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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就是这个调门儿

青鸟人一说起山里的气候变化无常,就说这天儿呀,猫一天狗一天的。如今人们把这话用到时事上来了,就说这事呀,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今天这样,明天那样,都不知道咋折腾好了。大家成天这么说,说过了拉倒,谁也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可是有些事不介,你忘了,它不忘,你记不清了,它却记得清清楚楚的,只要条件一成熟,它就来了,而且跳着脚来,神速得让你始料不及。

教现代文学史的孔老师很年轻,比同学的平均年龄还小一岁,同学就叫他小孔老师。意思很明显,你虽然是老师,可你年龄还小呢。大学生,小老师,是那个时代的一个显著特点。小老师和大学生说起话来就像一个班的同学,完全摒弃了老师的意识和尊严。

小孔老师丧失了老师的意识,不是小孔老师的错。孔老夫子虽然为普天之下各阶层人士创建了温文尔雅的儒学,明确了彬彬有礼的师道,可是孔家的骨子里却隐藏着勇武汹汹的基因。

历史上最有名的暴君是商纣王,商纣王很勇武,颇有些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雄威。朝歌一仗战败,他在鹿台引火自焚,也不知道他留下后代没有。其实他留不留下后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个哥哥。他的哥哥就是微子。微子有一个名嘉字孔父的后代,人称孔父嘉。就是这个孔父嘉,后来做了宋国大司马。华督一篡权,就把他杀了。还好,他的儿子木金父侥幸逃脱。木金父逃到了鲁国,他的后人有一个叫叔果的,力大无比,是一员猛将。有一次鲁国攻打逼阳,逼阳人大开城门,诱敌深入。鲁军进入瓮城一半时,闸门突然落下,将鲁军一分为二。就在危急关头,叔果大步上前,双手一托就托住了闸门,鲁军顺利撤出。叔果因功封在陬邑,就是山东曲阜。为了纪念先祖孔父嘉,叔果便以孔父嘉的名字为姓。诗经里有一首诗《羔裘》,里面有一句形容勇武的诗句——孔武有力——很可能与叔果托举闸门有关。倘若不是这样,本义为窟窿的孔字,怎么成了程度副词去修饰表示勇猛、猛烈的武字呢?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赳赳武夫的叔果孔家,最后以他的后代——大思想家大教育家孔丘和他的儒学流传千年至今,让世人敬仰。

小孔老师大号孔宪章,生得乖巧,全无虎背熊腰之势。听说小孔老师刚从镜泊师院毕业,同学说:“大学怎能憋屈在山沟里呢!”小孔老师颇有感触地说:“就是呀,同学强烈要求迁回市里,毕业之前,我们为此罢了课。”还说,“罢课委员会将此事通电全国,获得了各省大学的同情与支持!”

过去学生一心只读圣贤书,现在不知何故,大小学生都喜欢罢课。同学一听“罢课”就来了精神,好像五四运动可以重演似的。只要罢课,就能载入史册!这话你信不信?怎么,你不同意?你认为罢课不一定能载入史册吗?否,你那本史册不载入,我这本史册还要载入呢!我相信,所有为理想而战的斗争终究会以某种形式载入史册的!同学们听了小孔老师的一番教导,宛如被春风吹醒了,先是一激灵,继而眼珠转转,左右踅摸踅摸,急着寻找一件可以引发罢课的事情尝试。柳黪看见同学个个贼眉鼠眼,夸夸其谈罢课,就想:人呀人,思想刚一解放,心地就不一样了!

历史很会凑热闹,同学刚想尝试罢课,罢课的因素就如期而至。

冬季一来,宿舍里架起了火炉,一擞火,咕嘟咕嘟冒黑烟,仿佛有妖魔腾云而来。同学紧忙扯一扯被头,把脑壳缩进被窝里。天明,老孟大哥要起床。可是他起不来了,刚一抬脑壳就头晕,然后呕吐。他一巴掌捂住了嘴巴,没让肠胃里的那些豆腐脑窜出来。他是老大哥,每天最早起床为大家服务。小同学最讨厌倒尿罐,他就早起倒尿罐。今天,他想起来给大家倒尿罐,可是起不来了,脑壳里面好像塞进一个大铅球,一起身铅球就在脑壳里晃,晃悠来晃悠去,就连带着上半身旋转起来了。

柳黪也睁开了眼睛。他靠着北窗,小风就从窗缝儿往里吹。针尖大的窟窿斗大的风,何况玻璃缝儿足有一毫米宽。小风硬得像尖刀,削得他脸蛋子疼。就因为这股寒风,他嘴巴发硬,脑瓜发沉,倒也未出现呕吐症状。他一抬眼皮,看见老孟大哥坐在床头旋转,就想:“咋啦?晨练么?俺长这么大,还没见谁这么样儿锻炼身体呢!”他朝老孟喊:“老孟大哥,你干啥呢?”老孟大哥不吱声,继续转圈,只是转圈的幅度越来越大,身子一偏,脑壳就嘭的一声撞上床架。这会儿老孟大哥醒了,说话了。可是他说话的声音不对头,仿佛在说日本话,哇啦哇啦两声,还把一股白浆喷在被面上。

柳黪忽然一激灵:莫不是煤气中毒!赤身裸体跳出被窝,脑瓜蹭了一下床铺横梁也全然不顾。光着脚巴丫,一边跑一边喊:“快起来呀,有煤气。”继而拉开宿舍门闩,横着膀子撞开屋门,就被寒风吹了个透心凉。显然,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就顺着床铺扒拉脑壳,扒拉一个晃悠一个,同学全被他摇醒了。同学支着胳膊往起坐。有的坐起来了,有的刚坐到半截儿就又躺倒了,有的干脆学习老孟大哥,哇哇地喷白浆。稍顷,老孟大哥睁开了眼睛,慢慢环视全屋,只见人影模糊,七零八落,就说:“妈了个蛋的,不起啦,在被窝里放挺。”出溜,滑进湿乎乎的被窝又说,“罢他妈的课,看能咋着!”

