看王言往铺盖卷上一栖,却又不吱声了,柳黪嘟噜了脸子,“快说,别卖关子。”

由此,王言讲述了他听到的故事。

听说哪个省份来的?好像是曈广县剪贞大队,有个叫长自知的小学生去自家承包地看花生。他家承包地与长乌德家承包地挨着,长乌德离老远就喊:“喂,谁家的兔崽子,敢到我家地里偷花生。”长自知胆子小,当场就堆碎在花生地里。长乌德说:“咋的,我喊你,你还敢藏,看我不砸烂你的狗头。”长自知的老师长筱一路过此地,就说:“你喊啥,看把孩子吓成啥样了!”长乌德朝长筱一吼:“哟哟,你个屄催的。咋呼啥!”长筱一手一甩,就把课本甩在长乌德的脸巴子上,说:“你凭啥骂人!”长乌德跳着脚吼:“你个挨薅的,我今天薅死你。”一薅就薅了个满手肉皮满手血。长筱一被长乌德薅过,一只手捂住嘴巴。长乌德又吼起来:“你捂个鸟呀。”长筱一手一松,噗地啐了一口,鲜血喷在长乌德衣襟上。一颗门牙,带着肉儿,就从长乌德的衣襟滚落污鞋面。

长筱一告状告到大队党支部书记那里。党支部书记说:“我忙承包地,累得炕都起不来了,你还好意思给我添事儿?”长筱一又告到了公社书记那里。公社书记说:“我一天到晚忙包产到户,脚不沾地,这么点儿小事你也来找我,我还有时间考虑改革的大事不了?”一汪眼泪从长筱一的薪篾儿眼里流了出来,她瘪一瘪嘴巴又忍住了。眼泪也不擦了,话也不说了,一转身走了。她去哪儿了?她去长乌德家了。一根细绳往脖颈上一套,就悬在了长乌德家的门楣上。

清早,长乌德推门推不开,还说哪个缺德鬼挡我家门来了。他歪着膀子狠劲地一撞,门咣当一声开了。一个黑影飞起,飞得比房檐高,好像从天而降。长乌德躺倒灶坑前,啃了一嘴草木灰。长乌德刚要骂,就直了眼。长筱一披头散发直挺挺地悬在他家门楣上。长筱一用上吊抗议漠视弱势群体的行为,然而那是一条命呀,怎么就这么消失了?

王言讲完他的故事,就竖起耳朵听柳黪的反应,等了老半天却没有动静。王言抬起脑壳,就看见柳黪坐在那里流泪。柳黪流了一会儿泪,就把一张报纸甩给了王言,说:“你再看看这个,将来还有我们教书匠的地位吗?”

王言翻转身子,伸长手臂,够到柳黪甩在床铺的报纸。这是人民日报,在第四版登载了这样一篇短文:西高洋公社花书记视察埂上大队。教师公孙宜被评为优秀教师,大队党支部书记公孙弘就将她介绍给花书记。花书记很高兴,紧紧握住公孙宜的手说:“好好干,将来我提拔你当营业员。”

文章没有说别的,更没说公孙宜听了这话有何感想,但是王言看了以后,却唏嘘不已。

他当了八年教师,颇有一些心得体会。今年大学即将毕业了,他的心志正在膨胀,没想到领导这样看待教师:你干好了,提拔你当营业员。营业员是啥?教师又是啥?难道公社书记连这个都不知道吗?整个人就仿佛掉进了冰河,抑或躺在山坡上睡觉,突然被山蚂蚁咬了一口,麻簌簌的,辣齁齁的,痛嗞嗞的,却又说不清楚咬在了哪里疼在了哪里,就是觉得心痛,手指尖发麻。那会儿他一点儿意识也没有了,一直到第二年入冬麻辣痛复发,他才知道文章咬人咬得厉害。但是为时已晚,先是一到三九天他的手指尖就痒就痛,后来发展到手指头一捏粉笔头也开始麻了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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