老孟大哥名叫孟繁是,在同学面前总摆出一副大哥的模样,甚至比同学大哥还大哥。这也难怪,孟为第一,古人早就把它当成老大的称号了。然而,老孟大哥见了小孔老师却从来毕恭毕敬,直到后来说起了范字,柳黪方知小孔老师的宪字比老孟大哥的繁字整整长了三辈。虽然如此,老孟大哥可不一般,他是孟庆忠的后代,孟庆忠又是庆父之后。有一个典故说: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现在是老孟大哥不语,罢课未已。

柳黪躺在被窝里不动弹。人不动,心却游荡不止。上学之前,柳黪信誓旦旦地宣布:我一定好好上学。当初的誓言是多么的庄重,如今却不成了,这并非柳黪改变了初衷,而是形势所迫。柳黪心境不爽,默默地念叨:“既然改革了,就要与时俱进。既然与时俱进了,就要跟着形势走,管他什么原则不原则的,统统的滚他妈的蛋吧。”这么一念叨,把当初的誓言搁置一边,心情就舒坦了许多。

那天第一堂课是班主任的古代文学史课。班主任把三道抬头纹平齐郑重地放在脑门上,胳肢窝里夹一本唐弢的《古代文学史》,躬着背,长伸着脖,脑壳一探一探地就来了,宛若一只老鹳鸟。班主任一如往常,伸手一拽教室门,就把笑脸推了进去。下边的两只脚却被地板吸住了:怎么,满教室一个学生也没有!人都上哪儿了?干啥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欻欻欻,几个问号像子弹一般射入班主任的脑海。他愣了一愣,转身跑向宿舍。

宿舍门敞着。班主任又奇怪了:哟嗬,大冬天的敞门干啥呀?伸脖子往屋里面一探头就傻眼了。屋里面静悄悄的,上下通铺齐刷刷地躺了两层人。同学一个都不少,而且床铺前面多了几摊白浆。班主任站在屋门口,一股难闻的气息就往鼻孔里面钻。班主任皱了皱眉头,耸了耸鼻子,问:“你们这是咋的啦?”停一停,看看没动静,就开玩笑似的说,“耍膘呢?”

老孟大哥躺在床铺上,眼睛盯着床板缝,粗着嗓门说:“煤气中毒,罢课!这条件咋上课?学没上完呢,人先熏死了。”班主任皱了皱眉头,就看见几条肥胖的柞蚕在额头上蠕动。班主任说:“别急,别急,有啥事跟我说。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跟学校交涉去。”说罢,拿起炉钩,掀开炉盖,看看火炉,又拿起簸箕掏出炉灰掩上几摊呕吐物。

这一群同学并非小孩子,哪儿能睁眼看着老师给学生打扫宿舍呢?这个一翻身就起了床,那个一撩棉被只穿一条小裤衩,却顾不得了,跳下床去抢班主任手里的笤帚和土簸箕。班主任的黑胡髭动了动,说:“嗯,你们打扫打扫,我这就去院里报告,让他们马上收拾烟筒火炉子!”

老院长带领一群部主任和科主任来了。

老院长精瘦,戴一副大眼镜,镜片里面满是白圈圈。老院长曾经是辅仁大学一年级学生,七七事变第三年投奔晋察冀抗日根据地,胜利之后又随大部队开进了东北,开发小兴安岭那年来青鸟县当了教育科长。老院长采取立正的姿势站在了床铺前。他表情严肃,先是一鞠躬,向学生道了歉,然后就是一通演讲。老院长很能联想,一忽儿是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华北放不下一张课桌,一忽儿是他怎么上的学怎样沿着秘密小道进入抗日根据地,一忽儿又是前几年有人想上学却上不了。老院长一板一眼地说:“同学们哪,你们今天能到这里来上学,实属来之不易呀。教育必须为社会主义服务,社会主义建设必须依靠教育,全国人民对你们寄予了厚望,你们可要珍惜这宝贵的大学时光呀!”

柳黪站在床头,手扳床沿,两脚交叉,默默地听,脑壳却管不住思想,一个劲地走神。他对罢课感到遗憾,一是没有先兆,二是没有组织,连罢课委员会都没成立就罢课了,三是罢课太神速,说开始就开始了,说结束就结束了,一点儿声响都没有,茶缸盖掉在地板上还当啷响一下呢。他的思绪让老院长的讲演搅得上下翻飞,老院长的话像一道白光在他眼前闪亮,这让他想起了北京城里发生的学生运动,游行队伍的影像模糊不清,人物行走的动作机械得像木偶,警察骑着白马,四条马腿一夹一夹的像拉洋片。他似乎得到了启迪,就呱唧呱唧地拍打自己的宽脑门。就在这时候他听见老院长喋喋不休地说:“你们不要小看学院现有的条件,这是学院经过努力为你们争取来的。你们要好好读书,好好成长。这几年要是学好了,很可能改变你们一生的命运。你们一定要懂得珍视机遇,千万不可以轻易地荒废学业呀!”老院长动了情,讲话像滚铁环,一圈一圈的重复,哗啦哗啦地响,清瘦白皙的脸部表情变得异常的丰富。

在青鸟,人人都说柳黪一伙儿高傲,可是他们和青鸟市演员只交流了一次,就把人家的优势烘托得一览无遗。他们光会耍贫嘴,净说书本上的话,哪儿像人家既有实践又有感受,说几句话就站起来给你朗诵一段诗歌佐证。柳黪们惊讶得目瞪口呆,而人家却越说越起劲儿,朗诵了一首又一首的诗歌之后,又朗读了一篇又一篇的散文。老孟大哥说话絮叨,说到半截落一口唾沫搪住了喉咙,就翻了半天白眼儿,梗了好一阵儿脖子。刚要再说话,一个女演员站起来了,头一昂就朗诵了一首诗:

飞雪像一万条线,

密密织了千层纱,

林子远了,

山道看不清了。

三根松条搭座桥,

小河边镶了冰碴,

白烟缭绕的半山上,

那间木屋就是猎人的家。

小门静静地闭着,

一串红辣椒吊在檐下,

有一条大黄狗,

傍着桦树条的篱笆。

门开了,半屋土豆,

一个孩子,眼睛像星花,

爷爷溜碓子去了。

一排灰皮在窗前斜挂。

“知道吗?”柳黪偷偷地踢了踢老孟大哥的脚,然后歪着头和他咬耳朵,“这是沙鸥的诗,在五营写的。”老孟大哥点了点头。女演员的声音很清纯,柳黪就给她鼓掌。文工团长却说:“她的朗诵还很稚嫩,有些重音还不到位,不值得你们鼓掌。”当场摘了柳黪的面。女演员长得很靓,棕黄色头发,粉红色脸蛋儿,穿一件白色羽绒服,上面横竖抹斜地装饰了好几道杏黄色的窄皮条。柳黪一生气,就给女演员起了个外号:一身皮带。善良的女演员并没有因为柳黪给她起外号就不理睬他了,而是在晚间迈着款款的步履,楚楚动人地走进了他的梦乡。女演员依然声音袅袅,在柳黪的耳畔朗诵她的诗歌和散文,最后颇具情感地朗读了一篇小说。那篇小说奇诡动人,在悬疑之中描画了一幅美丽动人的幻境。小说让人感动,柳黪哗哗地流泪。泪水洇湿了枕头,柳黪就说起了梦话:“我可以把这些感动写成一篇小说吗?”

翌日,柳黪起床时头昏脑胀,待到上课便瞌睡不已,竟然还有梦。他经过上百次修改,终于写就那篇感人的小说。小说寄到人民文学编辑部,被资深编辑看中了,晚间从遥远的北京打来长途电话,要求他明天一早务必赶到北京修改他的小说。他一听这话就高兴得咧嘴笑了,笑得涎水连连。同桌老孟大哥在课桌下面用钢笔捅了捅他的腰眼,嘴里还轻声地叫唤:“喂,擦擦嘴巴。喂!”

柳黪慢慢地抬起脑壳,睡眼惺忪地看了看教室。四周全是模糊不清的红色影像,并且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仿佛悬挂了一圈粗细不均的猴皮筋在上下游荡。慢慢的他听见了声音,却十分乏味单调。他竖起耳朵,原来是一连串笑声。柳黪不满意老孟大哥,就说:“要么你早点儿叫醒我,要么你根本别叫醒我,让我一直睡到下课。”老孟大哥说:“这哪儿成呀?老师在讲台上跟我比画半天了。”柳黪一乜眼睛说:“老孟大哥,你说你做过两次文学梦,可我第一次做文学梦你就不叫我做完整了,你是不是太损了点儿?这真是:噩梦难受无人去,好梦喜怜庸人搅。”从此一直到毕业,柳黪再也没有做过什么文学梦,而且每次做梦不是和别人吵架,就是看见有人上厕所,那个人双脚大叉,两手端起迫击炮,把炮口调得高高的,一股黄尿就像喷泉似的泚上墙壁。

就在柳黪一心一意悬梦文学之际,京城柳家大院却呈现出一种十分有趣的现象——整座大院看起来正在慢热,人物之间的态度和说话口气正在悄然变化,或许有朝一日这座大院会重新红火,要不然就分崩离析,各奔前程。这一情况就连小胡同里的精明邻居搔眼一看都看出来了。卢蘘荷在时,这座大院铁板一块,经过数十年烈暑寒冬风吹日晒雨打美人蕉,铁板已然生锈,正在腐朽,稍加时日就会化作一堆烂铁,或许还不如一堆豆腐渣呢。

这种隐患并非独属柳家大院,再过十几年整个社会犄角旮旯,到处充斥着这种情况,和睦的大杂院一天比一天陌生,忽然有一天,张家大哥和李家大哥为了一个火星儿大的事就打起架来了。邻居拉架拉不开,张家大哥就一拳封了李家大哥的眼睛,李家大哥也一脚踢碎了张家大哥的卵子儿。两个人就此闹上法庭。街坊惊愕了,恐慌了,王家大哥说:“哎呀,这怎么得了,从前亲亲热热的,以后谁还敢理会谁呀?”慢慢的,正当人们对此习以为常的时候,新鲜事忙不迭地跑出来,在几个大杂院轮番上演。黄家大院的弟弟把哥哥告上了法庭,朱家大院的妹妹把姐姐告上了法庭,胡同外面还有一家搬迁户,儿子把父母告上了法庭,说是父母偏袒大姐,在搬迁中作了手脚。

对于这些事情,柳家大院并非无人知晓,只是他暂时还不想说。几十年的风雨变幻让他敏感谨慎,也让他习惯隐藏思考,不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崇明也不说明。这个人就是柳德蕃。柳德蕃已经年过古稀,身体尚好,退休之后在胳膊上戴一只红袖标,一面在街头坐着小椅子,当他的安全巡视员,一面把新近遇见的事在脑子里过电影。他分析个中缘由,结论不外乎是为了钱。这是一个充满化学腐蚀剂的年代,天长日久,不生锈不腐化反倒让人觉得奇怪。柳德蕃知道这世道变了,可是这世道再变也变不成他当年想要的了,继而他想起趟着浑水过河这句话来。他越寻思越觉得这话里有话,说这话的人把最想做的事情隐藏在了话语的深处。柳德蕃恍惚嗅到了什么,就抽了抽鼻子。结果他发现气味好像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就又伸着鼻子去嗅汗禢。结果这么一嗅,气味就跑了。他四下里嗅,动作及神态和猲獢一模一样。这并非在丑化谁。中国汉族有生肖,蒙古族、藏族、柯尔克孜族、维吾尔族、彝族、黎族也有生肖,另外亚洲的泰国、缅甸,欧洲的希腊、法国,以及非洲的埃及都有生肖。印度的神话说,生肖是神的驾兽,后来成了佛教的护法神。杜罗神的驾兽是鼠,毗揭罗神的驾兽是牛,伐折罗神的驾兽是兔,迷上罗神的驾兽是龙,安底罗神的驾兽是蛇,真达罗神的驾兽是猪,魔虎罗神的驾兽就是狗。柳德蕃没有忘记他的生肖是狗,并且还知道小狗称毫,短嘴巴狗称猲獢,长嘴巴狗称猃,雄壮的狗称狣,高四尺的狗称獒。那一年他已经不小了,长得不高不壮,嘴巴也不撅,反倒有点儿瘪。有一天,三寸丁柳德茂站在当院耍王八拳,看见他学徒回来,就跟着腚儿喊:“猲獢!猲獢!”他真想上去揍他一顿,无奈四弟太小,他又太大,何况卢蘘荷又在身边呢。他咬了咬牙就让这事过去了。以后他问柳德茂干吗站在当院叫他猲獢,柳德茂就反问:“三哥,猲獢是什么?”噢?这小家伙还不知道这是讽刺瘪嘴呢。他想一准儿是有人教他,让他站在当院大喊大叫羞辱他,就在柳德茂叫喊的时候那个家伙肯定藏在背旮旯儿偷着乐呢。他是谁呢?肯定不是大哥。大哥一向仁慈,想不出这种坏主意。看来是二哥了?可是二哥一向自以为是,绝不会利用小嘎嘣豆羞辱自己。那是谁呢?柳德蕃猜来猜去猜不透!

八月初五,有一个秋老虎。他一着急,出了一头大汗,赶忙把小炕桌摆在大枣树的荫凉里,沏一壶茉莉花茶消暑。热气袅袅,茶香四溢。他斟了一杯茶,颜色浅淡,就慢慢地喝了一口。

心静了,汗就往下落。

大杂院的张茂祥隔着两个院子闻到了茶香,就颤颤巍巍地晃悠着脑壳走进了大院。他扶着山墙出现在门洞里,又拐了着腿儿下了台阶。他两鬓斑白,满脸老人斑。刚午睡过,头发被枕头挤成了四方形,好似黑瓦垄里的家雀窝,灰白黄三色草茎支棱八翘地朝向天空。柳德蕃正仰面而栖,身下那张毛竹躺椅是十几年前崇明去成都时柳□给他买的。柳德蕃听见动静,歪着脑壳朝门洞瞥了一眼,看清楚是张茂祥。这家伙口无遮拦,越老越大大咧咧,当下不讲阶级斗争了,就更加肆无忌惮。柳德蕃勉强打了个招呼:“他张哥呀,喝茶,新沏的茉莉花茶。”张茂祥并不理会柳德蕃的脸色,加紧拐了拐腿儿来到桌前,低头看了看就一屁股坐在另一张躺椅上。这种躺椅很时兴,晚上搬出来坐在街边树影里喝茶,摇着芭蕉扇聊天,一直到深夜人稀了,就躺在上面呼呼地睡一觉,妥帖、凉爽而又惬意。张茂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轻呷一口,说:“不错。”然后睁圆了小眼睛,里面有一颗小黑点儿在闪烁,宛如老鼠出洞之前的情态,“听说了吗?要摸着石头过河了。”柳德蕃心里咯噔一下:“得,又来了。”硬着头皮支应,“是呀。”张茂祥趁势说:“瞎扯蛋,你瞧见谁摸着石头过河了?我敢保证你这辈子也没看见过!”柳德蕃皱了皱眉说:“活了七旬,还真没见过呢。”张茂祥又说:“就算你摸着石头过了河,岸边一片摩天大厦,那大厦是你的吗?如果一片荒野,任嘛没有,你怎么办?没吃的,饿肚皮吗?没穿的,光屁股吗?没房子,睡河床吗?这三无还好说呢,如果一上岸碰见一只大老虎,不把你生吞活剥了至少也咬掉你一条腿。”

这张茂祥越来越癫狂了。柳德蕃摆摆手阻止他:“你搂着点儿,不要说得这么邪乎!”

看柳德蕃不迎合他,张茂祥抬头往大院东北角看。他一眼就看见窗玻璃后面有身影在闪,就喊:“喂,四兄弟,出来乘凉呀。”柳德茂从小屋里走出来。他一手擎芭蕉扇,一手端瓷茶缸,茶缸壁和茶缸盖上都有一枝鲜艳的彩绘蜡梅。柳德茂很喜欢他的这个茶缸。社会上流传毛主席最喜爱红梅,湖南瓷都澧陵就特意研制了一套红梅茶具。柳德茂也喜欢,就各处踅摸,最后还是柳淑瓛从东四人民市场瓷器部给他买了一件。柳德茂也六十多岁了,仍对当今社会看不大清楚。他的经历让他固执,社会变革一向惊天动地,就像没有辛亥革命哪儿能扳倒腐败的清廷,没有毛主席领导的解放战争哪儿能推翻蒋家王朝。现在没见啥动作,就宣布改革了,一些丑陋现象就像梦境一般出现了。虽然小胡同里时不时能听见几句牢骚话和谩骂,但人们正在烦躁中慢慢地习惯和接受这种状况,宛如操场演练,一声口令向右转,人就齐刷刷地向右了,只有反应迟钝的或者动作笨拙的没能够准确地向右。看一看磕磕绊绊的架势,就知道他们虽不情愿也不得不跟随大流向右转了,要不然他们还能到哪儿去呢?不过,他们摇摆不定,有的偏向了右,有的转过了头,还有几个头重脚轻,咕咚一声跌倒在地,一个因跌倒时扶地而戳断了手指头,另一个想扶地没扶住脑门抢地,不但跌破了头,还跌断了鼻梁骨,弄了个满脸花。

在疑惑重重之际,柳德茂捞到一点儿好处,六十岁那年菜市场没让他办理退休手续。不是他不想退休,而是菜市场不让他退休,因为经理发现,柳德茂是一位糕点鉴定权威。有一天,顾客告状告到了经理那里。“你们的点心不够味,我不能要了,你们得给我退货!”顾客如是说。“退货?”跟在屁股后面的售货员就对顾客说,“你什么时候听说入口的食品可以退货?”顾客也不含糊:“这点心我隔三差五就在你这儿买一回,都吃了十几年了,今天的味道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就是哪儿不对劲儿嘛。”经理一听怎么还有这回事,就对售货员说:“问糕点厂怎么回事?”糕点厂来人了,假模假样地尝了一口糕点说:“你们菜市场咋保管的?怎么让糕点受潮了?”受潮了?怎么可能!经理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说:“我们一贯这样保管,怎么今天就受潮了?”从糕点厂来的人长得横宽,就矬老婆高声,驳斥说:“咋的?矫情没用,你要是拿出点儿理由来,我立马认同你!”说完,双手扌卡腰脸朝上,像一口粗脖坛子钉在经理面前。怎么办?经理拿不出理由,急得就地转圈搓巴掌,这个错要是甩给菜市场,我们就损失大啦!就在这时柳德茂走过来了。他捏起一块点心放在嘴里尝了尝,说:“不是受潮了。这点心甜咸口,里面有两种馅料,稍不注意就会造成甜咸配比不当。口味淡了,吃着可不就像受潮了似的。味道一差,口感就略嫌不足。”糕点厂的人闻言,就歪着脑壳看柳德茂,忽然认出来了:这不是柳师傅吗?当年合作化时一起待过,这糕点还是人家柳师傅创制的呢。就想:“得,甭说了,这糕点是人家发明的,你犟不过糕点大师。”就说,“我回去了解一下。”

回去一问,果真如此。当班师傅一时疏忽,配比就差了一点点儿。当时还想呢,就差这么一点点儿不会出问题。活该倒霉,遇见了一个识货的老顾客,又撞在了糕点大师柳德茂的枪口上。

这一回糕点厂的表现很大方,一口答应负责赔偿全部损失,菜市场也就此躲过了一劫。

过了几天,柳德茂到点了,他跑到经理面前要求退休。经理重新评估了他的作用,就问:“柳师傅,您真的到退休年龄啦?”柳德茂很实在,说:“到了。”经理眨了眨眼睛说,“就算到年龄了也不能退休,菜市场需要您,再干几年吧?”柳德茂想起了自己的追求,就感慨:“晚了,晚了。”经理忙问:“什么晚了?我初来乍到的,别让我听着糊涂。这样吧,让党支部书记跟你谈。”

党支部书记来了,是蔡经理。承包了,需要让出经理的位置,蔡经理就改任了党支部书记。蔡书记说:“老柳啊,改革是大局。我们研究了,准备成立商品检验室,请你当主检师。”呵,还一口一个新名词呢。柳德茂就说:“好吧,那就试试。”柳德茂将积攒了几十年的本事尽显无遗,让经理看得眼花缭乱。经理一手扌卡腰,一手比画,说:“没想到柳师傅还有这一招呢!”蔡书记站在一旁,斜眼瞅瞅他的胖脸蛋想:“你一个卖糕点的,怎能看得出糕点大师的本事呢!”

柳德茂把红梅茶缸放在炕桌上。稍一倾斜,茶缸盖就哗啦一滑动,连忙用手盖住。当他抬起手时,红梅花就闪亮了。柳德茂拎过小椅子坐下。这小椅子不高不矮,蓝色,靠背顶着腰就把胸脯挺起来了,感觉坐着很舒展。张茂祥瞟一眼茶缸,被亮晶晶的红梅花吸引了眼球。柳德茂看他神不守舍,就问:“怎么了?”张茂祥说:“你看,这儿不是有茶吗?干吗另端一杯来。”柳德茂知道他喜欢占小便宜,就说:“我哥喜欢喝淡茶,我喜欢喝浓茶,我们哥儿俩只好各沏各的茶。不像你,今天喜欢喝淡茶,明天喜欢喝浓茶。再过几天,说不定又喜欢喝红茶了呢。”听话听音,张茂祥听出柳德茂嘲讽他,脸皮泛红,却装作满不在乎,说:“算你说对了,不定哪天还喜欢喝乌龙茶呢。”柳德蕃坐在一旁摇一摇芭蕉扇,默不作声地听他们两个拌嘴。他也听出来了,柳德茂没有像张茂祥那样叫他三哥,而是咬着重音说我哥。这话让人一听就听出来了,他不喜欢张茂祥,就用我们哥儿俩来强调他与张茂祥的区别。

张茂祥年轻时蹬三轮车蹬得太劳神,累弯了脊梁骨,现在正向对虾的形象发展。张茂祥依然行走在他的思路上,就说:“在水里,小虾米一蹿一蹿的,倘若不小心,就会被后面追来的小鱼吃了。小鱼吃虾米,美滋滋的,却不知道身后跟着一条大狗鱼。而狗鱼后面呢,或许还跟着更大更凶的鱼呢!据说,南美洲有一种食人鱼,牙齿像小铲子,只要你敢下水就吃了你!这种鱼原产亚马孙河,但物种入侵是世界上常有的事,何况只要有人喜欢,就能引进呢?”张茂祥的眼神在柳德茂和柳德蕃的脸上反复切换之后说,“即使到了那时候,他肯定还有理呢。反正错儿都是别人的,好事都是他们的。”

张茂祥这是在说谁呀?柳德蕃和柳德茂不吱声,各端各的茶杯,吱溜吱溜地喝热茶,细碎的汗珠儿就密密地漫了一脑门子。张茂祥越说越海阔天空。“文革”时他胆子就大,说话出格,先是走资派不愿意听,后来是造反派不愿意听。有一个造反派组织准备揪斗他,无奈他苦大仇深,铁杆无产阶级。无产阶级哪能专无产阶级的政呢?所以让他捡了个便宜。有人劝他,他还跟人家耍横,说:“呸,你敢污蔑无产阶级,砸烂你的狗头。”现在好了,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了,思想也解放了,他的疯话就更多了。

张茂祥偶尔看了一次报纸,就看见一则农村分田的故事。他很能联想,就联想起当年蹬三轮车的往事。那时候推行合作化,他偏要单干捞钱。没承想自己捞钱的路子越来越窄,而人家合作社的事业却越来越红火,他不得不加入春风运输社。有一次他蹬三轮蹬翻了车,铁锭砸在脚踝上,造成了粉碎性骨折。他又没承想运输社包了他的医疗费,休息还算工伤,工资一分不少。这要是在早,他可就玩完了。合作社救了他的命!现在人老了,还能拿退休工资,他很知足,就为农民杞人忧天。想到这儿,他说:“顺当了怎么都好说,要是有灾有病了,怎么办?光看眼面前不行!”柳德茂凡事都往好里想,就批评张茂祥:“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哪个没捞到实惠?哪个生活水平没提高?”张茂祥不服气,满脸涨得通红,说:“得得,别喊了,有理不在声高。阴阳总是缠在一起的,有发财的就有倒霉的。再过一段时间差别就看出来了。”似乎他是巫师,不光能掐会算,还能上天入地,说完了就狠狠地斜了柳德茂一眼,还使劲儿地抽了抽鼻孔,一脸的不忿。柳德蕃依旧不吱声,乜斜着眼睛,盯盯地看张茂祥,好像在说:再胡说八道的话,我就撵你走人!张茂祥假装没看见,把头扭向柳德茂说:“你姓啥你不知道哇,如果想搞这个,先得把你的姓改了。”他似乎不吐不快,还伸出一只手指头,朝着柳德茂点了点。“什么我就先把姓改了?”柳德茂头一回认真听张茂祥说话,就让张茂祥说得一头雾水。祖宗的姓能随便改吗?柳德茂气红了脸,朝张茂祥喊:“胡说八道!别搁那儿放毒。当年柳纛就是听了你的狗屁话,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话音未落,就听见门洞里有人接茬儿:“就是。只听了他一句话,就毁了我的整个人生!”声音沙哑。

枣树上落着一只花斑鸠,让这声音震得一个愣头呆,侧着一只眼睛盯盯地往下面看,就看见张茂祥因为口出狂言正有一丝得意,手便伸得长长的,去够那盏青瓷茶杯。不料,那一声喊太响亮,惊得他手臂一颤,就碰翻了茶盏。柳德蕃立刻僵硬了身板,芭蕉扇举在半空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雕塑。而柳德茂呢,猛然张开了双臂,仿佛恐惧簌簌地灌顶而下。斑鸠赶忙歪一歪脑壳,朝门洞看,就看见了黑铁塔一般的柳纛。

柳纛从门洞里走出来,大高个子,脸色黝黑,怒目圆睁,与喇嘛教里的增长天王一般无二。他似乎过于冲动,吐字就很古怪。那些话宛如翻着跟头从他的嘴巴里跳出来,结果落在蹦床上面,就嘭嘭地往起飞,最后一个字还作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身。“他是乌鸦嘴,我只是重复了他的话,就被劳动教养三年,最后连自己个儿喜爱的文学也做不成了!”

张茂祥看见了三副恐怖的脸孔,立刻就慌了神,说话又结巴起来了:“这,这能怨我吗?我,我在旮旯里说的话,谁、谁让你搬到大会上说、说去啦!”说完这句话,他停了停,一个劲儿地瞅大家的脸色,看见几个人的面目越来越难看,就猛地一拍后脑勺,“哟,张一他妈叫我打酱油呢,你看我,净跟你们扯闲篇了,差点儿把正经事忘了。”再不顾及别人的反应,把腿儿拐了得像捣蒜槌似的就消失在门洞里。

柳纛的黑脸慢慢地转变成紫赯色,朝张茂祥的背影哼一声说:“这也好,倘若不是劳动改造,哪儿来的这么奘的身体。”说完弯了弯胳膊,把树疙瘩一般的肌肉摆到柳德蕃眼前,似乎要用健美来安慰沮丧的父亲。柳纛的动作,让柳德茂大惑不解:今天怎么这么兴奋?这并不奇怪,几天前柳纛接到一个通知,组织经过严格审查,决定推倒一切不实之词还他一个清白。更让人惊喜的是,昨天厂长又在大会上宣布任命他为副厂长。今天他就是带着喜讯赶回家的,他要在第一时间告诉崇明,他从前是对的,今后他还是对的。他要让崇明看一看新生的柳纛,改变十几年前留下的垂头丧气凄惨不堪的形象。那一天,也就是劳教一周年之际,柳纛回家探亲。当他慌乱无措地踏进院落时,一家人正好围着方桌吃炸酱面。几个人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吞咽。他站在门外轻轻敲响屋门,喊了一声妈,就看见大伙儿停止了吃面,唰地把头扭向门外。柳旐的嘴上还咬着面条呢,仿佛一条黄鼬的尾巴。崇明显然惊慌失措,噌地站起来,碰歪了方桌,声音颤颤地说:“刚才眼前一黑,还以为天上飞过一只乌鸦遮住了太阳呢,没想到是大椅子回来了。”

好多年了,他都没有听见有谁这样呼唤他的小名,而现在听见崇明这样呼唤他,心里热乎乎的,好像回到了童年。童真无忌,童年无忧,就是这一家人,谁不夸他宠他呢?卢蘘荷宠他,崇明宠他,就连四爹柳德茂也宠他,他要什么他们就给他什么,恨不能他要星星也上天给他摘一颗下来。即便小日本统治北京的时候,全家人吃窝头就咸菜疙瘩,他也有馒头吃。因此他长得又白又胖,宛如一把西洋大白椅子,两只小肥胳膊一端就是弯曲有度的扶手,小白肚皮一腆就是柔韧的真皮靠垫,就连左邻右舍的街坊看见了他,也都啧啧地咂嘴称赞。可是就是那一天,他看见她的眼神一直在游移不定,似乎在寻找什么。他并不知道那一天崇明在寻找他当年的影子,一个英俊青年的影子。可是她找不到,她看见的是一个又黑又瘦还缺了一颗门牙的中年人。今天不过节,也不是礼拜天,他怎么有时间回家来呢?他请假,厂长连锛儿都没打就批准了,还说:“多住几天,把喜讯告诉老人家吧,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即使厂长不提醒他,柳纛也会这样做的。蹉跎岁月,曾经令他窒息,而今摇身一变成为他从头越的起点。他兴奋不已,脑海里只想着美妙的前景了,以至于完全不曾预料,再过一些时日,他那份厚厚的刻画着历史痕迹的档案,本该在他兴奋的这一天完成历史使命,化作一堆灰烬,却被人有意无意地保存起来,又被一名满身是土的收破烂的收购了,并且在某一天出其不意地在潘家园旧货市场出售。出售者欣喜地获得了古董一般的价钱,而购买者也如获至宝,关在家里静静地翻阅了整整一个夜晚,就有了写作的创意。此人经过三十五天的整理和编写然后送到出版社,便挣得了相当的荣誉和可观的版税。而柳纛的这一让他困惑与悲伤多年的经历,堂而皇之地公诸同好了。这简直是一个冬天里的童话,甚至让人觉得大自然里存在某种神秘力量,正在每时每刻地窥视地球,竭尽全力创造让宇宙震惊的奇迹。

柳德茂甚至在临终前的那一天还记得,就是在这个时候崇明从东屋里走出来了,她的两条胳膊朝左右一甩一甩的,胯骨轴就像轮盘般地一扭一扭的。柳德茂看见了这种姿势就惊讶起来:“她这是怎么了?先前走路直冲冲地往前闯,今天怎么扭搭起来了,好像不会走路了似的。”柳纛清脆地喊了一声妈,声音就像天上滚下来的一个响雷。再看崇明,她立刻站在那儿僵硬了,眼睛一眨,泪花就喷射四溅。就在那一瞬之间,崇明似乎看见了少年时代的柳纛,她张开双臂向前又扭搭了几步,然后双手一合就扣住了柳纛。她想把他抱起来,无奈他是那样的高大,以至于她高举的手臂只能抱住他的胯骨轴。她迅速地恢复了她的灵性,抱在胯骨轴上面的那只右手顺势改变了方向,向上一扬,猛地捏住了柳纛的下巴,就像摇铃铛一般摇了几摇。柳德茂清楚地记得,那时候他嘲笑了她,说:“这叫什么动作呀,这是在牵大叫驴吗?”

柳纛没有吃惊,也不反感,反而觉得非常亲切。他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婴儿时代,崇明抱着他,用手摇他的小下巴,摇得他咯咯地笑。这一回他没笑,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他的脑壳被崇明摇得一摆一摆的,就像巴黎圣母院的那口被驼背人悠响的大钟。他不说话,崇明却凄惶地唠叨起来了:“还是大椅子好,还是大椅子好,知道挂念妈,一有好消息就回家告诉。不像你淑琦大姐,轻易不回来一趟,回来一趟也不进我的屋。”柳纛听罢一下子惊愕了:“我还没说什么呢,她怎么会知道我有好消息?”

柳德茂却没有惊愕,他早就习惯了三嫂子的这种惊人之举了,何况他还听得出来,三嫂子这是向他发牢骚呢,嫌乎柳淑琦去年进城进了他的屋没进她的屋。至于崇明到底是怎样想的,柳德茂实在不甚了了,就在心里遗憾迭迭地说:“哼,真能挑理。”正在埋怨,又听见崇明说:“我昨天做了个梦,没有梦见你,却梦见你二大妈了。你猜怎么着?她说她要走了,回老家去。她是半夜三更来的,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要走。我说外面黢鸟黑的,连颗星星也没有,还嗖嗖地刮小凉风,走什么走呀?她理都不理我,摆一摆手就不见了人影。从来就没见她出门这么急过,走路走得这么快当过,眼皮都没眨一下人就不见了。到底有什么事呀这么急,你淑琦大姐也不知道告诉一声。真是的。”

柳德茂先是站在一旁竖着耳朵听,慢慢地心里就瘆得慌,下意识地朝门洞里望了一眼。门洞很深,光线幽暗,就看见黑暗里似乎有一双亮眼在闪烁。柳德茂心里发毛,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谁在那儿?”

“是我。”门洞里竟然传出答话声。

柳德茂吓得钉在那里迈不动脚,抻长脖子朝暗影里看,就发现真的有一双亮眼,亮眼下面还有一张小弯弓似的红嘴巴。声音就是从那张嘴巴里传出来的。柳德茂惊愕不已。他无法想象今天是怎么了,一说谁,谁就来了,刚才三嫂说到二嫂了,难道二嫂一会儿也要来不成?这样一想,柳德茂立刻毛骨悚然。

过了很久,被吓坏了的柳德茂,依然清晰地记得柳淑琦出现时的情形。在暗影里,幽灵一般的柳淑琦向前一迈步就迈下了门洞前面的高台阶。继而她又回头招呼一声,杨树榛就现身了。嗐,说不来很长时间一个都不来,一念叨两口子就一起来了。一家人就这么的站在大枣树下面尴尬地愣在那儿了。树影婆娑,轻轻地摇曳不止,就掩盖了他们脸上的那些极其复杂的表情。

柳德茂一下子就看出柳淑琦与先前不同了。这一回她的话很少,她站在那里与两个叔叔问好之后,就转身问崇明的身体好不好,问过之后眼泪就顺着眼角往下淌。柳德茂赶紧说:“坐,坐下说话。”柳德蕃也说:“坐。”几个人围着方桌坐成了一个圈儿。柳淑琦坐下,两只膝盖碰在一块儿,攥着白手绢儿的手就盖住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她的手指一使劲儿,就把手绢儿上镂雕的白玉兰攥成了百里香。她的眼角挂着泪珠儿,也不知道擦一擦,就说:“我妈上个月去世了。因为天头热,我不主张操办就没操办,也就没有及时告知你们,还请三爹四爹和三婶原谅。”似乎大家已有准备,柳德蕃和柳德茂听了之后就把头垂下了,只有崇明听说之后哇哇地哭了两声,哭过之后就问哪天过世的。柳淑琦说:“农历六月初六后半夜。”崇明就掐着指尖嘟囔了两句,说:“果真是我梦见她的时候。还是二嫂惦记我,知道你们不来通知,她就亲自来了。这回我总算知道她为啥要着急忙慌地走了。”她说得十分吓人,却又和真事一样,柳德茂就感觉脚踝骨那儿有一股凉风拂过。

柳德蕃把芭蕉扇捂在胸脯上静静地听,猛乍想起柳德盛说过的一句话:中国人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就想,倘若反过来,是不是可以这么说,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他想起自己投护城河的事,倘若不是水浅也就淹死了,就无限感叹:“那是干吗呢?做人就得有股子倔强劲儿,你不叫我活我就偏要活。就是要活着,活着看这个世界能把人到底怎么着。享福能怎么着?受苦又能怎么着?饿肚皮能怎么着?老无所依又能怎么着?要我看,最后怎么着也不怎么着。”

他这一盘四角不搭边的话把大家说愣了,大家就鼓着眼睛盯盯地看他。崇明怕大家尴尬,就说:“人老了,能平安地走就是好事。人一下生就在等死呢。”柳德茂坐在他俩中间,左边一个说梦,右边一个说死,就让他俩说得恐惧起来,就在心里头想:“天底下有这么聊天的吗?”还是柳纛有文化,他一下子就想起了俄罗斯诗人谢·叶赛宁,他曾经割破手指蘸着鲜血写下了一首绝命诗:

再见吧,我的朋友;

再见吧,你永远铭于我的心中;

我亲爱的朋友,即将来临的永别,

意味着,我们来世的聚首。

再见吧,我的朋友;

不必话别,也无须握手;

别难过,也别悲戚,

在我们的生活中,死不算新奇,

可是活着更不算奇迹。

大家一时无言,就各自低头想各自的心事。沉默了一会儿,柳纛见状就扭转了话题。他说:“大姐,大姐夫,听说你们农村现在全都实行了包产到户,这是真的吗?”柳淑琦不吱声,杨树榛就说:“天底下哪有这么简单的事!”他这么说,就让人听着话里面有话儿。而且他今天说话的语调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以前他说话咣咣的,而今天说话囔囔的。土改那会儿,他领头斗地主,是个不怕死的。这回农村改革,他好像有点儿怕。到底怕什么呢,让他说他也说不清楚。人家就说,那时你穷得就剩一件叫花子棉袄,所以你不怕地主。现在你有了三栋大瓦房,你就怕了。上回是你翻身,这回是人家翻身。老地主今年八十岁了,身板很硬朗,见了杨树榛就说:“多亏你监督我改造我,要不然我咋能落得这么一副好身板!细想起来,我还真得感谢你呢。”杨树榛听了老地主的话这叫气呀,“呸”他狠劲儿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旁边又有人说话了:“甭呸,翻身的滋味那么好受,就不兴让大伙儿都尝试一回?”杨树榛跳起脚来,喊:“让他翻身,翻他妈的十八个身也没用。咱们再较量一回,我若不叫全村贫下中农发家致富,我就不入黄土。”一不留神,六十多岁的他给自己发了个毒誓。

杨树榛是又怕又不怕。他不怕入不了黄土,现在都兴爬烟囱上天当孙悟空,还有谁愿意入地当土行孙呢?可是他又怕,怕万一做砸了事情对不起全村的父老乡亲们。

几个儿子都支持他。吃饭的时候杨公社哗啦哗啦地扒拉了几口饭,就一边嚼着一边说:“爸,我们支持你,就像当年土改时支持你一样。”杨树榛用筷子头戳了戳后脊梁背,不知啥时候开始后脊梁总是发痒。后背一舒坦,他就笑了,问杨公社:“那时候有你吗?”杨公社眨了一回眼睛,理直气壮地驳斥老爸:“咋,没有我还没有我娘吗?”

杨树榛一撂饭碗,撅着屁股就走了,走到门口回头对柳淑琦说:“你也快点儿吃饭,吃了饭过去开会。”俨然一副大领导的做派。

杨公社隔着窗玻璃望着杨树榛向前一颠一颠移动的背影说:“妈,我把我爸气走了,还拐带了你。”柳淑琦夹了一箸炒菜放在碗里,说:“你能气走你爸?”吃了一口又说,“傻儿子,你不知道哇,你这是提醒了你爸。”杨公社糊涂了,一脸迷蒙:“啥,提醒了我爸啥?”

杨树榛果真不是被杨公社气走的。他去了大队部,他要召集党支部委员和大队长们商量黄泥岗到底实不实行包产到户!

坐在大队部的办公桌前面,杨树榛掰着手指头计算,从土改到今天整整三十二年了,这让他想起了毛主席访问韶山的故事。他老人家在湖南进行了著名的农民运动调查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访问自己的故乡呢。他老人家缅怀往事,就从中找到了自信的源泉。老人家激动了,夜深人静却睡不着觉,索性起身挥毫,写就了那首著名的七律:

别梦依稀咒逝川,

故园三十二年前。

红旗卷起农奴戟,

黑手高悬霸主鞭。

唯有牺牲多壮志,

敢教日月换新天。

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烟。

杨树榛似乎也有了自信,就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无论是谁,谁想包产到户他都不同意,他要像诸葛孔明舌战群儒一般说服大家,把同志们的思想拧到他的思路上来。

党支部委员和正副大队长陆陆续续走进屋来了,而他在心里面却又打起鼓来了。他想从支部委员和大队长的脸色看出一点儿名堂来,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平静如常,根本看不出倾向。就想:这一回一定有一场大辩论了,或者还要争个天昏地暗的呢。他想给自己再鼓鼓劲儿,就高声背诵起毛主席的那首七律。

支部委员和正副大队长分散坐开,低着头默默地听着。有的拿出烟斗吧嗒吧嗒地吸烟。慢慢的房间里就烟雾缭绕起来,缭绕的烟雾遮掩了人的脸庞,也遮掩了眼眶里晶莹的泪花。

联席会议出人意料的顺利,支部委员们说:“杨书记,我们的意见是完全一致的,你做决定吧。”杨树榛站了起来,面容沉重,态度坚决。他说:“我们也是三十二年了。看看我们的手,全是老茧。看看我们的村庄,全都变成了新房。我们这不很好吗?我们还要坚持走集体化道路。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有的大有的小,如果实行包产到户,有能力的都富了,没能力的该怎么办?难道再去受穷吗?这个我接受不了。要富咱们大家一起富,绝不丢下一个贫下中农弟兄。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个犟脾气。”

柳淑琦见杨树榛说话太耿直,连忙站起来给大家做解释:“褚副市长不是说了吗?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谁也不要强迫谁。”在六十年代初褚石段是北京市副市长,现在已经是副总理了,可是她对褚副市长深有感情,就一时改不过口来。她继续说,“三十二年了,我们一直走的是金光大道,今后我们还要走金光大道,决不走独木桥,万一摔下去,乡亲们怎么办?我们又怎么办?”一位党支部委员朝她摇了摇手说:“这个我们都清楚,不用你解释。”另一个支部委员便提议说,这样吧,我们也写一个协议,也用一用手印,把这些话都写在纸上,写清楚了。杨树榛则摆一摆手说:“不用费这个劲儿啦。有谁不信任咱们呢?只要咱们真心实意地为乡亲们办事就不怕。万一需要坐牢的话我先坐,不怨别人,也不连累别人。”听罢,柳淑琦又插了话:“他这不是发牢骚,是向大家表决心呢。”

一说到决心,党支部委员们就有的聊了,会议竟然一直开到了后半夜。杨树榛昨天一整夜没有睡觉,今天又熬了个大半宿,眼睛就熬得发红了。他把眼睛瞪得老大,闪着红光,就像十字路口的一盏红灯。

柳纛听到杨树榛如此这般地一介绍,就喊起来:“怎么会这样呢?这是哪儿和哪儿呀!”他的声音嘶嘶喇喇的,又高亢又响亮,仿佛一头大叫驴在长号。杨树榛说:“对,张援朝当时的声音就是这个调门儿。”一句话说得柳德蕃和柳德茂,还有崇明,全都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的。柳纛立刻羞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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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朕的二手皇后

    朕的二手皇后

    轩黎之战,血染锦绣江山,泪落万千成行。那一年,他失了记忆,她乱了心房。七年的相守抵不过命运的捉弄,他与她,一个君,一个臣,又怎么能在一起?黎国二皇子的求亲,让他惊觉这一生只要她一人,为了她,他情愿为她攻下半壁江山。江山风云再起,他被指派为护国大将军,前赴沙场。只是沙场上那敌国银面将军为何口口声声唤他大皇子?当真相揭开,那些欺骗他的人,都要一一死去。宣政殿上,她亲眼看到他杀了自己的父王。那一刻,心凉如冰,绝望如随,她终究是错爱了人,付错了心。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一段不为人知的心酸。当他荣登九五之时,而她狠心将倾城容颜净毁。那一个狰狞的奴字,是否能阻断他的痴缠?明明爱得深,明明伤得痛,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与纠缠,他与她能否再叙前缘?綰綰的新作,三国之间一段不为人知的爱情,饰一场风花雪月,演一场旷世爱恋,国与国之间的对决,却源于一段不为人知的阴谋,作品属虐心,不喜勿入!